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虎
.科學技術的哲學理解.
在物性與意向之間看技術人工物
李三虎
當代技術哲學在經歷“經驗轉向”之后,開始把技術人工物作為分析的學術焦點之一。按照荷蘭學派的研究綱領,技術人工物包含結構和功能雙重獨立屬性。但當考慮結構—功能關系時,卻發(fā)現分析上存在諸多困難,此即技術人工物在本體論上的“硬問題”。這一問題之所以是硬問題,是因為目前人們啟用的構制理論和隨生理論,均采取了結構—功能二元論描述方法。其實,就技術人工物來說,技術哲學應采取一元論解釋方法,將功能(甚至非功能)意義作為被解釋對象,而把與此相關的一切因素,如結構或物性、目的或意向、使用和背景等作為解釋要素。這種方法不僅能夠避免本體論上的“硬問題”,而且能夠訴諸人對技術人工物的經驗和使用背景,在物性與意向之間,圍繞其功能和非功能意義做廣泛解釋。在這種意義上,技術人工物與自然物的不同,便不再是如亞里士多德那樣指認的外在目的或功能特征,而是被賦予的包括功能和非功能意義的內在規(guī)范性。
技術人工物;物性;意向;功能承擔;規(guī)范解釋
當代技術哲學在經歷“經驗轉向”之后,開始把技術人工物作為分析的學術焦點之一。在實在論意義上,技術人工物不完全是獨立的實體或工具,而是一種現實的間性存在或關系實在。技術人工物實在本身,意味著人與物的同時在場。物的在場是指人工物的物質基礎、物理構成、結構或物性,人的在場是指人的人工物制造和使用行為,包括人的目的、需求和意向以及人工物的設計、功能和使用等。在哲學上,我們追問人的在場問題,是要回答技術人工物何以具備某些功能或人何以對物性進行操作和創(chuàng)造等問題。但是,技術人工物的有意識的制造、使用和功能并不直接取決于其物性,物性僅在社會和文化背景中才能以功能和非功能意義而存在。也就是說,技術人工物意義不僅源于其物性承載,而且依賴于其使用者及其所處社會結構創(chuàng)造的條件和環(huán)境。技術人工物既是物理客體,又是社會或文化客體。鑒于這會導致一種對技術人工物的二元論描述,所以需要圍繞技術人工物的物性與意向的價值關聯提供一種整體論說明。
自亞里士多德以降,人們在實體理論意義上,已經習慣地把人工物看作是有意識地制造的、服務特定目的的客體或工具。在當代技術哲學中,圍繞技術人工物存在著諸如自然事實/使用實踐、物質基礎/社會建構、物理結構/社會功能、工具手段/目的意向成對的描述概念。從本體論上看,這些概念的存在使人們很容易將技術人工物刻畫為一種具有二元屬性的實體或客體,也即認為技術人工物由自然事實和社會事實構成。人工物作為自然事實的存在,雖然依賴人的參與,但要參照其物理結構或物性;人工物作為社會事實,則直接地依賴于人的制造、使用、目的和意向活動。自1998年以來,荷蘭學派(主要是代爾夫特理工大學和埃因霍恩理工大學)的技術哲學研究,以一種技術實體描述的戰(zhàn)略姿態(tài),提出了技術人工物的結構—功能雙重屬性研究綱領。如果超越具體的結構—功能雙重屬性描述,上升到本體論上來,那么結構—功能關系分析將顯得非常復雜和困難,此即技術人工物在本體論上的“硬問題”。
在哲學史上,本體論的硬問題并不是一個全新的哲學議題,而是與傳統的心—身問題(the mind-body problem)存在一定聯系。自笛卡爾以來,心—身問題長期困擾人類的智力活動。許多哲學家對此曾指出許多解決方案,爭論不休。在當代心智哲學中,查默斯(D.J.Chalmers)提出了“意識的硬問題” (the hard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
毋庸置疑,有些有機體是經驗主體。但是,這些有機體系統如何成為經驗主體仍然令人困惑不已。當我們的認知系統參與視覺和聽覺信息處理時,我們便擁有了視覺或聽覺經驗。為什么會有深藍的質感、中央C音的感動?我們如何解釋為什么會存在類似享受或情感經歷的東西呢?盡管大家都認為經驗來自物理基礎,但我們對經驗為什么和怎樣會如此發(fā)生卻缺乏絕好解釋?物理過程為什么會全然導致一種豐富的內心生活?無論是應該如此還是確實如此,這在客觀上似乎都不太合理。①David Chalmers,“Facing up to the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Vol.2,No.3,1995,p.201.
這里所謂意識的硬問題,是指解釋人的大腦作為一種有機體如何和為什么具有感受或現象經驗——感覺怎樣取得諸如味道、顏色等特征的問題。從本體論上看,這之所以成為硬問題,就在于它把人的大腦看作心智依賴的有機體。同樣,技術人工物就其源于人的信念、意愿和意向而言,也是心智依賴的東西。
與查默斯的“意識的硬問題”類似,當荷蘭學派解釋技術人工物時,也提出了技術人工物如何和為什么擁有相應的現象經驗的硬問題。當然,技術人工物的硬問題并不是心—身問題的當代翻版,因為心—身問題是關于人類心智與身體之間的本體論還原問題,技術人工物的結構—功能問題則是一個在制造和使用背景下的結構—功能整體解釋問題。但是,這畢竟涉及對心智依賴物的哲學解釋,所以它即便不是心—身問題的當代翻版,也與意識的硬問題相似,屬于心—身問題的衍生問題。
那么,將技術人工物的本體論硬問題歸結為結構—功能關系問題,究竟困難在哪里呢?在查默斯看來,意識的硬問題是相對于解釋諸如辨別和綜合處理信息、表達心理狀態(tài)、全神貫注等能力的“簡單問題” (easy problem)而言的。簡單問題之所以容易解決,是因為它直接指明了自身的功能執(zhí)行機制。硬問題之所以困難,是因為“它超越了功能執(zhí)行的所有問題,為此必須要注意到,我們對所有與經驗相近的認知和行為功能(直覺辨認、分類、內檢、口頭報告等),仍然存在一個問題有待回答,那就是這些功能的執(zhí)行為什么會伴隨著經驗而發(fā)生?”②Ibid.,p.202.技術人工物的本體論硬問題,也是相對于簡單問題而言的。簡單問題之所以容易,是因為一些具體的技術人工物的目的、功能均能在“形式服從功能”或“結構決定功能”的關系下獲得說明,但它的硬問題在于如下兩方面的結構—功能關系解釋困難③Wybo Houkes & Anthonie Meijers,“The Ontology of Artefacts:the Hard Problem”,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Part A,Vol.37,No.1,2006,p.120.:
(1)雙向不充分決定(UD)——結構與功能之間的多重實現。技術人工物既存在著單一功能以不同結構實現的情況(即從功能到結構的自頂向下的下行情況),又存在著以單一結構實現不同功能的情況(從結構到功能的自底向上的上行情況)。
(2)可實現性約束(RC)——結構與功能之間的多重實現限制條件。我們既需要解釋從技術人工物及其功能推出其物質基礎結論的可能性,反之亦然,又需要為物質基礎與技術人工物的互動關系提供相應見解。
在荷蘭學派那里,任何關于技術人工物的理論模型,都應當能夠解釋這兩種現象。也就是說,UD和RC是技術人工物結構—功能關系解釋,在形而上學或本體論研究方面不可或缺的兩個標準。技術人工物的本體論硬問題,被坐實為結構與功能兩個基本概念或雙重屬性。結構方面描述了技術人工物的物性,功能方面描述了它的整體狀態(tài)。UD和RC描述的是,技術人工物與其物質基礎之間的一些必然聯系。如果說UD描述的是結構與功能之間的非一一對應關系的話,那么RC表現的是結構與功能之間的相對嚴格關系。
意識的本體論硬問題辨識,是基于對心智獨立與心智依賴的本體論區(qū)分。按照這種區(qū)分,技術人工物與自然物的不同在于,人工物的制造和使用受功能或意向指導,因此技術人工物是功能性的自然物。但是,這種觀點顯然值得商榷,因為有些自然物,如哺乳動物的心臟等生物有機體,同樣也是功能性自然物。由此人們會認為,技術人工物與有機體的不同在于,它作為一種功能性自然物,其實踐功能是由制造者和使用者的意向決定的——技術人工物依賴于目的、意向等人的心智狀態(tài)。在這種意義上,所謂技術人工物的本體論硬問題實際上可以放大為物性與意向的關系問題。這雖然將諸如心智獨立的動物世界甚至非人的無機世界與心智依賴的后像世界或人工世界給予區(qū)分,從而賦予人工物以高階地位,但卻無法解釋技術進展帶來的自然物與人工物之間的差異縮小現象。例如,計算機程序因與生物有機體一樣能夠產生變異、復制和相互競爭而被稱為“數字有機體”,老鼠因植入的電極指導其行動而被稱為“機器人鼠”、生物電池因利用微生物發(fā)電而被稱為“細菌電池”,等等。這里的結構與功能或物性與意向之間的模糊性關系表明,技術人工物之為技術人工物,既不在其物性和意向的獨立歸屬,也不在兩者之間的機械性邏輯關系。因此技術人工物的本體論硬問題,與其說是當代技術哲學的本體論問題,毋寧說是一個關系實在的理論問題;對這一硬問題的哲學解答,與其說是對結構—功能關系的分析或描述,毋寧說是在物性與意向之間尋求價值關聯的意義解釋。
將人工物問題上升為哲學問題,最早見于古羅馬歷史學家普魯塔克(Plutarch)有關“提修斯之船” (the Ship of Theseus)的故事。雅典人提修斯曾被派執(zhí)行任務,他乘坐的是一條帶有30支劃槳的船。這條船之所以由雅典人一直保存到菲樂魯斯(Demetrius Phelereus)時代,是因為他們把腐爛的舊木架換成新的更堅硬的木板。就此而言,這條船成了哲學家為人工物的生成或發(fā)生的邏輯問題提供辯護的持久例證:一方面認為它保留了原樣,另一方面又爭論說它已經成為一條新的船。在當代哲學中,羅威(E.J.Lowe)把普魯塔克的故事轉換為如下哲學問題①E.J.Lowe,“On the Identity of Artifacts”,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80,No.4,1983,p.221.:
在某一時間t0,我們有船A。當它的構成部件一點一點地被新的部件更換后,到時間t1時,我們便有了由這些新部件組成的船B。在時間t1,也可以將舊部件重新組合,形成船C。B和C是明顯不同的船,那么B和C究竟哪個(或它們任何一個是否)與A是一樣的呢?
這里一個顯而易見的解答是,它們都是一樣的船。因為船的構成部件是否為原來部件,并不是決定船的身份或地位的充分必要條件?,F在假設存在這樣一種情況:在時間t0不對船A進行部件更新,到時間t1時用這些部件組成船C*。在這種情況下,C*與A明顯是一樣的。這樣,物質基礎的一致性,便成為主張C*和A一樣的充分條件。但是,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一條船會從t0保存到t1。這一例證突出了人工物構制的兩個問題:一是歷時問題,強調時間依賴的存在物是構成人工物的充要條件;二是共時問題,強調物質結構的存在是構成人工物的首要條件。這兩個問題表明,復制物具有同等的物質結構,它們均要求把各種構制客體的物質性存在物作為人工物構制的原始來源,共同指向的問題是人工物的身份或特征是否持續(xù)保持并在創(chuàng)新和復制過程中傳遞下去。但是,由于復制物畢竟不再是原型實體,所以人工物發(fā)展的物性—意向關系便呈現出如下三個機制:
(1)傳遞機制,如果A = B和B = C,那么A = C;
(2)拆卸和組裝機制,一個客體拆卸和組裝能夠確保不喪失其原有功 能;
(3)創(chuàng)新或變革機制,一個客體能隨時間變化而保持其功能。
讓我們按照以上三個機制,來看看對羅威人工物哲學問題的解答:B與A相同,服從的是創(chuàng)新或變革機制;C與A和B與C相同,服從的是拆卸和組裝機制。在這種情形下,令人尷尬的是,我們必須要說B與A相同,而不是B與C相同。綜合來看,羅威的人工物哲學問題在于,人工物可以參照物性加以解釋,但這是不充分的,需要提供其他附加條件和標準。這當然也是荷蘭學派以本體論硬問題為指導,啟用構制理論(constitution theory)和隨生理論(supervenience theory)進行結構—功能二元論屬性研究的要求所在。
在哲學中,“構制” (constitution)是解釋物質世界的普遍術語。貝克(L.R.Baker)為了賦予人工物與自然物相同的本體論地位,將其物質構制理論應用到人工物解釋。在他看來,構制不是物質等同,不是部分—整體關系,因此物質之物與其構制之物并不等同。正如亞里士多德對人工物的本體論區(qū)分一樣,他認為人工物之所以不同于自然物,是因為它擁有自然物不具備的由其外部的生產者意向決定的人工性質(如實踐功能)。貝克啟用構制理論,就是要解釋人工物作為物質實體在本質上何以具有這種“非內在性質”。貝克的構制理論之所以被貼上“本質主義”的標簽,是因為他聲稱人工物具有本質性的功能屬性。這樣構制便成為一種偶然關系,如青銅本身即使不構成任何東西都可以存在,當將它用以構制人工物時,既可以做成雕塑品,也可以做成其他如酒杯、香爐等東西。為了解釋這種偶然關系,他引入“基本種屬” (primary kind)和“存留條件” (persistence condition)兩個概念,認為人工物的物質構制基于如下思想①Lynne Rudder Baker,Persons and Bodies:A Constitution View,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35,p.41.:一種人工物只有在使其所是的存留條件下,才能擁有其基本種屬,具有某些本質屬性或“專屬功能” (proper functions),也因此才能成為“意向客體” (intentional object)。貝克盡管不接受僅僅按照物性解釋人工物的思想,但他又把人工物的構制部件描述為自然種屬:在物質意義上,人工物是各種部件的聚集。當然,他并未把人工物構制看作一種部分—整體關系,而是將它看作一種背景和條件(如意向行動、設計和使用參照等)關聯物。沿著這些附加概念,貝克將其人工物構制理論表述為如下形式邏輯②參見Lynne Rudder Baker,“The Ontology of Artifacts”,Philosophical Explorations,Vol.7,No.2,2004,pp.100—104。:
在t時間,物質聚合物A構成技術人工物X,當且僅當A的基本種屬(如鋤頭構制的木棍和鐵塊)與X的基本種屬(錘子),以及對實現X的功能F有利的環(huán)境或背景,使得如下情形稱為可能:(1)A成為其基本種屬(木棍和鐵塊)的專屬聚合和X成為基本種屬(錘子);(2)在t時刻A和X具有空間一致性;(3)在t時刻A處于對X的功能F有利的環(huán)境。在這些情形下,A從一個衍生的人工物構制成為技術人工物。否則,A就不能成為一個技術人工物,即便其基本種屬已經是技術人工物。
按照以上分析,可以將一種功能由多種結構實現的下行UD現象理解為聚合物A(木棍和鐵塊)和聚合物B(鐵棍和鐵塊)都能構成X(錘子);可以將一種結構實現多重功能的上行UD現象理解為聚合物A(乙酰水楊酸或阿司匹林)在時間t構制成為X(解熱鎮(zhèn)痛片),而在時間t*構制成為Z(血液稀釋劑)。同時,由于構制理論強調由聚合物A構成的技術人工物X具有專屬功能F,這樣技術人工物X的功能便只限于專屬功能,其他偶然的、可能的功能意義被排除在外,所以一種結構不能實現一切功能的RC現象便得到解釋。
如果說貝克將其物質構制理論引入人工物解釋,是引入了基本種屬和留存條件概念的話,那么霍克斯和梅耶斯則是將擴充的隨生理論應用于人工物解釋。在當代心智哲學中,金在全(J.Kim)提出了隨生理論,力圖以心身之間的非還原論關系,討論查默斯的意識硬問題。在他看來,任何領域或世界W(它由不同的個體構成,x和y等)(如作為有機體世界的人類大腦),均包括基礎屬性P(物理、化學與生物結構和性質)和隨生屬性M(心智狀態(tài),如意識、目的、意向等),P的同一性決定M的同一性。根據不同隨生基礎,金在全劃分出多重隨生性①參見Jaegwon Kim,“Supervenience”,in A Compan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Mind,edited by S.D.Guttenplan, 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 Inc.,1994,pp.575—583。:
(1)弱隨生性,如果構成W的任何兩個個體x和y都是P識別困難的,那么x 和y也是M識別困難的;
(2)局部隨生性,只有個別的個體x或y的P決定世界W的M;
(3)全總隨生性,如果任何兩個世界Wj和Wk都是P識別困難的(一切領域的物理性質超越個體以同樣的方式分布),那么Wj和Wk也是M識別困難的(它們的心智狀態(tài)分布沒有差別);
(4)強隨生性,如果世界Wj中的個體x與世界Wk中的個體y是P識別困難的(Wj中的x與Wk中的y具有同樣的P屬性),那么Wj中的x與Wk中的y也是M識別困難的。
以上多重隨生的形式邏輯,由于包含了從心智狀態(tài)到身體結構的多重實現情況,所以能夠用來解釋UD的下行情況——同一功能由不同結構實現。UD的上行情況似乎可以表述為:如果Wj中的任何兩個個體x和y是P識別困難的,那么x和y在WJ和Wk中是M可識別的——不同功能由同一結構實現。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樣的話,Wk中的任何兩個個體x和y也應是P識別困難的——Wj和Wk是不同結構的。因此UD的上行情況與強隨生性和弱隨生性都出現矛盾:x和y不管是屬于同一W,還是屬于不同W,都是P識別困難的。鑒于這種不能滿足上行UD的理論情形,霍克斯和梅耶斯采取了如下三種擴充策略②參見Wybo Houkes & Anthonie Meijers,“The Ontology of Artefacts:the Hard Problem”,pp.118—131。:
(1)將隨生基礎擴大到人工物設計和使用背景,也即人工物的結構屬性S(相當于金在全的基礎屬性P)在一種背景下具備功能F1(相應于金在全的隨生屬性M),在另一背景下具有另一功能F2;
(2)考慮技術人工物功能相關內容,隨生基礎不僅包括人工物的物質基礎,還應包括心智屬性,如受到意向影響的被刻意設計、生產或使用;
(3)將隨生基礎擴大到全總隨生程度,也即如果兩個人工物Wk和Wj的結構屬性相同,都是S,且Wj中的隨生屬性為功能Fl和F2,那么Wk中的隨生屬性也是功能F1和F2。
在霍克斯和梅耶斯對隨生理論的擴充策略中,(1)雖然使擴大了的隨生基礎與某一功能建立了隨生關系,但問題在于,這樣會導致對隨生關系進行界定時,隨生基礎屬性必須要參照人工物功能。這種情形不符合隨生理論強調的基礎屬性決定隨生屬性的上行決定關系,且會導致循環(huán)論證。(2)把心智屬性包含進來,使人工物實際上成為一種意向依賴客體。這樣更為麻煩,因為隨生理論的本意是為高階的隨生屬性突現提供解釋,主張高階隨生屬性由低階基礎屬性決定,但不能還原為低階基礎屬性,而擴充后的物質屬性與心智屬性處于同階水平。(3)似乎表明人工物世界的隨生關系復制及其歷史,不過對人工物結構—功能的本體論聯系沒有太多啟發(fā)性。與此同時,由于隨生理論強調的是從高階對象到低階基礎之間的單向依賴關系,所以它的單項多重實現并不能滿足RC規(guī)定的人工物結構與功能之間的雙向多重實現關系。
與隨生理論相比,構制理論較為成功地滿足了UD情況,但問題在于這種解釋并不充分。例如,錘子既可用來打釘,也可用來作擋門石。但是,錘子并不是被設計成為擋門的東西:一方面,錘子用作擋門石并不意味著木棍和鐵塊的聚集物可以構制成為擋門石,構制理論由此無法以其專屬功能解釋這種多重功能實現現象;另一方面,即使木棍和鐵塊的聚集物,在某種背景和條件下被當作擋門石是合理的,原來的“產品設計” (專屬功能)也被“使用計劃設計” (偶然功能)替換。對后一方面來說,同樣適合阿司匹林的例子。阿司匹林最初的生產是用來解熱鎮(zhèn)痛,后來便用作血液稀釋,阿司匹林的專屬功能得以改變,從而形成了功能失范現象。盡管貝克啟用附加背景和條件做了補充解釋,將這種現象看作人工物功能的復雜性,但仍然缺乏對物質結構知識的深度解釋。
與此同時,構制理論雖然解釋了一種結構不能實現所有功能的RC現象,但對一種功能不能被任何結構實現的RC現象進行解釋卻存在問題。它強調人工物功能的必要條件,是與它在空間上一致的專屬聚集物。這種聚集物的各種部件包括適合的結構,進而能恰當地構制成為人工物,但這只能解釋物質材料“適合于功能F”,且能夠獲得“恰當組裝”,而無法解釋這種組裝是否符合人體工學原理,如錘子頂端鐵塊的重量是否正常地用來打釘等,一種功能被多種結構實現的情況由此也無法獲得有效解釋。
以上隨生理論和構制理論存在的問題和矛盾,是針對人工物的本體論硬問題假定的清晰的結構—功能關系而出現的。與結構或物性相比,功能由于不僅與其物性相關,而且還與人的意向相關,因此更加具有理論上的解釋彈性。在這種意義上,隨生理論和構制理論與其說是力圖尋求結構與功能之間清晰的邏輯關系,毋寧說是在物性與意向之間尋求對人工物的功能性解釋。如果說亞里士多德在與自然物的比較中,將人工物功能作為其外在屬性的話,那么一旦如霍克斯和梅耶斯將隨生基礎擴大到由意向指導的設計、使用背景,以及貝克引入基本種屬和留存條件,實際上就將技術人工物看作一種背景實在,使功能位于物性與意向之間,成為人工物的內在特征。這樣,技術人工物解釋便可以從結構—功能二元論描述轉向功能一元論解釋(見圖1)。
圖1 人工物解釋從二元論到一元論的理論轉換
將結構—功能二元論轉換為功能一元論,使我們可以用與它相關的一切基礎、屬性和要素進行功能或意義解釋。這種轉換的理論優(yōu)勢,是不再將功能作為人工物的外在特征,而是在引入設計和使用背景之后,可以把功能看作人工物的內在本質。在設計和使用背景下,物性或結構、意向或目的在價值方面,雖然具有低階和高階之分,但在解釋學上具有平等地位。在解釋技術人工物時不再糾結于本體論硬問題,而是針對功能啟用一切解釋因素。事實上,荷蘭學派最終還是將功能作為物性與意向之間的中介做理論處理。正如萊德(J.de Ridder)指出:
由于人工物的設計、創(chuàng)造和使用,是為了它們能夠展示與其功能相關的一種或幾種行為,所以需要選擇并加以解釋的典型行為,應該是與人工物功能相應的行為。①Jeroende Ridder,“Mechanistic Artefact Explanation”,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Vol.37,No.1,2006,p.81.
對于技術人工物來說,功能具有明顯的意向色彩,較之物性或結構更為基礎。但是,正如弗蘭森(M.Franssen)認為,功能又蘊含著人工物的物性或結構,如石頭用來砸碎核桃,這種物性與人的意向沒有關聯,但核桃夾子的結構設計是用來達到夾碎核桃的功能,即使出現不能夾碎核桃的功能失范,也仍然是核桃夾子。②Maarten Franssen,“Design,Use,and the Physical and Intentional Aspects of Technical Artifacts”,Philosophy and Design,2008,p.23.功能作為人工物的表征屬性,兼具物性和意向兩個方面。從物性和意向兩個方面解釋技術人工物功能,可以引入設計和使用背景因素。這樣一來,心—身問題包含的把功能還原為結構的還原論問題,便可以被懸置起來。這不僅有利于實現貝克賦予人工物以與自然物相同的本體論地位的構制理論目標,而且也可以消除霍克斯和梅耶斯的隨生理論因擴大隨生基礎帶來的矛盾和問題。
一般來說,功能是指這樣一種邏輯概念①L.Wright,“Functions”,Philosophical Review,Vol.83,1973,p.161.:X的功能是F,是說(1)X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能做到F;(2)F是X存在的后果(或結果)。圍繞技術人工物功能解釋,目前存在高階的意向主義(intentionalism)和低階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兩種傾向。按照低階的自然主義傾向,X具有功能F是說X因其在以往被選擇來實現功能F而存在。這顯然是一種物性的歷史選擇理論,如心臟具有血液循環(huán)功能,是說以往的心臟被選擇用于實現血液循環(huán)。這種選擇理論同樣適用于人工物解釋,如鐘表、椅子等也是基于這樣一個歷史事實:它們在以往被選擇用來實現計時、坐息等。與低階的自然主義不同,高階的意向主義僅僅用于人工物解釋,強調人工物的專屬功能與人的特定意向相關,認為人工物X具有功能F,是說X被制造或生產出來或被置于某種使用情形,是考慮到它能實現功能F。
必須要看到,大量有關功能解釋的文獻,都會在低階的自然主義意義上涉及生物有機體功能,但一旦將對生物有機體的功能解釋用于人工物功能解釋,便都進入到高階的意向主義。在當代技術哲學中,即使是專注于技術人工物功能解釋的荷蘭學派,也沒有改變這種理論情形。例如,構制理論和隨生理論,雖然都從低階的自然主義出發(fā),但最終都以高階的意向主義而告終,因為人工物畢竟與自然物不同,正是設計者或制造者的意向使人工物成為人工物。
高階的意向主義將人工物設計和使用,作為帶有高階認知色彩的范式行為,甚至將人工物看作與語言一樣的區(qū)分人與動物的品質或特質。這種把某一功能歸于某一人工物的概念分析方法,考慮的是人工物設計的原始意向。對于這種高階的意向主義解釋,丹尼特(D.Dennett)提出如下三方面批判:
(1)意向解釋的不充分決定性。以意向解釋功能,實際上是從某一人工物的正常工作,推斷出設計者的原始意向。這是一種“意向誤置” (intentional fallacy),因為依靠設計者的原始意向無法解釋一個人工物成功的原因,功能解釋也并不等同于意向解釋。一個核桃夾子,不管其設計者和使用者意欲如何,它都是核桃夾子。丹尼特甚至認為,即使是設計者本人在創(chuàng)造某一人工物時,也不知道其意向是什么,“發(fā)明家不過是一個不同的使用者,只是在特定條件和可行性意義上,對其設備的功能和使用享有特權而已”②Daniel Dennett,“The Interpretation of People,Texts and Other Artifacts”,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Fall Suplement,1990,p.186.。也就是說,意向并不是功能的可靠指示。
(2)設計者意向無法確保人工物功能不變。任何一個人工物,都不能免于失去其原始意向。老式熨斗會變成書夾,教堂也可以用于非宗教活動。這些都意味著原始意向改變。在這些情況下,我們并不能從原始意向推出當前功能,原始意向與現有功能完全沒有關系。
(3)功能概念既可以用于人工物,又可以用于生物有機體。人的解釋、生物特性、文本和人工物,“都是對不同的客體進行的同類籌劃”①Daniel Dennett,“The Interpretation of People,Texts and Other Artifacts”,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Fall Suplement,1990,p.177.。但是,生物功能并非按照意向設計,意向在其生物種類的功能描述中并不占據中心地位。
在以上批判基礎上,丹尼特提出一種“人工物解釋學” (Artifact Hermeneutics),認為這種解釋學是這樣一種方式:人們尋找人工物發(fā)揮作用的最優(yōu)化方式。這里為了在最優(yōu)化意義上確定人工物功能,需要忽略人工物物理構制或結構的某些細節(jié)(或由此帶來的可能混亂)。這樣,被解釋的人工物便能顯示出其設計應該扮演的角色或功能發(fā)揮,而不至于導致功能失范。這種人工物解釋學近來以不斷發(fā)展的功能承擔理論(affordance theory)表現出來,在低階的自然主義與高階的意向主義之間,成為一種在理論上消除物性與意向的相互分離的可選擇方向。
英語“affordance”一詞,在漢語中有多種翻譯,如可操作性暗示、支應、用途預設、示能、易用性等。在生物學意義上,它被當做對象或環(huán)境與有機體之間的功能關系,為該有機體提供行動的可能性,因此可以翻譯為“功能承擔”。就人工物來說,功能承擔不是指該人工物的物性,也不是指使其成為人工物的意向,而是能將物性與意向連接起來,成就自然化意向或意向化自然,代表著人工物物性與意向關系的行為或行動。吉布森(J.J.Gibson)較早在其生態(tài)心理學觀察理論中,以功能承擔概念解釋生物與環(huán)境之間的功能承擔關系,強調大多數環(huán)境對象擁有一種以上用途或效用,人們將對象用于何種行為取決于其心理狀態(tài)。②參見J.J.Gibson,The Ecological Approach to Visual Perception,Boston:Houghton Mifflin,1979。繼吉布森之后,諾曼(D.A.Norman)將功能承擔概念應用于設計,認為人工物本身會說明自身的用途或功能。③參見D.A.Norman,The Psychology of Everyday Things,New York:Basic Books,1988。在他看來,人工物能夠表現出兩種功能承擔特征:一是客體實際承擔的物理特質;二是使用者察覺到客體的提示性。與吉布森強調功能承擔提供行動的可能性不同,諾曼將功能承擔看作一種對使用者的感知提示(表1)。不難看到,與吉布森主要探討人對環(huán)境的知覺及由此獲得相應信息問題不同,諾曼致力于考察使功能容易獲得感知的環(huán)境操作或設計,因此認為功能承擔依賴于行動者的經驗、知識或文化。
表1 吉布森和諾曼的功能承擔理論比較
生態(tài)心理學,為人工物簡易操作提供了一種簡潔描述。例如,對樓梯要依照人的攀爬能力(即人與樓梯之間可測量的關系性質)進行感知,這時人們感知到攀爬樓梯的功能承擔。這種功能承擔參照的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互動屬性,但問題在于感知與主體行動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對于這個問題,諾曼依照自己的功能承擔概念,參照操作的容易程度對門把手進行了解釋,指出不同的門把手為不同的行動提示了不同的功能承擔,如垂直型的門把手適合于拉門,水平型的粗門把手適合于推門。但是,蓋維(W.W.Gaver)指出,諾曼的這種被感知功能承擔(perceived affordance),不過是來自實際感知的有用信息,屬于顯性功能承擔,但當“這種顯性功能承擔超越設計意向,提示其他不同行動時,就會產生常識性錯誤,這時信息預示便成為必要”①W.W.Gaver,Technology Affordances,CHI’91 Conference Proceedings,1991,p.80.。他為此將功能承擔與其有用信息分離,按照是否具有功能承擔和感知信息,區(qū)分出四種功能承擔類型(表2)。
表2 蓋維的四種功能承擔類型
在上述分類中,可感知功能承擔有些類似于諾曼的被感知功能承當,也稱為顯性功能承擔,它包含有用的感知信息。但是,如果缺乏應有的感知信息,它就變?yōu)殡[性功能承擔,必須要從其他證據獲得推斷。如果感知信息提示某一不存在的功能承擔,就會形成導致行動失敗的錯誤功能承擔。例如,可旋轉門把手似乎僅僅適合于拉門操作,但一旦抓住把手柄,只要隨意下壓就立刻會傳遞一種旋轉把手的觸覺信息,當旋轉完畢時,便又會產生新的功能承擔構型——拉門和開門。在這種意義上,蓋維參照可感知功能承擔行動所處的能預示新的感知信息的特定情境,引入“序列功能承擔” (sequential affordance)概念,解釋功能承擔隨時間而獲得連續(xù)顯示的情形,從而賦予可感知功能承擔以“參照間性” (inter-referentiality):
使功能承擔可以感知得到,是一種簡易操作系統設計方法。這種可感知功能承擔具有參照間性:與行動相應的客體屬性有利于感知,被感知者用于行動者。與此形成對比的是這樣一種情形:被感知屬性必須以表征為媒介,與相應的客體屬性相關聯。你對門把手適合于拉門的感知而不要求訴諸媒介,是因為與拉門相關的客體屬性有利于感知。你知道一把鑰匙可以在一把鎖內轉動而要求訴諸媒介,那是因為相關屬性不利于感知。①W.W.Gaver,Technology Affordances,p.81.
蓋維認為功能承擔獨立于感知,無論感知者是否意識到,功能承擔仍然會獨立存在。但是,這恰恰表明參照間性的必要性,因為只有依賴參照間性才能將功能承擔與感知關聯起來。按照參照間性的觀點,實際上在人工物與其使用者之間存在一個“界面” (interface)。這個界面提供了用于行動的人工物信息,也提供了人工物的功能承擔。如果按照不同媒介為不同行動提供的可用感知信息來理解功能承擔,如計算機屏幕深色按鈕適合于按壓,那么這會傳遞文字輸入、打印、格式化、通話等信息,因此其標記與參照對象相關聯,對感知者具有指導性。
一般來說,當人工物所傳遞信息與行動相關的系統屬性一致時,這種信息就是功能承擔。沿著蓋維用于人工物使用的功能承擔解釋線索,麥克格雷奈勒(J.McGrenere)等人將功能承擔理論運用于技術人工物設計解釋。②參見Joanna McGrenere,and Wayne Ho,Affordances:Clarifying and Evolving a Concept,The Proceedings of Graphics Interface 2000,Montreal,May 2000。按照他們的觀點,技術人工物設計的目標,首先是確定必要的功能承擔,然后盡可能促進功能承擔簡易程度和可感知信息最大化。必要的功能承擔的確定與人工物的有用性(usefullness)相關,而功能承擔和可感知信息改進又與合用性(usability)相關。也就是說,技術人工物設計,不僅要關注其使用者感知的可能行動,而且也要關心功能承擔是否與使用者目標一致。無論如何,技術人工物功能承擔是一個復雜的行動系統。正如蓋維指出:
功能承擔概念,指向的是一種相當特殊的性質構型。這意味著,物之被用于行動的物理屬性與行動者的要求相匹配;也意味著,能夠以與感知系統相匹配的形式獲得有關這些屬性的信息;還(含蓄地)意味著,這些屬性及其產生的可能行動與文化和感知者相關。因此,分析人工物,就是要弄明白人工物與這種性質構型是一種怎樣的緊密關系,進而弄明白人工物究竟傳遞了什么樣的功能承擔。①W.W.Gaver,Technology Affordances,p.81.
上述引證表明,技術人工物的合用性,因解釋特定功能承擔的可感知信息設計而增強,而這種可感知信息設計必然包含設計者和使用者的不同歸屬,如專業(yè)水平和文化習慣等。因此,對人工物功能承擔的實際感知程度,必然取決于人的文化習慣、社會環(huán)境、經驗和意向。因此,如果說吉布森在其生態(tài)心理學中并未考慮這些因素的話,那么當將功能承擔理論用于技術人工物解釋時,就要把人工物看作一種價值關聯物,把人工物功能承擔看作一種復雜的文化性質構型。
技術人工物解釋的規(guī)范性,源于它的功能承擔的價值指示:可感知的功能承擔,告訴我們人工物“應該做什么”。人工物功能解釋涉及的是設計和使用的范式行為,屬于物性與意向之間的間性解釋。如果在最優(yōu)化意義上不能做到應當做的事情,那么功能承擔就是錯誤的或被正確地拒絕的,也就是功能失范,或通俗地講是糟糕的人工物樣品。例如,“這是優(yōu)質的鉆孔機”,這是一個價值判斷。這個判斷表達的是這樣一個規(guī)范事實:該鉆孔機能發(fā)揮正常功能,不僅能達到物性與功能承擔的一致,而且也符合人使用鉆孔機的鉆孔意向,從而給予我們使用鉆孔機的規(guī)范性理由。
之所以說鉆孔機的優(yōu)質性具有規(guī)范性意圖,是因為它引導人們對某一行動持贊成態(tài)度。弗蘭森為此把鉆孔機的規(guī)范性事實上升為一般見解,認為“不僅是一個人工物執(zhí)行其功能好壞這類陳述,而且對一種功能歸于一個人工物的所有陳述,都能被看作是對規(guī)范事實的表達”②Maarten Franssen,“The Normativity of Artefacts”,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Vol.37,No.1,2006,p.42.。這種對規(guī)范事實表達的擴大,既涉及人工物的物性條件,也涉及人工物的設計歷史、可感知的功能承擔,甚至人的倫理態(tài)度。正因為如此,人們充分相信,無需語言表征而運用功能概念,可以對技術人工物作出廣泛的理解或解釋,以至于形成了將技術人工物的一切屬性均還原為功能向度的功能主義。這種功能主義,將技術人工物表現出來的一切屬性,如物性、目的、效應、計劃和任務等均歸于功能范疇,幾乎涵蓋從感知、等級和認知功能到動物的人工利用及其對人類的作用的一切領域??巳R莉(N.Crilly)超越技術人工物的物理功能,將其一切非物理目標劃入功能范疇①Nathan Crilly,“The Roles that Artefacts Play:Technical,Social and Aesthetic Functions”,Design Studies,Vol.31,No.4,2010,pp.311—344.:一是按其目的、效應或手段,分為物理功能和身份功能、技術功能、社會功能和意識形態(tài)功能以及美學功能和非美學功能;二是按其選擇、意向和識別,分為專屬功能和系統功能、設計功能、使用功能和服務功能以及顯示(顯性)功能和潛在(隱性)功能。
功能主義的人工物規(guī)范事實表達擴大,盡管有其合理性,但它除了功能績效考量外,并不能為對其物性的其他規(guī)范判斷留下多少余地。例如,對于制造商來說,“這是優(yōu)質的螺絲釘”。這一陳述表達的也許是這樣一個事實:該螺絲釘符合ISO(國際標準化組織)標準。這種規(guī)范性并不必然來自用戶對其使用的贊成態(tài)度,它的贊成態(tài)度尊重的是生產標準:在給定ISO螺絲釘更容易生產出來這個事實的條件下,制造商便有自身的規(guī)范理由生產ISO螺絲釘,而不是生產其他螺絲釘。類似地,“這是優(yōu)質的軟件包”表達的事實是它的數據源具有開放性;“這是優(yōu)質的引擎”表達的事實是它使用的是清潔能源;“這是優(yōu)質的產品”表達的事實是它具有良好的市場銷路;“這是優(yōu)質的插頭”表達的事實是它堪比常用插頭;“這是優(yōu)質的T恤”表達的事實是它是在可接受的勞動條件下生產出來的;等等。所有這些陳述引出的贊成態(tài)度,也許來自技術人工物的使用情況,也許來自它的生產、購入或出售、維修、復制、標準設定、環(huán)境影響等,但都具有規(guī)范性力量。在這種意義上,“如果意向的范疇較之功能更為廣泛,那么人工物的規(guī)范性便也更為廣泛”②Krist Vaesen,“The Functional Bias of the Dual Nature of Technical Artefacts Program”,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Vol.42,No.1,2011,p.196.。
為了避免功能主義的功能解釋偏見,技術人工物規(guī)范解釋指向,要求我們必須要把技術人工物置于人與世界之間,訴諸直覺方式對其非功能屬性或意義做更廣泛解釋。因為正是技術人工物的媒介作用,改變著人的直覺方式,從而產生了大量的信息、知識和價值。技術人工物顯現出了人的直覺無法以非間性方式加以把握的世界存在方式,如利用紅外線成像技術和其他手段進行診療、軍事觀察和海洋探索等,由此獲得的“實在”是一種不同的可解釋的“實在” (圖2)。與非間性直覺相比,人通過技術人工物獲得的對世界的間性經驗,應該包括人與技術人工物關系和技術人工物與世界關系兩個方面。技術人工物與世界關系,依靠功能承擔理論強調的人與技術人工物關系而得到確立。就人與技術人工物關系來說,人的技術人工物間性經驗至少包含如下六種含義:
圖2 技術人工物的直覺經驗比較
(1)人的技術人工物經驗,是以對人工物的特殊規(guī)定來指示人對世界的理解和操作實踐。正如功能承擔理論表明的,人有目的地操作機器或設備的先決條件,是要獲得最優(yōu)地使用該機器的技巧或習慣,而這種技巧或習慣獲得源于不斷的操作實踐。人越是熟練地使用或應用技術人工物,技術人工物對人越是變得透明,也越能改變或變成人的身體程式。
(2)人的技術人工物經驗,有助于我們推動“技術目的”的實現,但其最終結果往往會超越這種目的,發(fā)生較之單純的直覺更為激烈或嚴重的變化。美國航天飛船“挑戰(zhàn)者號”失事爆炸事故,印度博帕爾市化工毒氣泄漏事故,蘇聯切爾諾貝利核電廠泄漏和爆炸事故,這些都是人工物大規(guī)模失靈導致的嚴重災難,它們對人類形成的威脅會影響到這類技術人工物的進一步發(fā)展。
(3)人的技術人工物經驗,往往會引起人的直覺的根本改變,產生新的世界經驗結構。上面提到的人工世界巨大災難,使人類由以往的“自然恐懼癥”轉向了普遍的“技術恐懼癥”。
(4)人的技術人工物經驗,在許多情況下是對物的經驗或人與世界之間的情景嵌入經驗。在這種經驗中,絕不會是只有一種技術人工物,可能是多個技術人工物之間的相互協調和配合。即使是一個技術人工物,也不是孤立發(fā)揮作用,而是處于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情形中發(fā)生作用。
(5)人的技術人工物經驗,是單向度或多向度的間性參照經驗。人通過技術人工物理解和控制世界,不是僅僅限于視角,而且會從多個層面對世界進行描述和解釋,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獲得自身的不同世界經驗,因此往往會進入某種爭執(zhí)之中。
(6)人的技術人工物經驗,在意向性行動或實踐上是與倫理相關的。人作為機器或設備的設計者、操作者或使用者,也許不會意識到其行動的意義或結果,但人通過機器或設備獲得世界經驗,最終要以倫理實踐為先決條件。
毫無疑問,技術人工物代表著人與非人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這種相互作用改變著人的世界經驗,也改變著世界或以改造的方式展示世界。這些改變發(fā)生在人與非人之間的各種價值關聯中,而這些關聯的相對性或多或少是顯而易見的或透明的。這種相對性表明,無論其行動者或能動者在價值關聯中是占據支配地位還是處于被支配地位,技術人工物及其與人的關系都要在世界視域中展開。這種視域就是在其對人的人工物經驗的解釋圖式中占據中心地位的生活世界,因為它“不是將技術人工物還原為使人工物成為可能的世界展示的技術形式,而是探求究竟什么樣的世界展示形式因技術人工物而成為可能”①P.Verbeek,“Don Ihde:Technologicallifeworld”, in American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edited by H.Achterhuys,translated by Robert N.Crease,Bloomington,I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1,p.122.。在不同的生活世界中,技術人工物可以傳達完全不同的直覺或意義。例如,在西方航海中,指南針使用包含了對海洋方向、經度和維度等一系列因素的數學表達系統,但在南太平洋航海中,航海者在缺乏指南針情況下一直是根據波浪的形狀進行掌舵,一旦擁有了指南針,便只是用來引導直線航程,而完全忘記了對波浪的直覺。②參見唐·伊德:《技術與生活世界:從伊甸園到塵世》,韓連慶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頁。與此相似,虛擬實在興起后,幾乎一切空間分析和地理信息系統的圖像技術應用和計算機軟件研發(fā)都與原來不同了,目前如地理信息統計、神經網絡、地理信息系統、城市地理、航空控制系統、生態(tài)系統等空間構圖技術研究,都采用了使原有空間直覺近乎消除的“無標度”方法。在這里的時間和距離似乎被抹去了,以至于經驗只是一掃而過。無論如何,技術人工物并不是什么中性實體,它在生活世界視域中總是與人存在著價值關聯。
(責任編輯:肖志珂)
B15
A
2095-0047(2016)04-0089-17
李三虎,中共廣州市委黨校(廣州行政學院)教授,??庉嫴恐魅危短角蟆冯s志主編。
本文受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當代技術哲學與技術間性理論”( 項目編號:13BZX026)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