林汐

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如果父母重病多年，一直守在病榻前照顧的你，是不是也會抱怨？

抱怨完是否又會愧疚自責？沒關系，我們也只是父母的子女，不是無所不能的神……

每個人記憶中的父親，都和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

又是一個忙碌且疲憊不堪的日子。白天上9小時的班，好不容易下班回到家，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就沖進廚房給老公和孩子做飯。

伺候完爺倆兒吃飯，老公匆忙出門去上夜班，我開始輔導孩子的作業(yè)。終于等孩子洗漱完畢上床睡覺，我洗完衣服拖完地，坐下來喘口氣時，才意識到：又有兩天沒有去醫(yī)院看父親了。

想到80歲的老父親，我的心里就酸澀難禁。骨瘦如柴的身體、被紗布捆綁著不能動彈的手腳，茫然而又聽天由命的眼神，每每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就想大哭一場。年輕時的父親多才多藝，是遠近聞名的大才子。他畫一手好圖紙，在沒有計算機的年代，僅靠一把算盤算出所有的數(shù)據(jù)，工作幾十年從未出過差錯；父親的毛筆字也寫得很好，50歲還在足球場上狂奔；他做的飯也超級好吃。

記憶中最深刻的場景是某年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父親下班后和同事出去喝酒，把接我和妹妹的事兒給徹底忘了。等他匆忙趕來，天已經(jīng)黑透。當時已經(jīng)沒公交車了，他背著妹妹，牽著我回家。在漫天大雪中，父女三人走了兩個小時才到家。盡管回到家被媽媽臭罵了一頓，但父親和我們都非常高興。

時隔30多年，我依然還記得當晚的情景：妹妹在爸爸的肩頭唱著歌，我在雪地上跳著舞，爸爸不時大笑出聲，白雪皚皚的路上就我們3個人。路燈溫柔地照在我們頭頂，被我們踩得“咯吱咯吱”作響的雪的聲音，如今想來依然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

我從沒想過那么健康、帥氣的父親會病倒。

父親58歲那年的夏天突發(fā)腦溢血。在醫(y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父親才脫離了危險。命是救過來了，但卻落下了偏癱。父親倒下了，我們家的天也塌了。我和妹妹的人生，也從此被徹底改寫。

我不得不學著給父親翻身、洗澡、按摩甚至處理大小便。我不知道，為何在擦洗父親身體的時候毫不羞澀？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氣，能給一個1.8米的高大男人翻身？父親稍微好一點以后，我甚至還背他上廁所。

但父親無法接受自己成了拖累女兒的廢人，有一次我給他擦洗身子時，他拼命拽著被子不松手，好說歹說才同意；還有一次背他上廁所，趴在我背上的父親突然嗷嗷大哭。我一次又一次地趴在他耳邊，輕聲說：“爸爸，快點好起來，我還想吃你做的飯呢！”

照顧父親不是問題，3個女人至少頂一個勞動力。最不容易的事情，是頂梁柱倒下后四口之家的開銷：父親的藥費，我和妹妹的學費，母親不得不四處籌借。借錢當然就得看人眼色，我不得不和媽媽一起，面對冷嘲熱諷和冷漠拒絕，真真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大學畢業(yè)的第一個月工資，我一分不剩全交給了媽媽。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知道我掙的錢，是屬于全家的。

被父親改變的人生

父親病重到康復，差不多用了10年時間。這10年，我和妹妹上高中、上大學，我結婚成家，母親則一直陪在父親身邊為他擋風遮雨。好在全家人的努力沒有白費，父親的情況越來越好了，時隔8年，他的手腳依然不靈活，但生活基本能自理了。他積極努力地復健，每天清晨出門散步，下午要爬10層樓梯。

但是這樣的好時光只過了一年多。父親69歲那年，母親倒下了，是癌癥，查出來已是晚期。父親70歲生日前夕，媽媽去世了。

母親走了，父親又迅速地垮了。從最開始的健忘、胡言亂語，到后來長時間地發(fā)呆和沉默。要命的是，他開始自暴自棄，不再像原來那樣每天堅持爬樓梯，也不再配合我們好好吃飯。你說他兩句，他會掉眼淚。那個高大帥氣的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

母親離世時，我的孩子半歲，我剛重新回到單位上班，妹妹剛大學畢業(yè)，正在找工作的她沒法照顧父親。我思慮再三，選擇了辭職。但辭職后的日子，每天都過得跟打仗似的。一大早起床，匆忙收拾灑掃后就坐公汽趕往父親家，伺候他大小便、翻身、擦洗，做好飯菜喂給他吃，再洗衣、拖地、收拾房間，轉眼又到了父親的午飯時間。

晚上等妹妹到家后，我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自己家?？粗秽淮傅暮⒆雍投嗌儆行┰寡缘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慢慢地，父親大小便徹底失禁。你剛給他換下尿濕的褲子，轉個身，他又把大便拉在褲子里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是獨生子女，這擔子我不想擔也得擔著，沒有人可以指望?？晌耶吘惯€有個妹妹，憑什么是我辭職，“拋家棄子”地照顧父親？被婆婆埋怨了一通后，我憋不住跟妹妹發(fā)了脾氣。沒想到妹妹哭著跟我道歉，說她想當然地覺得姐姐無所不能。很快，妹妹把父親接到她和男友的家里?？伤孕]怎么做過這種事，給父親換尿濕的褲子時，妹妹吐了，一整天都沒吃飯。她哭著給我打電話：“姐姐，我不會照顧爸爸，他也不喜歡我照顧……”

左右為難時，老公說話了：“我們和孩子搬到爸爸那里去住吧。”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搬到了父親的家。妹妹二話不說，主動承擔了父親的生活費用。

就這樣過了三四年，父親的身體雖然沒有出現(xiàn)轉機，但也沒有惡化。2014年的某天，妹妹和妹夫回家，父親突然讓我拿來紙和筆，然后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誰照顧我，我就把這套房子給誰！”我永遠記得，妹妹看我的眼神，雖然只是短暫一瞥，但我覺得，她一定認為這是我和父親事先商量好的。

久病床前無孝女，但我一直愛著父親

父親的房子在市中心，當時每平方米單價3萬多元。但天地良心，我從沒想過要繼承房子的事兒。那天我氣憤地把筷子摔在地上，第一次朝他發(fā)脾氣：“我全心全意地照顧您，就是為了得這套房子嗎？今天，你當著妹妹的面，把話說清楚！不然我以后不來照顧您了！”我的話說完，父親突然拼命提起他的右腿，狠狠地踢了一下桌子，然后用那只還有點力氣的手，把面前的碗筷給掀了！妹妹哭著抱著他，說：“爸爸，我只要您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姐姐也一樣。”

甭說房子，父親的那點退休工資，我從來都沒動過一分一毫。用我有限的錢，把當下日子過好了，就是我每天關心的事。當我再一次嘮叨“這道菜要多吃點，因為是今天最貴的”時，兒子接口道：“媽媽，你今天已經(jīng)說過3遍了?！蹦且豢蹋抑溃涸?jīng)的風花雪月離我遠去了，我的世界，只有父親的“屎尿屁”，只有抹布和拖把，只有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

父親的任性、妹妹的誤會，我突然覺得很難受。如果不是病重的父親，我不會成為今天這種連自己都討厭的俗女人??！

所以，當2015年春天，父親突然再次中風而不得不入院搶救的時候，我雖然緊張擔憂，但內心深處卻隱隱有一種解脫感。雖然請護工并不便宜，而且別人照顧肯定不如自己貼心，我還是給父親請了護工。不用每天照顧父親，在40歲來臨前，我終于抓住了青春的最后一截小尾巴，找到了一份雖然辛苦但很喜歡的工作。重返職場很不容易，但比起照顧父親，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沒想到的是，不用再全身心照顧父親的輕松，卻沒維持多久。父親住院一個多月后，有一次我去醫(yī)院看他，發(fā)現(xiàn)他眼巴巴地看著我，眼里有欣喜也有求助，我突然無比愧疚和自責。為什么我就這樣把他丟給了醫(yī)生和護工？為什么每次去醫(yī)院探望都成了任務，想匆忙結束趕緊逃掉？

這種復雜情緒折磨得我很難受，某一天我忍不住，向丈夫說起了自己的糾結：“我終于不用辛苦照顧他了，可這卻讓我很難過、自責。”

老公安靜地聽我說話，等我說完后，他拍拍我的頭，柔聲說：“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粗氵@么多年照顧爸爸，我總是想：如果哪一天我也這樣了，我們的兒子能做到你一半，不，十分之一，我都會感激不盡！”

他的話讓我意外，更讓我震驚。這個男人當初無懼我有久病在床的父親，義無反顧地和我結婚，多年來，他一直和我站在一起，無怨無悔地幫我照顧父親。我以為他會抱怨，但現(xiàn)在我知道：其實老公從未后悔過他的選擇，而且因為我對父親的種種，更加疼我愛我。

其實一直以來，我也對丈夫心懷愧疚，覺得自己拖累了他。但是今天他說的話，卻讓我瞬間釋然和放下了。久病床前無孝女，但我已盡我所能做到了最好。無論是當初親自照顧父親，還是現(xiàn)在把他送到了醫(yī)院，其實都是我當下最好的選擇。所以我不再愧疚和糾結，而是更深信：我一直很愛爸爸，他也一直都知道。重要的是，爸爸依然還活著，我還能隨時照顧、陪伴他，這就是我當下最要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