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2016年9月21日,萊昂納德.科恩在他82歲生日當(dāng)天,發(fā)布了一首單曲,名叫《You WantIt Darker》,這首歌是新專輯的標(biāo)題曲,專輯將在下個月推出,是他的第十四張錄音室專輯。我心里默念了一遍“長命百歲”之后,又覺得不合適,那意味著,他只有18年時間留給我們,那太少了。
《You Want It Darker》已經(jīng)在英劇《剃刀黨》中露過面,專輯中的另一首歌《Steer Your Way》,也已經(jīng)以詩歌的形式,在6月的《紐約客》雜志上刊出。看歌詞,兩首歌其實都是宗教歌曲:“如果你來坐莊/我就不入此局/如果受你醫(yī)治/我必又殘又瘸/你是光芒萬丈/我是自慚形穢/你愿世間更暗/我們撲滅火光”,“御路,穿過祭壇和市集/御路,經(jīng)歷造物的寓言和隕落/御路,經(jīng)過那自腐地而建的宮殿/逐年,逐月,逐日,逐思”。
兩首歌的譯文,都來自微信公號“LeonaMCohen”,譯者是WiTS,他是萊昂納德科恩的最忠實擁護(hù)者,在論壇的時候,他做過科恩論壇、科恩網(wǎng)站,博客時代,他做過一個名為“Tower of Song”的博客,這個博客直到2012年1月才停止更新。后來,WiTS轉(zhuǎn)戰(zhàn)豆瓣和知乎,做了科恩小站,微信時代,他又開了公號。不論在什么地方,WiTS都沒提到過自己,除了WiTS這個名字,我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似乎,他用了十幾年時間,就是為了提示萊昂納德·科恩的存在,把自己,也把別人,放在科恩的樹蔭下,或者說,陰影里。
我也是這片樹蔭里的人。1999年,在一張盜版碟上,看到一部電影,名叫《色情酒店》(Exotica),在米婭.科施娜(Mia Kirshner)穿著?;晟捞撘挛璧臅r候,出現(xiàn)了一首歌,那首歌迷住了我,我到處打聽歌者的名字,在所有能去的論壇上發(fā)帖子,直到兩年后的2001年,當(dāng)時最火的論壇“北大新青年”上,有人回答了我,那首歌叫《Everybody Knows》,歌者就是科恩。
去香港出差,在HMV一口氣買了12張他的CD。聽說譯林出過他的小說,賣不動,所以無人知曉,我肩負(fù)幾位朋友的重托,去舊書店的倉庫里,找到了積壓在倉庫里的《大大方方的輸家》,一口氣買了10本,天南地北地寄出去。2010年,聽說他要在金邊開演唱會,我和幾位朋友約定了,一起去看演出,準(zhǔn)備出發(fā)前,卻聽說他因為巡演過于勞累,身體出了問題,那場演唱會取消了。
喜歡的不只是他,不只是他的歌,而是他身后的一整個時代。在他的傳記《我是你的男人》里,以最尋常的口吻說出來的,是這些名字:盧·里德、妮可、鮑勃·迪倫、朱迪·柯林斯、詹尼斯·喬普林、安迪·沃霍爾、伊迪·塞奇威克,還有懷特島音樂節(jié)、納什維爾、切爾西旅館,“切爾西旅館——一到夜里就蘇醒了過來”。詹尼斯·喬普林甚至出現(xiàn)在科恩的歌曲《切爾西旅館—號》里,那首歌描繪的是他們的性愛,“你閃爍的眼睛,照亮我最黑暗的角落”。
那個年代是他的父親,是他的樹蔭,他就在這種樹蔭下長大,直到他自己也成了父親,成了樹蔭,每一根枝條,每一條葉脈里,都有那個時代的全息影像,那個時代成了幻影,成了泡沫,他卻像蕨類植物一樣,在大滅絕之后照舊存活了下來,相信那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建立仁愛社會,人們?yōu)榱四撤N信念而非一己私利而活”的理念,在年輕人向他尋求建議的時候,他會說:“我確實有個不錯的建議,但僅僅是一個字:‘遁’?!?/p>
我有過類似的時代,雖然很短。90年代的后半段,我們這個城市,因為眾多樂隊的出現(xiàn),成了“中國的西雅圖”。通信還不算發(fā)達(dá),但我們總能接收到演出信息,一到晚上,就聚集在有演出的地方,規(guī)模稍大的演出,聚在門口的青年人,多到能讓整條馬路交通堵塞,冬天的晚上,看演出的我們互相嘲諷著:“去給別人擦皮夾克”。我們聚了又聚,醉了又醉,青翠欲滴,汁液四溢。
所以,看《七月與安生》的時候,我實在覺得,那部電影寫的,不是什么三角戀,也不是什么閨蜜情、百合情,就是那個時代的昂揚,安生是我們在那個時代里,在搖滾演出現(xiàn)場,常常能見到的那種女孩子,不美,但特別有主心骨,昂揚如草木一般地生存著。那種昂揚勃發(fā)的時代,才能成為父親,成為樹蔭,也才能滋養(yǎng)出能夠成為父親成為樹蔭的人。
在擁擠的地鐵里,在排隊買房的隊伍里,在無微不至的焦慮中,沒有新的父親,也沒有新的昂揚,不知遁向何處,唯有打消一切雜念,心如鋼鐵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