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
小說批評研究
李建軍的文學批評
楊光祖
別林斯基在《給果戈理的信》的開頭部分,說過這樣一段話:“自尊心受到侮辱還可以忍受,只要一切問題都局限在這里,我在理智上還是能對這個問題沉默不語的,然而道德真理與人的尊嚴受到侮辱,這卻是不能忍受的;在宗教的庇護下和鞭子的防衛(wèi)下把謊言和不道德當作真理和美德來宣傳,這是難以沉默的?!?/p>
所以,求真是文學批評家的天職,但求真這種文化卻是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所反感的?!盀樽鹫咧M,為賢者諱,為長者諱”,這是我們的文化,而你偏要做那個孩童,說出皇帝原來沒有穿衣服。這就非常危險。即便政治民主如古希臘,蘇格拉底不是也被公民大會判決了死刑?柏拉圖也被送到了奴隸市場,亞里士多德不是跑得快,可能也被送上了斷頭臺。所以,柏拉圖一生都在研究如何既說真話,又不被判處死刑。后來的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shù)》提出了“隱微寫作”。中國的一些智者,其實早就知道了隱微寫作,“道可道,非常道”。司馬遷不知變通,結(jié)局也是下了蠶室。所以,求真,是一種優(yōu)秀品德,但也是一種危險的選擇。
我與李建軍曾數(shù)次相遇于研討會,散步于蘭州黃河之濱、京城小巷,震懾于他記憶力之驚人,讀書量之巨大。我曾說,李建軍言則不離文學,行則讀書不輟。他真是天生的一個批評家,他似乎就是為文學而生。文學于他,有宗教般的意義。他嫉惡如仇,容不得文學領(lǐng)域的任何骯臟,對一些垃圾文學,或歷史觀、價值觀錯位、扭曲的小說,痛下殺手,不遺余力。
他的那些高頭講章,非常厲害,理論功夫不同凡響,洋洋萬字,讀之讓人神旺。不過,引文過多,仍然讓人感覺不爽,總覺得文氣不暢,略有嘔啞嘲哳之嫌疑。復旦大學出版的《文學還能好些嗎》,所選文字,就很流暢,幾乎都是美文。其中的很多文字,發(fā)表在《文學自由談》《南方文壇》《上海文學》諸名刊,沒有那些繁文縟節(jié)的所謂學術(shù)之規(guī)范,肆筆行文,浩浩蕩蕩,一波三折,風骨凌然,是我非常激賞的文字。從中你可以看出李建軍高超的文筆,不輸于他批評的那些名作家,甚至還有過之?!段湟纳浇讳h記》,記敘與莫言武夷山的“交鋒”,文采出眾,行文搖蕩,柔軟中有剛硬在,可謂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不愧一篇絕佳之散文。《文學批評:若無盛氣會怎樣》,韓潮蘇海,望洋興嘆,當今文壇能寫出如許文字者,多乎哉?不多也。
《文學批評:求真,還是“為善”?》《關(guān)于酷評》《文學批評與媒體批評》《批評與創(chuàng)作:失去對稱的兩翼》《獵舌檢察者與批評豁免權(quán)》《駁庸俗的血親主義批評》,深入反思文學批評,面對當代文壇,乃至社會對真正的文學批評的誤解、嘲笑、侮辱,做了清醒而深刻的反思(駁)。這些文字告訴讀者,什么是真正的文學批評,而什么不是文學批評。在這個眾飲狂泉的時代,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時代,這些文章的面世,非常及時。雖然也有一些人思考了這些問題,但就深刻度、穿透力而言,幾乎無人能企及?!杜u家的精神氣質(zhì)與責任倫理》曾演講于第五期魯迅文學院高研班,那也是首屆文學批評理論家班,我有幸作為學員聆聽了李建軍的這次演講。此文后來刊發(fā)于《文藝研究》。這篇文章的理論思辨力非常嚴密,所談必中,值得諸君研讀。
李建軍一直被人誤讀為酷評家,似乎他是專門搗亂的,用有些人的話說,只知道罵人。其實,你只要認真閱讀他的文字,他肯定的作家也還有很有一些,并不只是否定批評。此著中的《穿越黑暗的文學遠征》《在大地和苦難中孕育的哀愁之美》《如此感傷,如此溫良,如此圣潔》,不讀正文,只這標題,就很讓人心弦為之一動。而他論述的對象《劉氏女》《巨流河》,遲子建,就那種人性之光,那種文學精神而言,值得為她們寫出如此文章?!对僮x〈百年孤獨〉,重溫現(xiàn)實主義》,確是一篇值得三讀的文字,對于當下中國文學不啻一聲棒喝。對現(xiàn)實主義,我們誤解得太深太久了,在這里,李建軍給我們呈現(xiàn)了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他認為現(xiàn)實主義就是真實地反映社會,“一切偉大的文學都必須建立在具體的現(xiàn)實之上”(馬爾克斯)。他指出,作為優(yōu)秀的作家,必須具備清醒的批判精神,而且,是否有勇氣面對權(quán)力,意味著一個作家能在多大程度上誠實地寫作,決定著他的寫作有多大的力量和深度。并一再指出優(yōu)秀的文學可以改變?nèi)祟惖木窈蜕?,自由、善良、理想、?quán)力、愛等,都應該是文學的核心主題。他對《百年孤獨》的細讀,非常成功,解蔽了一個被很多人誤讀的馬爾克斯,是我目前看到的關(guān)于這篇小說最好的評論之一。
李建軍的批評文章,最大的特色是那種無法反駁的強大的論證力量。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你很難駁倒他,不愧是文藝學的博士生,他的理論思維能力,極其了得。文筆之清俊通脫,風骨棱棱,已讓我輩屈服,而那種嚴密的邏輯推演,概念辨析,深度思考,更是望塵莫及。中國當代批評界,具備如此理論辨析能力的,極其罕見。而且,他的辯駁文章,語言之詼諧、幽默,理論辨析之興味盎然,津津有味,亦為批評界罕見之才。
李建軍寫過一篇文章:《文學的紀律》,的確,文學批評也需要紀律,“鄉(xiāng)愿”之輩是不配從事文學批評的。他說:“純粹意義上的文學批評,意味著對文學的一往情深的愛,意味著為了捍衛(wèi)文學的尊嚴和價值而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而執(zhí)著的精神。為了說出自己的感受和判斷,為了表達自己的愿望和理想,那些真正的批評家的內(nèi)心充滿了難以遏抑的激情和沖動,很少考慮直言不諱的坦率會給自己帶來什么不利的后果。”說這是夫子自道,也不為過。
紀律,是任何行業(yè)的底線,本不用多說什么,只是現(xiàn)在這個時代,什么都被“解構(gòu)”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于是在一個“無所謂”的時代,堅守紀律,才這么艱難而偉大。李建軍的優(yōu)秀,不僅是堅持一個底線,雖然這也非常難得,更是一種眼力,判斷作品優(yōu)劣的眼力。這是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家最重要的素質(zhì)。
由于中國文壇的蕪雜、重利,作家急速地市場化、世俗化,偉大的作家作品還沒有產(chǎn)生。于是,李建軍主要擔當了文壇清道夫的角色,以他的火眼金睛把那些文學垃圾清理到它們應該去的地方。這個活不僅很累,也很得罪人,因為沒有幾個人會認為自己的東西是垃圾,他們都認為自己是天才,是沒有發(fā)現(xiàn)的文學大師。
但李建軍依然固我,從不言退。就此書來說,很多篇章都在繼續(xù)這種探索和堅持,如《文學批評:求真,還是“為善”》《文學批評的絕對命令》《文學之病與超越之路》《真正的大師》,都在擺事實,講道理,可謂筆鋒如刀,讓一些人清醒,讓一些人汗顏。他的另一些關(guān)于經(jīng)典大師的文章,如《契可夫:一只低掠水面的海鷗》《美好人物及其倫理》《懺悔精神與精神復活》《站在愷撒的對立面》《樸素而完美的敘事經(jīng)驗》等文,對以俄羅斯為代表的偉大文學傳統(tǒng),進行了深入而細致的剖析,確實發(fā)人深醒,啟人甚多,也呈現(xiàn)了他優(yōu)秀的眼力。
他從來不茍且,這種不茍且是學術(shù)的不茍且,也是為人的不茍且。某一年,《文藝報》約請眾批評家推薦一年來的優(yōu)秀小說,人家都是一大堆。他只有一句話: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因此,也無法推薦(大意)。讓人看出了他的決絕。我們知道,李建軍對十九世紀俄蘇文學有很深的研究,在文學批評方面,他對別林斯基可以說情有獨鐘,有著非常扎實地研讀。這也是許多“著名”作家得到他的批評后,惱羞成怒,而又無話可說的原因所在!
這種不茍且就是一種道德堅持。他說“在我的批評話語中,倫理尺度無疑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庇腥朔亲h他的這種批評尺度已經(jīng)過時了,其實,不是這種尺度過時了,而是我們的作家太“超前”了。人類只要存在一日,基本的道德標準就不能喪失。管子說:“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就是這個道理。而作為人類精神象征的文學作品,它在本質(zhì)上是倫理性的。約翰遜博士說:“人只要用理性來思考,就會思考道德問題?!薄耙粋€作家永遠有責任使世界變得更好,而正義和美德并不受時間和地點的限制?!碑斚挛膶W界的惡罵魯迅,就是一種道德淪喪的表癥。當大多數(shù)作家失去起碼的道德約束時,魯迅就是一個讓他們非常尷尬的巨大存在。而文學界、文化界的低俗化、萎靡化,也是道德碎片化的結(jié)果。
在文學界大談“技術(shù)”的時候,在作家高呼我們就是“匠人”,并以此為榮的時候,李建軍站出來,告訴人們,他們這是一種逃避,一種瀆職。而對那些顛倒人類價值觀,“創(chuàng)造”反人類作品的所謂著名作家,李建軍毫不留情,痛加針砭,直言他們這是一種卑鄙,根本不是他們以為的“偉大”或“優(yōu)秀”??梢哉f,在這樣一個“技術(shù)”的時代、市場的時代,文學的世俗化、低俗化,乃是必然的歸宿。李建軍的道德堅持,他關(guān)于文學的道德的研究,是當代文壇罕見的,也是必要而杰出的。
不過,偉大的批評家與偉大的作家是同步誕生的,沒有巴爾扎克、司湯達、雨果,哪里還有圣伯夫?沒有英國近代那些偉大的小說家,哪里還有利維斯?沒有唐宋偉大的詩歌,哪里還有嚴羽的《滄浪詩話》?再往小里說,沒有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百花齊放,哪里還有胡風、李健吾、茅盾、沈從文、李長之?你批評的作家作品本身就是不入流的貨色,那你的批評文字又承載在何處?又如何能對后世產(chǎn)生良好的影響?
我曾多次給他說,你去批評某些作品,真是不該,那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他告誡我要有耐心,他說,我不能容忍這種赤裸裸的謊言和欺詐。一個社會的文化如果想有一個正常的環(huán)境,就必須有人站出來說出真相,指出問題。我之所以總是批評他們,實在是不能已于言,實在是覺得問題太嚴重了,到了不談不得了的程度了。這時我總是想起葉公超的一句話,他在魯迅去世后,在懷念文章中說,魯迅生前罵過的人真的沒有一個配他去罵,那些人真的不值他的一顆子彈。
很多作家雖然敬佩李建軍的人 ,可還是有許多誤解。他們以為李建軍是一個沒有溫情的人,只知道刻薄的批評。其實,倒不是如此。他是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而已。面對文學,他真有一種宗教般的虔誠。2007年8月我們在蘭州觀看舞劇《絲路花雨》,他感動地眼淚都下來了。我們?nèi)タ锤拭C省博物館的出土彩陶,那些精美的藏品,讓他流連忘返。明代李贄倡童心說,真是一針見血,一個世故的人是無法從事文學藝術(shù)工作的。那些所謂的大家對李建軍的猜測只是自己內(nèi)心的反映而已。李建軍即使是在朋友的聚會上,經(jīng)常也會因為觀點的不同而激動,而拍案,而罵娘。有時從旁靜靜地看他的激動,真的很感慨呀,如此一個富有童趣,毫不知人情世故的批評家,真的讓人很溫暖。
毫無疑問,李建軍是一位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家,他有著過人的眼力,也堅守著文學批評的紀律,高揚著道德的大旗。疲弱而淪落的中國文壇需要這樣的批評家,也需要他那些讓人感到溫暖,讓讀者明辨是非的著作,比如這本《文學因何而偉大》。
中國的文學批評,一直以詩論、詞話形式存在,都是一句中的,點到為止,從不展開論述。那種“不能把某種個人威信或宗教威信的力量強加于人,而必須通過論證的方法來證明自己的正確性”,是來自古希臘的批評傳統(tǒng)。中國自“五四”以后,西方文學批評的進入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們的文學批評方式,比如胡風。但論證的方式依然不太流行,比如李健吾、李長之、茅盾等基本還是中國式的,印象批評為主。新時期以來,我們的文學批評風起云涌,人才輩出,但基本還是說好話的多,嚴厲批評的少,而嚴厲批評還詳加論證,富有邏輯,推理嚴密的批評家,更是鳳毛麟角。
這個時候,李建軍出來了,嚴厲批評當紅的中國名家,但不是亂打棍子,亂扣帽子,而是采取了西方式的推理、論證。他的文章不僅有了說理的技巧,還有著嚴格的論證規(guī)則,本著求真的邏輯。這是亞里士多德當初確立的言說方式,是一種古希臘邏各斯的藝術(shù)。我們要知道,李建軍的文學理論功夫那是中國文壇少見的,他對西方文學敘事學的研究頗有深度,專著《小說修辭研究》出版后得到業(yè)內(nèi)人士的高度評價。在這部著作里,他從小說修辭角度,對現(xiàn)代小說的批評,是振聾發(fā)聵,引人深思的。
李建軍在《文學批評的偉大典范——寫在別林斯基逝世165周年之際》一文中寫道:“他被稱為“冷評家”和“酷評家”。有人則編造謠言侮辱他的人格,試圖從道德上擊垮他。他一如既往,毫不畏葸。”“以平等而自由的姿態(tài)向作家說真話,一針見血而又有理有據(jù)地指出問題,是別林斯基文學批評的基本原則。在別林斯基心目中,沒有哪位作家是不可以批評的,也沒有什么問題是不可以談論的。他絕不討好任何作家,無論他社會地位有多高,無論他曾經(jīng)享有多高的文學威望?!彼u價別林斯基的這兩段話,也幾乎就是他自己的寫照。
別林斯基在《論〈莫斯科觀察家〉的批評及其文學意見》中說:“批評才能是一種稀有的、因而是受到崇高評價的才能;……有人認為批評這一門行業(yè)是輕而易舉的,大家或多或少都能做到的,那就大錯特錯:深刻的感覺,對藝術(shù)的熱烈的愛,嚴格的多方面的研究,才智的客觀性——這是公正無私的態(tài)度的源泉,——不受外界誘引的本領(lǐng);從另一方面來說,他擔當?shù)呢熑斡质嵌嗝闯绺撸∪藗儗Ρ桓娴腻e誤習見不以為怪;法官的錯誤卻要受到雙重嘲笑的責罰。”
楊光祖 西北師范大學
陳忠實手稿
李曉庵《平日事》 34cm×45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