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醬
原來,這世間縱有千萬條康莊大道,也沒有一條,能讓我與你同行。
2016年6月16日,上海迪士尼樂園盛大開幕。
這一天,宜嫁娶,忌祈福、出行。
我忘了看皇歷,抱著湊熱鬧的心態(tài)去給一對趕時髦的老夫妻拍婚紗照。
當我在烈日下閃躲著人群,艱難地扛著幾斤重的攝影器材對準我的VIP客戶時,一流嘈雜的人聲突然靠近。
然后我就看到你了,竇啟靖。就算幾年不見,你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你。
何況,你現(xiàn)在只是化著夸張的海洋風妝,帶著深藍色大波浪假發(fā),更可怕的是,下半身套著一條波光粼粼的藍色“魚尾”,藍得能在慘白的陽光里溢出水來。
你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行走,身邊圍著一群和你做類似裝扮的人。
當時是下午兩點,迪士尼劇場第一場表演即將開始。
你和你的奇裝異服小伙伴,大概是去后臺準備吧。
川流不息的游客們紛紛掏出手機拍下荒誕的你們。唯有我,向老夫妻道歉后,卸下肩上的器材,以我平生最快的奔跑速度殺到你身邊。
“竇啟靖!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嗎?!”我想拽住你,你卻往前快步一走,我整個人滑倒在火熱的地面上,眼明手快地抓住你的“魚尾”。
我抓到你了!
我不起來,你不能走,我們就以這么奇怪的姿勢對峙著。
“傻棗子,你松手?!蹦銐旱吐曇艟嫖?,“今天是我第一場演出,能不能過試用期就看今天了?!?/p>
我看著你焦急的表情,心中燃燒起大仇將報的快樂火焰。
我眼一擠,嘴一撇,在烏泱泱的游客面前失聲痛哭:“竇啟靖!還錢?。?!”
竇啟靖,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冬天的初雪何時抵達,邪惡的瘟疫何時爆發(fā),正如我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突然愛上一個人。
竇啟靖,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最羨慕的人就是你。
當時,你在整個院子里多風光、多囂張?。∧汩L得好看,一張嘴能說會道,昨天剛播完的電視劇,你第二天就能一人分飾N角,活靈活現(xiàn)地給我們這群小伙伴重演。
所有的表演都從模仿開始,說真的,你太有天賦了。
面對老師和家長,你像乖巧伶俐的許仙,溫良恭儉;面對我們這群女粉絲,你不茍言笑,巨星范兒十足;若是你想讓樓下賣烤串的大嬸多給一串福利,你能化身為濟公,口吐蓮花;面對你的死對頭林和修,你又像歸來的終結(jié)者,毫不退讓。
你當時家里條件也不錯,老爸既開明又舍得花錢,帶著你參加各種兒童選秀啊、試鏡啊、綜藝節(jié)目之類的活動。當時,你簡直跟小明星一樣,我們隔三岔五就在電視上看著你,即使你的臉被鏡頭壓寬,也絲毫不損你的顏值。唇紅齒白的你,自顧自就能顛倒眾生。
當時,所有女生都是你的粉絲,差點都要成立“竇啟靖全球后援會”了,可惜,所有男生都忌妒你,所以我們才沒得逞。
林和修非常不理解女生們的喜好,尤其是我對你的崇拜,讓他深惡痛絕。
我不喜歡林和修,他太安靜,安靜得近乎憂傷,低垂著眼眸,不愿正眼看任何人。
不止一次,他恨鐵不成鋼地問我:“初小棗,你怎么和那些膚淺的女生一樣呢?”
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詆毀你,說你是繡花枕頭一個,靠一張臉、一張嘴哄女生開心,算什么英雄好漢,能做什么頂天立地的事情。
林和修沒想到,我平日里對他還算友善,卻在他說你壞話時,冷言冷語地回應:“你知道個屁!”
他那時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發(fā)瘋的河馬。他大概沒有想到,平日里少言寡語,只會跟在竇啟靖屁股后面的小棗子,也會反抗,會罵臟話了。
我懶得和林和修解釋,我和那些女生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呢?首先,我自認為是你女粉絲中,對你最忠心的一個。
我跟在你身后的時間最長,對你最為不離不棄。我甚至有一次看到你把剛得到的演出獎金全部給了一個貨車司機,只是為了讓他放掉車上所有的流浪狗。
你跟我說,那些狗是被送去屠宰場的,你遇見了,能救一個是一個。
當時我們那么小,哪里懂什么慈善?我只是單純覺得,你如此善良,沒有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那時的我也總隱約覺得,你對我和對其他女粉絲不一樣,不然,為什么你每次買了新的迪士尼電影DVD,總是只叫我一個人去你家看?
無數(shù)個夏日的午后,我和你一人抱著一個西瓜,在你家空調(diào)的習習涼風下,用整個院子獨一無二的家庭影院享受迪士尼的動畫大片。我們一起羨慕過小飛俠的自由,嘗試像阿拉丁一樣坐在你家地毯上,以為真的能飛起來。我也因為愛麗兒的付出、寶嘉康蒂的無私,眼淚滴落西瓜上。
我的迪士尼情節(jié)就是你種下的。
“聽說世界上有迪士尼樂園,是真的嗎?”我當時問你。
“有啊,但是在我們國家,只有香港才有呢?!?/p>
“香港啊……那去一趟要花很多錢吧?”我有些失望。去一次香港,肯定比去一次市中心的游樂園要貴得多。
“怕什么?我們國家這么大,以后肯定還會有別的城市有迪士尼樂園的!”你見我郁郁寡歡,拍著胸脯向我保證,好像你能決定在哪個城市建迪士尼樂園一樣。
“到時候我陪你去??!”你見我沒反應,連忙又說了一句。你當時的眼神如潮水一般,將我覆沒。
我其實心花怒放,卻強裝淡定。那一刻啊,小小的我突然希望與你瞬間老去,像兩個相濡以沫的老人家,抵抗著歲月悠長。
你當時對我這樣周到、這樣好,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對我和對別人不一樣?我又怎么能克制住,對你的崇拜日復一日發(fā)酵成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
沒想到啊,真的被你說中了。
2016年6月16日,上海迪士尼樂園盛大開幕。
當初那個信誓旦旦說要陪我去迪士尼樂園的你,卻消失在茫茫人海。
竇啟靖,我時常想,如果你15歲那年,你爸爸沒有被人舉報販賣盜版周邊,那么你的人生應該會一直那樣順遂下去。
可命運讓人著迷又無可奈何之處,就在于它不可捉摸。
幾乎是一夜之間,你爸被各路版權(quán)商告得傾家蕩產(chǎn)。我們當時都不明白,只是把明星的照片印在本子和杯子上拿去賣,為什么要賠那么多錢。
但無論我們是否明白,我們都必須面對現(xiàn)實:你再也不是曾經(jīng)的你了。
雖然你依然像以前那樣,參加各種演出比賽,獲得大大小小的榮譽,但我知道,你越來越疲于應對,因為,你現(xiàn)在賺的每一筆錢,都是要拿去生活的。你曾說過,電影學院的學費很貴,北京的生活成本更是高昂,你不能再給爸媽添負擔,只能靠自己去掙。
可是,你有什么真正能來錢的門路嗎?還不是靠從小玩到大的那些套路?可你到了青春期,已經(jīng)不能靠一張萌萌噠的正太臉就能賺到觀眾緣。你也沒有錢裝扮自己,偽裝成又潮又閑的富二代。
那段日子,我們很少能看到你的身影。
林和修在我面前說,你當時和社會上一些人混在一起了,至于是什么人,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提醒我:“離他遠一點,別被他賣了還幫忙數(shù)錢?!?/p>
林和修真逗。
我當時大言不慚地告訴他,竇啟靖騙誰都不會騙我。
我是有這個自信的。
當時你家境一落千丈,老爸一蹶不振,終日酗酒,而老媽天天在外和人眉來眼去,不著家也不管你。崇拜你的那些女粉絲也長大了,都有了新的追逐對象。
在你身邊的人,只有我一個。
只要你回到大院,我就會推掉一切事情來纏著你。
你當時已經(jīng)在外面和一些黃牛黨很熟了,總是能拿回一些多余的演出票給我。如果我沒興趣,也能轉(zhuǎn)手賣掉賺點零花錢。
我這樣的行為,在林和修眼中是無比墮落的。
“初小棗,你看看你現(xiàn)在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
我每次都說知道了,嘴巴一抹就把林和修的話拋到腦后。
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歡聽我提到林和修,每次我在你面前夸他,你就一改對我的和善:“去去去,那你找他玩去?!?/p>
我總是沒臉沒皮地回復:“不,我就跟你玩?!?/p>
的確,由于你不好好念書,總是不著家,人也沒個正經(jīng)樣子,你在大院的口碑已經(jīng)和家境一樣一落千丈。
我執(zhí)意要跟你攪和在一起,可你這時已開始推開我。
你說:“小棗子,你別跟我玩了,林和修那家伙不是跟你告白了嗎?”
我都不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可我當真覺得那只是一個烏龍。
“林和修的表白,我沒放在心上?!蔽逸p輕地說,“我們認識這么多年,表白多尷尬呀。他肯定是跟人打賭輸了。”
“小棗子,你愛跟誰玩我不管,反正離我遠點就是了。”你見我冥頑不化,故意發(fā)狠地說。
我也不是被嚇大的,我轉(zhuǎn)過身立馬走出十米遠,又轉(zhuǎn)身走回來。
“我走得夠遠了吧?可是還是遇到你了?!?/p>
你沒轍了,我知道。
有一次,你滿懷信心地去參加一個獎金很高的演出比賽。可是就在前一天,你不知道是前一夜睡覺吹電扇吹久了,還是吃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你臉上的五官突然集體罷工,一個表情都扯不出來。
要知道,對你這個靠臉吃飯的人來說,面癱幾乎是毀滅性的事情。
當時我比你還著急,想方設(shè)法給你上網(wǎng)搜偏方,陪你去醫(yī)院。我從未見你如此崩潰,似乎再也維持不住平靜的表情。當醫(yī)生確診你會恢復時,你當場抱住我,無法抑制地哭了。
你當時跟我說,你好害怕這輩子就這樣了。但是,只要你還有一絲希望,你就不會放棄。
我當時是個多天真的姑娘??!竇啟靖,喜歡一個人,就相信他會擁有屬于自己的天。
你那天對我可好了,拿身上所有的錢帶我去吃牛排。
牛排很貴,可惜味道并沒有和價格成正比。只是,那天的你,仿佛一天之內(nèi)經(jīng)歷人生的大喜大悲。隔著一杯搖曳的藍色果汁,我看著你眼神飄飄然地對我說:“小棗子,我將來一定會變成很有名的實力派演員,再也沒人瞧不起我,再也沒有人因為你跟我玩而低看你?!?/p>
我說:“沒有人低看我。誰敢低看我,馬上站出來!”
你當時眼睛一紅,嗤笑一聲,不知是覺得我天真還是覺得我愚蠢。
可是竇啟靖,在愛情面前,天真和愚蠢,明明就是同一個意思啊。
我不解地看著你,然后你哈哈大笑,帶著15歲少年不應有的狂。
“小棗子,以后如果你來當我的經(jīng)紀人,我保準做你的搖錢樹!”
見我沒吱聲,你立馬說:“你可以先不急著答應我,反正這話對你永遠有效!”話音未落,你的臉就紅成了我面前盛滿玻璃杯的葡萄酒。
竇啟靖,你好庸俗啊。
我當時很嫌棄地讓你閉嘴,心里卻甜蜜得仿佛吃下了秋天第一枚楓糖似的。
當時你的樣子,成為我日后無數(shù)次頹廢、低落時,想起來都會覺得人生還有意義的動力。
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后來還去跟林和修炫耀:“竇啟靖以后要我當他的經(jīng)紀人呢!”
林和修像看智障一樣地看著我,憂心忡忡地說:“初小棗,你跟那家伙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再這么跟他混下去,吃虧的人只能是你?!?/p>
我很不喜歡林和修這樣說你。他了解你嗎,就憑空下這樣的論斷!
怎么說呢,竇啟靖,我當時啊,真的就是如此相信你。
我相信你有朝一日會站在光芒萬丈的舞臺上,而我就在下面揮著熒光棒,揮啊揮啊,夢里一夜都不累。
竇啟靖,你從沒跟我表露過一絲愛意???5歲那年的牛排大餐,我以為就是永遠。有時候,喜歡一個人,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那天那刻,你在我心頭,戳出了一個小小的窟窿。
喜歡你,也許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梢议_口告訴你,需要太漫長的歲月。
后來,我和林和修考上了本地的大學,你也考上夢寐以求的北影。
可你沒錢去讀,我親眼看到你把錄取通知書揉成一團,擲進垃圾桶。
那一年,有一個超人氣偶像團體要來江城開演唱會,半個江城的年輕人都瘋掉了,我整個班的同學都瘋掉了。
當時我就想到你,覺得你一定有辦法搞到票。
當時我剛剛踏入大學校園,很希望能得到大家的羨慕。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成為一個能被人承認的人,不需要忌憚任何閑言碎語,和我光明正大地走在陽光下。
那絕對是個好機會,自從演唱會行程落實,官網(wǎng)的售票鏈接就一直處于讓人抓狂的“暫時無票”的狀態(tài)。所以,當我告訴全班同學,我有一個手眼通天的朋友能搞到物美價廉的票時,他們簡直要沖我燒香跪拜。
我向你確認,你打包票說一定能弄到,要多少有多少后,我就放心地回學校登記名單了。你當時打包票的樣子,讓我想起童年時,你承諾以后帶我去迪士尼樂園的畫面。
我走路的腳步越發(fā)輕快,仿佛腳下踩著風火輪一樣。
同學們向遇到救星一樣,爭先恐后地把錢交給我。有的人家庭富裕,看一場演唱會如同吃一頓火鍋;也有人家境平平,寧愿節(jié)衣縮食、兼職打工也要賺來一張看臺票。我一一收下這些鈔票,內(nèi)心激動無比。
原來,被人需要的感覺如此好!
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拿到這么多錢,多到讓我燙手,即使我知道那并不屬于我。我第一時間把錢存進你給我的賬戶,沒多久,你就將一沓票交到我手上。
“竇啟靖,你真的是發(fā)達了?。 蔽遗闹?,開心地說,“連這么難搞的票都能弄到!”
你當時沒怎么說話,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我。
竇啟靖,如果當時我沒有被虛榮沖昏頭腦,如果當時我注意一下你的微表情,是不是就能改變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呢?
沒有如果。那天,我開心地請你吃了一頓燒烤,雖然你整夜少言寡語,似乎心事重重??鞓愤^度的我都全然沒有注意到。
演唱會的日期仿佛是一場全民共赴的盛宴,隨著日子一天天逼近,整個江城的氣氛越發(fā)熱烈,仿佛再擦起一點火苗,就能燎原。
雖然我并不是那個團隊的粉絲,但我還是跟著同學一起去湊熱鬧了。你那次沒有給我一張福利票,我還天真地以為票太緊張,你勻不出我那一份。
其實,種種跡象都足夠讓我生疑,可我偏偏樂得忘乎所以。
那天,班上一大半同學和我,浩浩蕩蕩地去了演唱會門口。他們臉上涂著油菜,嘴里吹著會發(fā)出聲音的紙條,戴著閃光的頭飾,揣著熒光棒,全副武裝。
可在進場檢票的環(huán)節(jié),保安指出,他們手上的,都是假票。
“怎么可能呢?!”我當時第一個喊出來的。
因為,這些票是你親手交到我手中的,沒有經(jīng)過第三個人,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夜色沉沉,海洋般的熒光棒晃花了我的眼睛。只看到昔日熟悉的同學們紛紛露出難以置信的陌生表情,他們大概也是嚇蒙了,大喜之際被猝不及防當頭一棒,任誰都無法很快接受現(xiàn)實吧。
看著一批批歌迷歡樂地進場,從震驚到崩潰再到憤怒的同學們,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僵尸,將我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叫囂著要我給個說法。可竇啟靖你知道嗎?我當時其實不害怕。在那個關(guān)頭,我依然死心塌地地信著你,認為一切都是誤會。
我認為你可以騙所有人,唯獨不會騙我的。
所以,我一邊安撫同學,一邊掏出手機聯(lián)系你。隨著一聲聲忙音的流逝,我的心越揪越緊。
無人接通。
已經(jīng)有同學在叫囂著還錢,眼看大家激動都要失控,我大喊一聲:“這絕對是誤會!你們等等,我再跟竇啟靖聯(lián)系一下!”
竇啟靖,你那天晚上,究竟在干什么?
如果你看到我被昔日熟悉友好的同班同學堵在人頭攢動的演唱會現(xiàn)場門口,被絡繹不絕的人群看著笑話,如果你目睹我當時的狼狽樣,你會怎么想呢?
你是否會后悔,當初一念之差做出的決定呢?
那夜,在群情激奮的同學面前,我不知道給你打了多少個電話,從無人接聽到關(guān)機。在那種生死關(guān)頭,我收不到你的只言片語。
我不記得后來所有細節(jié),只記得林和修仿佛從天而降,將我接走。
我那天晚上住在林和修租在校外的單間,不敢回宿舍。宿舍的同學跟我報信,說那天去寢室找我,嚷嚷著要他們交出人來的同學,絡繹不絕。
你帶著那筆堪稱巨款的錢,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消息是林和修告訴我的。他說,他已經(jīng)把你常出沒的地方翻了個底朝天,你仿佛人間蒸發(fā)一樣。一起被蒸發(fā)掉的,還有那筆我用信譽和生命擔保的錢。
我想,你大概一點也不好奇,我是如何躲避多日,等同學們的氣消得差不多時,才敢硬著頭皮回到學校的。
我想,你大概也不好奇,我是如何拼死拼活打工,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nèi)還上同學錢的。我在肯德基被燙傷手,我跪在麥當勞的地板上擦客人留下的腳印,我在咖啡館被客人調(diào)戲……你大概一點也不好奇這些細節(jié)吧。
即使我還上了那筆錢,同學們也并沒有選擇原諒我。我的大學四年,從你帶著錢逃之夭夭的那個夜晚開始,就已經(jīng)宣告結(jié)束。
要說你是毀掉我大學四年同窗情誼的人,一點都不冤枉你呢。
整整四年,沒有人跟我說話、幫我答到,沒有人會在我生病的時候幫我畫考試重點,幫我去食堂帶飯。
林和修是唯一不在乎我被孤立的人。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人,可是,我們的故事里,總是沒辦法繞過他。
他陪我這只被孤立的孤魂野鬼,吃飯、自習、熬沒意思的選修課。我沒有嚴詞拒絕,因為孤單實在可以食人不吐骨。
何況,你消失后,我很難再去相信誰。竇啟靖,你這個渾蛋!你毀掉了我對人類最初的信任。
我把我最初的、最深厚的信任和期待交付于你,將少女心里最晶瑩剔透的城堡的大門打開迎接你,你卻將我心里的城堡,夷為平地。
可是竇啟靖,雖然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還是要跟你說明,我和林和修并不是大家以為的那種關(guān)系。
我和他是永遠不可能的。
因為,我無意中在他的電腦里看到你爸爸被舉報的證據(jù)。我難以置信,當時才15歲的他,就已處心積慮,默默搜集證據(jù),一步將你整個家庭逼到懸崖。
林和修很爽快地承認了。
我難以置信地問他為什么那么討厭你。
林和修比我更難以置信地回問道:“初小棗,你為什么就那么向著竇啟靖?”
“那個小流氓到底有什么好?你看他都做出了什么下三爛的事!”
“騙子!他竇啟靖是個騙子!也就只有你,還傻乎乎地幫他還錢!”
“這就是你舉報他爸爸生意的理由嗎?
林和修冷笑道:“初小棗,如果他爸爸做的事情不違背法律,我舉報有用嗎?”
“我是為你好?!彼呓遥p手搭在我的肩上。他也許是在等待我幡然醒悟,痛哭流涕,悔不當初,俯首稱臣。
哦,為我好。上帝啊,多少傷害假借“為你好”之名而行。
我當時低下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卻突然一頭撞向他筆挺的鼻梁,他猝不及防,痛得大叫,當場向后倒去。
從那之后,我就再沒見過林和修,也再沒有見過你。
可是,我的心,在我撞向林和修的那一刻,源源不斷地涌出快意:竇啟靖,我替你報了仇,你欠我一個人情!
你什么時候會再次出現(xiàn)?欠我的情你別想不還!
流年數(shù)載,我沒再遇見你。
聽到北京上學的同學說,你偶爾出沒在北影,有人攔住你追問近況,你也匆匆離去,不多言語。
我還輾轉(zhuǎn)打聽到你在北影蹭課,住京郊地下室,最艱難的時候,三天吃一袋方便面,被附近商場的導購員列入試吃黑名單。
竇啟靖,這些年我都努力不去想起你,否則,我總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但不得不承認,即便你已離席我的青春,我也安然無恙地長大了。
成長是如此兵不血刃的事,總能殺得我們措手不及。
可我的痛苦如此清晰,如同龍卷風過后的無垠海洋。
5.遠方就是你一無所有的地方
多年后再遇到你,即便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扯掉你的“魚尾”,你也穿著底褲光溜溜地在眾人的嘲笑聲中跑走。
我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會以這等狼狽的姿態(tài),與你重逢。
彼時,我趴在地上,灰頭土臉,手中拿著你滑稽的“魚尾”,看著你再次跑進人群。
竇啟靖,你這次真的惹到我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傷天害理之事,你就這樣避我如蛇蝎?!我的怨恨經(jīng)年累月地堆積,如果我是科幻片里的怪獸,我大概會當場摧毀整座樂園。
那天,我站起身,擦擦臉,拍拍灰,轉(zhuǎn)頭就去了迪士尼樂園管理中心。
我向他們舉報了你劣跡斑斑的過往,一切一切。
管理人員皺著眉頭說,你并不是迪士尼樂園的正式員工,不過是臨時參加了培訓,來做群眾演員湊數(shù)的。你所飾演的也不是人魚王子,而是眾多人肉背景中的一個,罷了。
聽到這樣的真相,我竟啞然失笑。
那天閉園時,你已經(jīng)被開除了。
我在大門口的噴水池看到你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臉上的油彩都沒顧得上清理干凈。
我說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的感覺。我當時真的是一點都不恨你。竇啟靖,我終于想,也許你有自己的苦衷,也許。
雖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但我依然選擇相信你是個好人。
時光荏苒,我終于再一次,被你打敗。
我快步追趕上你,邊跑邊喊:“竇啟靖,這么多年了,你就不給我一個解釋嗎?”
你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盯著我,眼里有少年的憂愁。
“小棗子,舉報我的人是你,對不對?”
我被你問得啞口無言。
“小棗子,我不怪你,可是,我希望這輩子都不再見到你。”
說完這句話,你就大步離去,留下我一個人愣在原地。
我沖著你背影大喊:“竇啟靖,憑什么讓你來決定見不見我?!你當初坑了我,我們現(xiàn)在扯平了!”
沒錯,我舉報你,不過是希望為自己出一口氣,然后既往不咎,我們從此可以走向新生。
可,為什么,你不這么想呢?
我不死心,天天一大早就去迪士尼樂園,只是懷抱著一絲希望,能逮到你。
可你再一次人間蒸發(fā)了,只留給我一封信,還是拜托一名游客送到我手上的。
你說:小棗子,你要一個解釋,我就給你一個解釋,如果這樣能讓你心安。
你說,你當時太想去北京上表演研修班了,可你家里無論如何都掏不出錢。你其實一直都沒有想到要鋌而走險賣假票,直到林和修跟你說,當初舉報你爸爸的人是我。
當時,焦急而又絕望的你,竟然選擇相信了林和修。所以,當我提出讓你幫忙買票時,你的思想終于交付給了撒旦。
你說,你懷著被我背叛的心情做了那件事情,從此,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無法挽回。
你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和逃無可逃的強大負罪感,第一時間趕到北京,切斷和過去的一切聯(lián)系。你果然本性善良,并不習慣做一個壞人。
所以,你交完報名費之后,開始日夜顛倒地打工,就是為了第一時間賺到錢還給我。
等你把錢打給我,開始慢慢上課,以為自己一步步向夢想靠近之后,你才終于冷靜下來,理智思索林和修的話,然后你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破綻。
原來,我并不知道,你曾經(jīng)發(fā)瘋般地回來找過我,卻看到林和修在起風天,為剛走出圖書館的我披上外套的畫面。
你終于還是選擇退縮了。
一切由你造成,一切由你承擔。
你不可能有任何怨言。
你還說,你上完培訓班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世界依然是那個世界,沒有給你任何翻身的機會。你沒有人脈,沒有科班出身的表演經(jīng)歷,你在名利場前,依然什么都不是。
旁人都說,混這一行,長得帥只是敲門磚,有沒有機會進入,能不能得到觀眾緣,那都是老天爺賞飯吃。
天注定的事情,你能如何反抗呢?你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可笑,欺騙了最重要的人,卻只換來在迪士尼劇場哄哄小孩子的結(jié)局。
我如夢驚醒,去查詢你給我打錢的那張卡的記錄,果然,數(shù)年前的某個夏夜,你分文不少地把錢打給了我。只是,這張卡我閑置已久,而你又沒有臉告訴我。
那個時間,是你剛剛到京不久。我可以想象,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賺出這筆錢,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段時間。因為,我有過一樣的經(jīng)歷。
可那個夏夜已不可重來。
一切一切,時過境遷,我們只是兩顆安靜無知的棋子,共同站在宿命無形的掌心。
原來,這世間縱有千萬條康莊大道,也沒有一條,能讓我與你同行。
可是竇啟靖,我還是不愿意放棄你的。唉,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是當初跟在你屁股后面,只為你一個回眸就滿足的小棗子了。
我可以幫你分擔你所有的言不由衷,所有的情難自已,陪你一起面對命運的捉弄。
如果你看到我漫天灑下的尋人消息,請不要再逃避,和我聯(lián)系。
這一次,你不要再趕走我。
正如茨維塔耶娃的詩所說:終有一天,我們會重逢,倘若我們一同被人夢見。
縱然人生海海,我終不愿負你。
編輯/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