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明艷
蘆林·故鄉(xiāng)
■臧明艷
臧明艷,又名異地?zé)熁ā?986年4月生于江南小鎮(zhèn),自幼迷戀田園花草,讀沉靜閑散的書,讀宋詞。2006年開始在洛陽小學(xué)教孩子讀書寫詩。2003年開始寫作,多為散文,亦有中長篇小說私人收藏。文字散見于《武進日報》《翠苑》。
天空是澄澈的碧藍,云朵厚實且純凈,路邊修剪過的香樟樹散發(fā)出來的是非常清晰的味道。外婆再一次提起要回江邊故鄉(xiāng)去看看。這兩年她的念叨愈發(fā)多了,清明過后就與我約定,明年春天,一定要帶她回去,回到長滿蘆葦?shù)哪莻€小鎮(zhèn)。寒露剛過,她突然說一年又過大半了,83歲過后,再不想出門走遠路,還是現(xiàn)在去一次吧。
外婆在城南生活了60多年,我一直以為,她像桃樹、水芹一樣,天生屬于這片她耕種多年的土地。事實上,她一直為19歲那年,被她父親以三擔(dān)米作為交換,賣來城南而介懷于心。交通不便,加上心性倔強,以至于雖然還在同一個城市,未曾識字,一生勞作的外婆從此就與故鄉(xiāng)遠隔天涯。外婆40多歲時,外公離世,她去往上海做奶娘。再10多年后,她開始照養(yǎng)我。生活清苦,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那個漁村,飲著長江水,不解思鄉(xiāng)情。
我長到三五歲時,外婆開始常常向我說起她的故鄉(xiāng)。長江以南,城市最北,一個種滿水稻、被蘆葦蕩環(huán)繞著的小漁村。我坐在溫暖的田埂上,躺在灑滿星光的草席上聽,她說看著你我就會想起那個我生活了10多年的地方,你是不會知道那里的蘆葦蕩有多好看,年復(fù)一年,越長越多啊,我提著竹簍子,光著腳在江邊抓蟹,白色的水鳥一群群地從頭上飛過……等你長大啊,外婆帶你回故鄉(xiāng),去看江邊的落日,去采摘寬大的蘆葉回來包粽子。囡囡,等你長大。日光融融,星光熠熠,我在外婆的故事里千百回地睡去。
我一夜之間長大的時候,外婆卻似乎一夜之間就老了。她說自己的眼睛壞了,快要看不清楚我的模樣了??蛇@些年故鄉(xiāng)卻越來越清楚地在她的淚光里出現(xiàn)。落日蘆林,鄉(xiāng)音不忘。外婆想回去,我要帶她回去。
那個村子小得導(dǎo)航上都找不到,后來才知道早就劃給另外一個城市了。我們一路向北,天地開闊,屋宇漸少,停停歇歇地問路,終于找到了璜土鎮(zhèn)。外婆笑了,她的笑容,像柔軟的秋柿子,對我來說卻是那樣重。她說,到了璜土,就離家不遠了。她說,可惜一切都不是舊模樣了,水稻田只剩下數(shù)十畝,外婆也許不能帶你去看蘆葦蕩了。她說,一轉(zhuǎn)眼你都有了孩子,我離開這里的時候,比你還要小10歲。她說,時光走得真快。
到了石莊,外婆親自下車問路。她找到當(dāng)?shù)氐睦先耍眉亦l(xiāng)話詢問。略帶生硬的方言,在外婆的記憶里如河流淌,那些話語在銀色的月光下魚躍而起,化成了一頭白發(fā)。舊門面里的老人比劃著,告訴我們再往前開幾公里,就能到達那個小村。
直到路牌出現(xiàn),我才知道那個村子叫“黃丹”。村莊隱沒在大橋之下,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找到一條小路進去。村子的大部分房屋已經(jīng)被拆毀,外婆卻不害怕,她相信家一定還在。蜿蜒進入村子深處,她終于見到了故人,打聽之下,才知道年齡相仿的都已經(jīng)先她去了,就只剩下一個舅婆尚在世。我們跟著帶路的婆婆走進一個小弄堂,見到了駝背的舅婆。舅婆對我們的到來吃驚透了,但轉(zhuǎn)而都化為滿臉的歡喜。外婆與她執(zhí)手相望,只說了一句,幸好你還在,你在,我就還有家可以回。兩雙蒼老的手,握住了一生的時光。汩汩的長江水穿過村落,水聲清新明亮。幾株蘆葦花開豐盛,蘆花細碎,從空中走過,又飄落水面,悠悠向前流去。竹林深深,有風(fēng)吹來。我仰望著竹林上的天空,那么遙遠卻又迷人的色澤。人世間的諸事不過如此,60年的時光,只在蘆葦?shù)幕ㄩ_花落中就消失不見了。幸好,這個離家多年的蘆林的女兒,到底還是回來了。
外婆指著拔節(jié)而上的竹林說,這里原先是我家的祖屋,也不知是在哪一年的風(fēng)雪中塌了。她渾濁的眼睛里,緩緩長出一棵回憶的蘆葦,蘆葉青翠,清香爽朗。我知道她什么都看見了,她看見自己的母親在裊裊炊煙里熬著蟹黃膏,趁熱給她下了一碗素面,盛上一調(diào)羹鮮美的蟹膏,看她絲絲縷縷地吃下。她看見自己的父親打魚回來,將撿到的一簍子江貝給她,簍子里細長發(fā)光的刀魚像透明的一根玉簪。她看見自己坐在江邊看落日,長空寥廓,她像蘆葦一樣青碧。她的情感,連同她的華美青春,似乎藏在一枚小小的螺殼里。她也看見那些美好的往事像竹筍一樣被連根挖起,從此,城南城北,不過數(shù)小時就能抵達的距離,對她而言卻在千里之外。她所看見的,再不是從前。
飯后,外婆與舅婆一起,將自己折的幾箱子金箔焚化祭祖。煙火氣息里,我與第一次見面的舅母說話。舅母說,她嫁過來時曾聽說過有這樣一個娘娘,早年就嫁去城南了。這么些年也從未見過,她時常會想,娘娘是否已經(jīng)不在了,若不在,應(yīng)該會有人捎來消息?,F(xiàn)在好了,終于見上面了,以后也可以常往來,陸家只剩娘娘與阿媽(舅婆)兩個老人了。
屋外,兩個老人用家鄉(xiāng)話說著,60年的細碎,又要如何在這只言片語中說盡!外婆說,這次能回來,她這一生就無憾了。這幾年,她總在夢里見到自己的母親,希望她能回家一趟。那風(fēng)過蘆林的聲音好像也常在耳邊響起。聽她這樣說,我就想起馬頔的那首《南山南》: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南風(fēng)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她長嘆一聲,對我說了許多聲“謝謝”。我又怎么能聽她說那聲聲“感謝”!舟搖搖以輕殤,風(fēng)飄飄而吹衣。她像蘆葦一樣,以鮮脆的根莖在城南生長,繁衍出我們這么多孩子。花開過后,那漫長的秋涼與蕭索,她是從來不曾訴說的。我是她照養(yǎng)的最后一個孩子,當(dāng)我離開后,她依然住在城南的小村莊。她種了一片年幼的竹子,荷塘邊有蘆葦。星辰之下,村子靜默得可以很清晰地聽到走進蘆葦叢時腳下發(fā)出的窸窸聲。杳杳漁舟破暝煙,疏疏蘆葦舊江天。她是這樣念著自己的來處,獨自走過了那么多年。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江邊風(fēng)太大,會迷了我們的眼睛。我沒有和外婆一起去看蘆葦蕩。或許,這一次并不是我陪著外婆回了故鄉(xiāng),這里本也就是我的故鄉(xiāng)。一枚蘆芽,一片蘆葉,一朵蘆花,一彎蘆葦蕩,從很多年前開始,就一直長在我們的生命里。
我不知道該不該稱之為是甜蜜的記憶,江南的小鎮(zhèn),每到冬天就會出現(xiàn)一個讓孩子們歡喜萬分的老人。他拖著一把破板車,車上放著一個葫蘆狀的壓力鍋,一個隨風(fēng)明明滅滅的煤爐,黑黢黢的鐵桶,還有同樣黑得像藏著無數(shù)秘密的簍子、奶粉罐、麻布袋子等。就連這個老男人也是黑的,臉上像被刀細細雕刻,皺紋整齊而深邃。頭戴雷鋒帽,嘴上少不了一根劣質(zhì)香煙,煙灰長長一截,不一會就隨風(fēng)掉落,露出火星子。長長的棉褂子像從煤堆里扯出來的,不仔細瞧,都不會發(fā)現(xiàn)上面被火星子燙出來的洞。
就是這樣一個人的到來,熱鬧了整個村子。間歇性的爆響替代了他的吆喝聲,不多久,村子前后就飄滿了大米膨脹后特有的濃香味?!氨疵桌?!爆炒米嘍!”各家的丫頭、小子們興奮透了,扯著母親、奶奶們的手就開始撒嬌。女人們也樂意用這甜食堵住孩子們的嘴,自己串走四鄰時也好在手里抓上一把當(dāng)零食吃。
于是各家的女人也忙活上了,用塑料袋裝上一斤半米,講究的人還會捎上一把花生、黃豆或葡萄干,用搪瓷杯裝上2兩油,另看各家條件準備半斤到一斤的白糖。孩子們拎著米袋子,樂顛顛地跟著大人湊熱鬧去了。
多是傍晚時分,破板車附近聚滿了爆炒米的人。女人們也不爭搶,看守著自己的油米糖,悠閑地互聊家常。孩子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個個湊近了瞧。只見那老頭用奶粉罐裝上一罐子米,多出來的依舊倒在袋子里還給女人。接著,米、花生等被倒進壓力鍋,煤爐添一鏟子煤塊。老頭左手轉(zhuǎn)動壓力鍋,右手抽動風(fēng)箱,節(jié)奏不緊不慢,分毫不差?;鹕嗪艉舻靥蛑詈诘膲毫﹀仯上С圆坏嚼镱^的米。隨著細微的“噼啪”聲,米香頓時四溢,孩子們饞得不行,暗自吞咽口水。幾個調(diào)皮的男孩天性好玩火,便伸出手到火爐旁取暖,一直沉默的老頭發(fā)話了:“去去去,一邊去,有啥好玩的?要燙傷的!”男孩們畏畏縮縮地后退了幾步,暗地里說這老頭不是啞巴??!
白煙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顯得尤為耀眼,不知誰家場地上開了盞燈。這一鍋炒米差不多就快好了,老頭停下手里的活,拇指和食指捏住煙狠抽一口,然后發(fā)令似地喊了聲:“好了!”丫頭、小子們紛紛驚呼著捂住耳朵,躲在女人身后,膽小的女人也將耳朵捂了起來。只有老頭不怕,他用長長的麻袋套住鍋子口,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那炒米香就炸開了。老頭麻利地將袋子里的炒米倒進鐵桶,開始用白糖、水、幾顆糖精熬汁。不一會,黏稠的糖汁也被倒進了鐵桶,老頭用木鏟子迅速攪動數(shù)下,拌了糖汁的炒米就可以倒進木方框了。等鏟子將炒米壓平,稍微風(fēng)干,便可切成小方塊了。女人們便自己動手將炒米糖一塊一塊地裝進自己帶來的大塑料袋,而孩子早就拿上一塊美美地吃了起來。當(dāng)然也有不做炒米糖的,那么開鍋后就能直接裝袋了,一把一把地抓著往嘴里塞,熱乎乎、香噴噴的,沒吃過的人怎能知曉其中美妙?
然而,這或許只是我們這些看客、吃客的甜蜜記憶。直到十幾年后的今天,在這個下著雪的新年夜晚,我在小區(qū)門口又聽到了那震天的響聲,我也興沖沖地學(xué)著外婆的模樣拿上米之類地去爆炒米。仿佛還是十幾年前的那個老頭,一模一樣的破板車,一模一樣的滄桑的臉和黑褂子。不同的是那熱鬧的人群換成了零星的三兩個女人和孩子,還有漫天飛舞的雪花。
我問他是哪里人,做這個行當(dāng)有多久。他說,蘇北來的,十幾年了。我又問,現(xiàn)如今干這行的不多了哦,您打算把這手藝傳給誰呢?老頭笑了聲,交給廢品收購站!此時他正在熬汁,我說,我放的是蜂蜜,您這么煮沸了,那營養(yǎng)不都沒了么?他狠狠地回了聲,你懂什么?我頓時啞然。
是呀,我懂什么?我不懂的,是這個已經(jīng)看不出確切年齡的男人,十幾年如一日地拖著一把破板車,四處討生活的辛酸;我不懂的,是為什么十幾年前甜蜜的記憶突然變得有一絲悵然;我不懂的,是這門即將后繼無人的手藝的絕望。
壓力鍋依舊轉(zhuǎn)著,風(fēng)箱依舊轉(zhuǎn)著,雪花依舊漫天飛旋著?;蛟S,旋轉(zhuǎn)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這捉摸不到、紛擾不清的人生。
春天難產(chǎn)似的來了,一來,倒像是中了舉般,各色花草都奔走相告起來。關(guān)于這個春天的流言,也便徹底了結(jié)了。武南河一排沿河垂柳,莫不是白居易在潯陽江頭遇到的那個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千呼萬喚始出來?果真是個傾城的顏容。
這大好時節(jié),正是江南野菜叢生的時候。無邊春色,也不是從哪一朵花開始的,而是從那逢著些暖意便生長的鄉(xiāng)間野菜開始的。
艾草,是春日里最有靈氣的野菜。它比任何一種野菜都要生發(fā)得早,有水陸兩種。水生者柔嫩多汁,采其早春嫩芽,焯水后涼拌,清爽鮮美。那一股清涼的、略帶了些藥味兒的滋味,是清香脈脈的“春水碧于天”的氣息,更是飽含了江南獨特味覺的氣息。
江南的野坡上到處都是成片的艾草,田間也??梢?,最常見的吃法還是取其汁液做成青團子。如今的青團子似乎成了新鮮吃食,到清明時分就能見各種糕餅店有賣,價格也不便宜,似乎可以一直吃到端午,或者更晚些。
遺憾的是,沒有親自跟隨母親做過青團子,只是在我小時候,似乎家家戶戶的女人都會做這道點心。春暖啊,一群姑嫂便相約到地里割上幾把醬麥草,采摘新長的艾葉,將它們洗凈后,艾葉焯水,與醬麥草一同放在石臼里舂,直到汁液全部舂出后,放入生石灰不斷攪拌,隨著泡沫越來越多,汁液也越來越濃,等汁液沉淀后,第一層的清水與第三層的沉渣都要舍去,只取中間清新濃郁的汁液混合了細膩的糯米粉做團子。現(xiàn)如今還有些老字號賣手工青團子,便是將春天做的醬汁用一個個的甕存起來,要用時只需搖勻了即可。
青團子的餡有許多種,百果、豬油豆沙、薺菜豬肉餡等等。我愛吃甜食,永遠不能忘記的,是小時候如何托著下巴,聞著蒸籠里飄出來的清香汁液裹著豆沙的那股清甜氣味。等一開鍋,絕不怕燙,蘆葦葉子都不先摘去,便急急往嘴里塞,還沒看清它的長相,一個便已下了肚。一連吃上三兩個,直到母親怕我不消化而強行從我手里奪去了第四個。那軟糯清冽的新鮮滋味兒,豈是如今那一個個被包裝好的冷團子可比的?母親們是將春天的綠、百草生發(fā)的心意都揉進了青團子。艾蒿,果然是滿懷著愛的一種植物。
艾,更多的是它的藥用價值,《本草叢新》說,以之灸火,能透諸經(jīng)而除百病。《孟子》中亦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云云。典籍上的一筆筆好處,記著它對世人的關(guān)照,男女老幼,似乎都能得其益處。我七八歲時,外婆總在端午節(jié)前采摘新鮮艾葉,用石臼搗爛,取其汁液調(diào)和深井水讓我喝下,說是可以去除污濁之氣。幾年前,長姐在春日里生了孩子,母子都有些過敏,身上起了紅疹,母親便托人尋了山里的艾草來,曬干了煮水洗澡,一邊給孩子洗,一邊教我,以后不要忘記了這老方子。
關(guān)于艾草的記憶,像年年春水似地漲起來,當(dāng)年,外婆也是這樣為我清涼解毒,然后一言一語教給了母親吧。難怪艾草的別名就叫做“醫(yī)草”,生在春日,卻四季照拂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