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在2016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的選情膠著之際,不少選民仍未想好他們究竟應該投票給誰(這部分是因為,在一些人眼里看來,兩個候選人都不討人喜歡),不過從種種跡象來看,最終勝出的可能既不是政治智慧更高的那一個,也不是更貼近民情的那一個,而是——更健康的那一個。
希拉里和特朗普的健康狀況成為美國社會關(guān)注的重點已有一段時間了。兩人都已分別是69歲和70歲高齡(歷史上當選美國總統(tǒng)時年齡最大的,是69歲的里根總統(tǒng)),無論從哪一種意義上來說都已是老人,人們有理由擔憂他們的身體能否勝任四年繁重的工作,畢竟再好的政策主張也不能躺在病榻上處理——因小兒麻痹癥半身癱瘓的小羅斯??偨y(tǒng)是個超人般的例外,人們大概也不期望希拉里或特朗普能像他那樣偉大。
為了打消選民的顧慮,在首場電視辯論前夕,雙方的團隊就爭相發(fā)布了他們的健康狀況報告。結(jié)果是意料之中的:兩份報告都認為他們身體健康,足以勝任總統(tǒng)一職——當然,如果他們自己的團隊都說他們不夠健康……那還是自己的團隊嗎?
特朗普的私人醫(yī)生伯恩斯坦在給他做了全面體檢后宣稱,這位大亨除了稍稍超重(身高1米90,體重107公斤)外,“身體狀況良好”,此前他唯一一次住院治療還是在11歲動闌尾切除手術(shù)的時候。根據(jù)這份聲明,特朗普“將是有史以來身體最健康的美國總統(tǒng)”——這倒也符合特朗普一貫的風格,即缺乏具體細節(jié)而夸大其詞。伯恩斯坦后來在外界詬病之下承認,他寫這份聲明時僅用了5分鐘。
與此相比,希拉里的處境似乎更不輕松。在出席紐約“9·11”事件15周年紀念活動時,她提前離場,并被人拍到無法獨自行走而被人攙扶上車的畫面,這引發(fā)了她是否患上帕金森癥的傳言。稍后她的醫(yī)生聲明,希拉里只是因為“沒有傳染性”的肺炎而需要休息數(shù)日,除了鼻竇、耳部感染和肺炎外,希拉里“身體健康”,甚至“心理狀態(tài)極佳”。但這里的問題是:如果她果真足夠健康,為何希拉里團隊長期在其健康問題上遮遮掩掩,甚至直到外界質(zhì)疑后才不再隱瞞其感染肺炎的事實?這坐實了特朗普長久以來一直散布的說辭:希拉里既不健康又不誠實。
政治家的健康狀況并非小事。盡管有史以來多的是“病夫治國”的事,但很明顯的,哪怕是一些看似無礙的疾病,在特定的時刻都會影響歷史的走向——有一種說法認為,拿破侖之所以輸?shù)艋F盧戰(zhàn)役,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他那兩天深受痔瘡之苦而無法騎馬親臨戰(zhàn)場指揮。一想到他們可能在神志不清的狀況下處理國務,確實不能不讓人捏一把冷汗。也正因此,越是重要的政治人物,他們的身體狀況就往往越是秘密(盡管有些人不滿地認為這早已是“陳舊過時的概念”了),據(jù)說當年蘇聯(lián)領(lǐng)導人勃列日涅夫就以舉世最厚的醫(yī)療檔案著稱。在這方面最驚人的是近代不丹王國的奠基人阿旺南杰,他在身體不適、宣布“閉關(guān)修行”后,高層人物隱瞞其健康及去世的消息,秘不發(fā)喪長達56年之久。
這在現(xiàn)代社會自然是難以想象的事。希拉里團隊之所以因在其健康問題上遮遮掩掩而受批評,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于:政治家的健康不是他/她個人的問題,而會影響到國家行為。在歐美的政治學中有所謂“強制性坦誠”的概念,即認為公民對與自己有關(guān)的國家事務有知情權(quán),既然政治人物涉入國家政治事務中,那么他們就不該享有普通人的那種隱私權(quán),因為他們的任何隱私(無論是財產(chǎn)狀況還是健康狀況)都可能影響公共事務,所以必須強制他們在這些方面保持完全的公開透明。顯而易見的是,絕大部分公眾關(guān)注總統(tǒng)候選人的健康,并不是真的出于對他們身體的關(guān)心,而是擔憂他們是否具備處理公共事務的精力。
其結(jié)果,現(xiàn)代的政治家無論有多累,至少在公開場合都得表現(xiàn)出超人般的、有時甚至看起來是過剩的充沛精力。像特朗普這樣年已70歲的“古稀老人”,每次看上去都斗志昂揚,一會兒抨擊這個,一會兒抨擊那個。更具戲劇表演才能的那些,甚至還會和民眾一起騎自行車環(huán)游、柔道比試、赤膊騎馬,相反你連他們感冒咳嗽乃至稍顯疲態(tài)的畫面都很少有機會看到。那除了是一種男性氣概的張揚之外,更重要的恐怕也是發(fā)出了一個信號:“我勝任這份工作,甚至在精力上還游刃有余?!?/p>
當然,體格強健,不僅是一種“無疾病”的狀態(tài),它本身也會散發(fā)出某種活力和感染力,一種更為年輕而向上的氣質(zhì),而這又合乎年輕人文化主導的現(xiàn)代社會特征。與其他國家相比,美國社會原本也更在意健康,在這個為體育和戶外健康而瘋狂的國家,怕生病、怕老和怕死乃是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人們急切地想要通過合理的飲食或運動來獲得愉悅而精力充沛的生活,而把疾病和衰老看作是非常消極和負面的,這與某些文化(如中世紀基督教文化和東亞文化)中將病態(tài)看作是一種美或把年老看作是智慧象征的取向截然不同。在美國,健康取代了救贖,人們更喜歡肯尼迪這樣充滿年輕活力的政治家——用諾曼.梅勒的話說,他英俊而健康,在沖入群微笑時,牙齒閃閃發(fā)亮,“在五十碼外都可以明顯地看到”。
沒有政治人物可以和這種社會心理對抗。無論希拉里和特朗普在私下里是否精力無限,他們在公開場合必須讓人們忘了他們其實已是一個老人這一事實。只不過,那與其說是身體健康支撐著他們,倒不如說是一種政治家的欲望。當年戴高樂對貝當元帥的刻薄評價說不定也適用于他們:“他的智力沒有了,但他仍然不肯罷休。他甚至野心更大。他像一個女人一樣,遇到了絕經(jīng)期危機。野心是老年人—種最后的欲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