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國
摘 要:
此文從三個方面論述了新發(fā)現(xiàn)的楊開慧三篇短文的史料價值和思想價值:其一,它提供了有關楊昌濟生平的一些細節(jié),如少年善屬對、與其哥嫂的親密關系、準確地說明了其歸國時間、為赴法勤工儉學學生籌款操勞致死等。其二,楊昌濟父女致章士釗的信,說明了楊章兩家世交的親密,也反映他們之間政治觀點的不盡相同,楊氏父女多一些知識分子的清高,而章氏則更多一些政治家的歷練。其三,楊開慧在當時十分重視個性解放,她認為個性解放是人天性的要求,壓抑個性是舊制度和風習之過,自我實現(xiàn)是人生的最高目的。
關鍵詞:楊昌濟;章士釗;楊開慧
《船山學刊》2015年第3期發(fā)表了旅美學者李忠澤先生所寫的《新發(fā)現(xiàn)的楊開慧三篇短文淺析》,三篇短文的題目是《致某公書》、《隨感錄》、《先父事略》,這是迄今為止所發(fā)現(xiàn)楊開慧生前公開發(fā)表的唯一論著,它們是李先生從美國耶魯大學神學院圖書館所藏1921年6月在長沙出版的《福湘雜志》上找到的。李先生的文章不僅詳細介紹了這三篇短文的發(fā)現(xiàn)過程、三篇短文的內容,糾正了有關這些文章的誤傳,而且對三篇短文進行了認真???、標點和分段,隨釋文還附錄了《福湘雜志》原文的掃描件。我們敬佩李先生嚴謹?shù)闹螌W風格,同時佩服《船山學刊》編輯的眼光遠大,不惜篇幅將三篇短文的釋文及原文掃描本全部刊載。因為像這樣在國內找不到原件的“文物級”文獻,只有將其原文掃描件完整地刊載出來,才能為讀者進一步的研究提供可靠文獻根據(jù)。我之所以說這三篇短文是“文獻級”資料,不只是因為它時間久遠,而且因為它為我們研究楊昌濟父女的生平和思想提供了珍貴的史料。
一
《先父事略》一文提供了有關楊昌濟生平細節(jié)的新資料:
其一,是有關楊氏幼年時代的資料。文稱:“先父幼甚穎慧,七、八歲時,以善屬對有名。長老見者,無不敬禮。嘗聞之于吾父,曾有先祖之友遠道來訪,命對曰:‘遠方來好友。吾父即答曰:‘天下有神童。”筆者在20世紀80年代初撰寫《楊昌濟的生平及思想》一書時,最感缺乏的就是傳主少年時代的資料。我讀過楊氏日記中的少量詩歌,覺得他的詩很有根底,但不知道他幼年時代即善于屬對。楊氏成年之后,偏重治理學。理學家講存天理滅人欲,是不重視人的感情生活的,其詩也往往多說教;但楊昌濟受王夫之“理欲合一”思想的影響,很重視感情生活,所以有暇時也寫一些詩。其詩保留下來的不多,但其情趣和立意卻很高遠。李肖聃說:“易寅村(培基)言接京友訊,懷中病時神識湛然,疾革猶抗聲歌詩而沒?!雹倏梢?,楊氏一生都與詩歌為伴。
其二,是有關兄弟之情的新資料。文稱:楊昌濟“又富于情愛,極孝父母,愛兄弟。有兄一、姊一、弟一。兄亦聰穎過人,惟意志薄弱,隨波逐流。吾父十四五歲時,鴉片盛行,吾伯父乃極嗜此物,以此志氣益漸消沉,惟知快樂,浪擲金錢,不事生產。家本貧寒,以此益困。鄰人親友為吾父憂之,勸分居。吾父不聽,曰:‘吾不離吾兄也,可不為吾憂,吾將來且須賺錢以供其用。故吾伯父有須于吾父者,吾父無不應之,從未一拂吾伯父之意。吾伯父嘗頭痛,吾父百覓良方,以止其痛,為之按摩至手脹力疲而不已。于是孝友之聲又傳之四鄉(xiāng),雖遠至百里,言及華生先生,無不知之。……三十二歲時決計出洋留學,有人出重金請為教其子弟,吾父謝之。伯父不樂,力阻其行,集親友群相勸說,吾父乃厲聲曰:‘此次如不能成行,則吾精神生活已告滅絕,實等于死。吾不能行,惟有死耳!吾伯父以其堅決如是,無法阻止,乃聽之。吾父心又大不忍,以拂吾伯父之意也,閉門大哭。”楊昌濟的哥哥楊昌運,生于清同治元年(1862),長昌濟9歲。昌濟7歲喪母,14歲喪父?!伴L兄如父”,少年時代的楊昌濟從其兄嫂處得到了如父如母般的關愛,所以他對哥嫂的尊重是始終一貫的。他在1896年九月初四日的日記中寫道:“近世兄弟之倫甚薄,予自十五歲時即斷然不聽諸前輩戚族之言,誓不析居,今十二年矣。家兄困于煙癖,長臥家中,而余歲歲課徒,時奉束修以濟其乏。此亦極平常事,而或侈為美談,蓋世風之不古已久矣。予近以課讀之艱為兄言之,頗有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之意,此甚不可也。須知幼承兄教嫂育,豈可忘其自來?況兄嫂任家事之艱,亦與余之課讀相等,豈可聽信迂言,存此世俗之意見于胸中乎?”②楊昌濟的這段日記與楊開慧上述回憶的內容完全一致。它清楚地說明了楊昌濟為什么不與其兄分居的原因,就是“幼承兄教嫂育,豈可忘其自來?”楊昌濟為了出國留學與其兄鬧的那場矛盾,一方面說明楊氏向西方學習的堅定決心,另一方面則生動地說明楊氏對其兄嫂的深厚情誼。楊昌濟的哥哥死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其時他正在日本留學。“兄卒,事其嫂以禮。留學海外,必寄珍物以娛其意。居長沙,迎與同居;每徙宅,家人皆步行,獨奉嫂必以輿?!雹?/p>
其三,明確說明楊昌濟留學歸國的時間。文稱:楊昌濟留學歸國時,“過上海、北京,友人多勸之留居京師,云:‘君應居首都,湖南乃極苦之地也。吾父厲聲答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吾誓必居長沙五年,教育青年!。歸長沙,時為民國二年”。民國二年即1913年。楊昌濟出國留學經費是由湖南省資助的。按照當時的約定,他學成歸國后,必須回省服務滿五年,才能到外省市工作。當然,給本省以必要的經濟補償后也可以不再回省。但楊昌濟是一位信守諾言的人,所以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吾誓必居長沙五年,教育青年!”的豪言。
關于楊昌濟回國的時間,過去有兩種不同的說法:
一說為1911年。1920年1月22日蔡元培、范源濂等29人關于楊昌濟逝世的《啟事》說:“辛亥冬季,全國興革命之師,先生于是時歸國?!雹懿艿淝颉稐畈凉壬鷤鳌氛f他“辛亥革命即毅然回鄉(xiāng)”。⑤楊昌濟之子楊開智在《回憶父親楊昌濟先生》中說:“我父……于一九一一年夏回國。”⑥
一說為1913年。楊昌濟在1913年11月31日出版的《湖南教育雜志》第17期上發(fā)表的《余歸國后對于教育之所感》一文說:“今春返國?!雹呃桢\熙在為宏文圖書社1914年出版楊昌濟《論語類鈔》一書所寫的“序言”中說:楊氏“去年歸自德?!痹撔蜓缘穆淇钍恰凹滓睦桢\熙”⑧。甲寅為1914年。章士釗在1963年寫的《楊懷中別傳》中說:“逮君返國,距癸丑(即1913年)贛寧之役不遠矣?!雹?“贛寧之役”即二次革命。endprint
筆者在20世紀80年代寫《楊昌濟的生平及思想》時,采用的是1913年說。當時,楊昌濟之子楊開智還健在,并且擔任湖南省政協(xié)副主席。我曾將此書征求意見稿送楊老審訂。他看了書稿后覺得自己原來的“1911年說”太早,但又不同意我的“1913年說”,他主張應該是1912年。我們的意見無法統(tǒng)一,他將此事反應到了時任湖南省政協(xié)秘書長的吳立民那里去了。吳老當時還要我就此事專門寫了個《關于楊昌濟回國年代問題》的材料給他。那時要是有楊開慧的這篇文章,我和楊開智先生的分歧就不會產生了。
其四,非常細致地說明了楊昌濟生病及逝世的具體原因和情況。文稱:“七年,長沙屢遭兵變,紙幣低落,以致入不敷出,家計困難,不得不之京師,遂受國立北京大學蔡校長之聘,為哲學門倫理學教授。居京不一月,即以看書過多致疾。在湖南五年,得高弟十余人,均極寒困,雖有大志,境遇限之,不能上趨,吾父不能不為之謀。適法國招募華工,吾父乃為之籌借預備費、旅費,后又得華法教育會干事之職,乃召學生來京。而湖南學生窮困者多,來者亦伙,款不敷用,吾父為之焦急,又款雖經僑工局局長允諾而久不發(fā)給,學生須膳宿費急,紛紛來信,極言其苦。吾父聞學生苦況,較身受猶為難堪,致不成寐,通宵達旦,百思方法,致疾又益增。延至八年四月,病甚深重,猶日往大學授課。吾輩憂之,勸入醫(yī)院,不聽。其高弟蔡君和森等亦憂甚,勸往西山靜養(yǎng),請蔡校長致函吾父勸之,始聽。在西山半年,病時發(fā)時愈。九月間自覺其病已愈,因不忘大學職務,乃返京寓,預備授課。閱倫理學書,稍勞,病遂又發(fā)。次日有課,吾輩勸勿往,不聽,卒往授課,一點鐘而歸。后實不能勝,吾輩勸入醫(yī)院,始聽。而病已過深,醫(yī)藥無效,卒至不起焉。在醫(yī)院時,痛苦非常,時頌‘堅忍二字。至死之夕,猶勉強飲食。因醫(yī)生囑多飲水,實不欲飲,乃飲至四杯之多,又唱歌以減其苦。吾父堅強之精神,實罕有其匹也!”楊昌濟一家是1918年端午節(jié)后,即陽歷6月中旬搬到北京的。所謂“居京不一月,即以看書過多致疾”,說明到7月即患病。與楊氏一家搬到北京幾乎同時,新民學會成員赴法勤工儉學也開始醞釀。蔡和森和蕭子升專負進行之責。蔡于6月23日赴北京。經楊昌濟積極聯(lián)系,推薦蕭子升任華法教育會干事之職,北洋政府僑工事務局總裁張弧也確定借給湖南25名赴法人員經費。當時蔡和森等人積極鼓吹多組織人員赴法。他說:“‘此事欲得多人打水,始有飽魚吃。萬不可以僑工局的所謂‘人數(shù)有限,而遏其動機,絕其希望;當另籌一個調劑辦法,盡量收容,成一大組織,然后始符初心,始無遺恨。……從僑局借得二十五份款,就可額外容納得幾個至十個,因為我們有最簡單之生活,得節(jié)省借款幾分之幾?!雹膺@樣,到北京的青年,就不止楊開慧所說的楊昌濟的“高弟十余人”,僅1918年8月15日毛澤東所率領赴北京的新民學會會員和進步青年就有25人。后面來人還源源不斷增加。這樣就極大地增加了楊昌濟籌措經費的壓力。所以他“聞學生苦況,較身受猶為難堪,致不成寐,通宵達旦,百思方法,致疾又益增?!边@一情況,是過去有關楊昌濟一病不起的文章都沒有提到的。它說明楊氏對青年學子的前途的無限關心,對學生的困苦感同身受的慈愛精神。楊昌濟曾說:“吾無過人者,惟于‘堅忍二字頗為著力”?。楊開慧對其父親在生命最后時刻痛苦情形的描述,十分形象地說明了楊氏的“堅忍”精神,令人十分感動。
二
《致某公書》中之“某公”已經李忠澤先生考證,是章士釗。這封信既生動地反映了章氏與楊氏父女之間的親密關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們之間政治觀點的分歧。
章士釗生于1881年,小楊昌濟10歲。他們都是湖南長沙人。1907年,楊昌濟的族孫楊毓麟任清政府歐洲留學生監(jiān)督蒯光典的秘書,章士釗則以文字見賞于蒯光典,并得偕往英國。1908年,章、楊聯(lián)合向蒯光典推薦,將楊昌濟從日本調到英國繼續(xù)留學。1909年春天,楊昌濟到達英國。他們三人都先后進入英國蘇格蘭阿伯丁大學學習,“交相淬厲者亙三、四年”?。1911年8月楊毓麟因聞國民黨廣州黃花崗之役失敗而在英國利物浦蹈海自殺,而章士釗則于辛亥革命爆發(fā)之后攜帶家屬回國,并且很快就介入當時的政治旋渦。如1912年春抵南京,他就受黃興、于右任之邀,任上?!睹窳蟆分鞴P,兼江蘇都督府顧問。1913年3月,袁世凱刺殺宋教仁,章乘隙逃離北京,前往上海,拜晤孫中山、黃興,奉孫中山命,聯(lián)岑春煊反袁,并草擬了《二次革命宣言》。1915年冬,袁世凱公開稱帝,護國軍起,1916年5月1日在肇慶成立軍務院,推岑春煊為都司令,章士釗為軍務院秘書長,并兼兩廣都督司令部秘書長。1917年11月,應陳獨秀之邀任北京大學文科研究院教授,講授邏輯學;兼圖書館主任,并被選為國會眾議員。章向蔡元培薦李大釗、楊昌濟到北大任教,以所兼北大圖書館長職薦李大釗繼任。1918年5月,岑春煊出任護法軍政府主席總裁,章任秘書長。次年任南方10代表之一,代表岑春煊,出席在上海舉行的南北和平會議??梢姡率酷撆c岑春煊的關系是十分密切的。上海和會從1919年2月20日開幕到5月13日正式破裂,在此期間南北雙方共進行了八次正式會議,議議停停,直到會議收場,未能產生任何實質性的結果。
楊昌濟看到章士釗這位老同學在當時政治舞臺上忙忙碌碌,卷入政治漩渦不能自拔,頗不以為然,于是在1919年10月寫了一封信給章氏。楊氏在這年10月26日的日記中寫道:“聞行嚴(即章士釗)已起程赴法,幸吾言之見用,此于行嚴甚為有益。余近曾寫信與行嚴,勸其退隱,信中有數(shù)語,記之于此:‘政治漩渦中誠非吾輩所應托足,無補國事,徒有墮落人格之憂。謂宜飄然遠引,別求自立之道。今日之事當從底下做起,當與大多數(shù)國民為友,凡軍人官僚政客,皆不當與之為緣。不當迎合惡社會,當創(chuàng)造新社會。當筑室于磐石之上,不當筑室于沙土之上也。吾輩救世惟賴此一枝筆。改革思想,提倡真理,要耐清苦、耐寂寞。望翻然改圖,天下幸甚!”?“今日之事當從底下做起”,反映了楊昌濟一貫的政治主張。他在1903年發(fā)表在《游學譯編》上的《達化齋日記》中就說:“法之變有二:有變之自上者,有變之自下者。變之自上者,效速而易遷;變之自下者,效遲而可久。……居下位之人,自當以變之自下為己任。何以變之?則舍竭力學問、竭力教化無他道矣?!?楊氏這一經驗,是從總結戊戌變法失敗的教訓中得來的。他的這一思想的立足點,是要保持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不當迎合惡社會,不當與官僚政客為緣。楊氏主張“創(chuàng)造新社會”,但是他又不贊成革命,所以認為除“竭力教化無他道”。章士釗對楊昌濟是十分尊重的。他在1915年《甲寅》雜志發(fā)表楊昌濟兩篇文章時所加的“編者識”中指出:“作者本吾國宿儒,又治學日本、英倫、柏林逾十年。篤實光輝,當今無輩。編者與共講席,風義介乎師友之間。雖彼此所見,不必盡同,而作者片言單詞,皆足生吾敬憚?!?正因為楊昌濟以為章士釗對他有所“敬憚”,所以當他聽說章士釗“已起程赴法”的誤傳時,便感覺他的建議起了作用,即“幸吾言之見用”。endprint
盡管章氏對楊昌濟有所“敬憚”,但也正如他自己所說:“彼此所見,不必盡同”。這是因為章氏在英國阿伯丁大學學的就是與政治關系密切的法律和政治學,兼攻邏輯學。而他在為南北議和而奔走時所持的理論乃是“調和論”。早在1914年他創(chuàng)辦《甲寅》雜志時,就曾寫過一篇《調和立國論》,文稱:“調和者立國之大經也?!薄罢{和者實際家之言也,首忌有牢不可破的原則,先入以為之主,吾謂調和事業(yè)之無成功,病即在此。今政府成為今形,彼有根本之原則焉。是何也?即大權總攬主義也。革命黨舍死奮斗,彼亦有根本之原則焉。是何也?即共和建設主義也。”當時,袁世凱和北洋軍閥代表“大權總攬主義”,而孫中山和革命派則代表“共和建設主義”。章士釗認為“抑調和者,兩讓之謂也”;“宜雙方并議,而講其所為調融和合之方。”?要進行“調和”,就不能不周旋于兩派之間,所以章士釗卷入當時的“政治漩渦”是很自覺的,他并沒有感到有“墮落人格之憂”。
南北議和失敗之后,章士釗寫過一篇《論敗律》的文章,承認自己調和失敗。章氏的“敗律”“曰:得勢時須提得起,失勢時須放得下。又曰:凡政策當任人試驗。又曰:事茍有濟,成之者不求在我。又曰:勿與勝者以非其道,亦望我勝時人不以非其道困我?!闭率险J為,當時的南北對立的政象就是由于對立雙方不明敗律所至。所以,“凡可以制敵黨死命者,無所謂陰謀,無所謂辣手,無所謂不道德,慮所能及,力所能致,一無權衡進退而施之焉?!闭率险f:“吾認敗律,非必有所愛于敵黨也。本墨子交相利之義,而自愛愛國之道亦不得不如是焉?!?可見,章氏雖然承認自己的“調和”失敗了,但他并沒有楊昌濟所說的“政治漩渦中誠非吾輩所應托足”的那種感受,相反還在利用墨子“交相利”的思想為南北對立雙方提供指導原則。而他所謂的“交相利”實質上還是調和。
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所以在南北和會破裂之后,章士釗并沒有放棄其“調和”,在岑春煊于1920年10月通電辭職、解散軍政府之前,他為南北和議而奔走的消息經常出現(xiàn)于報端。楊開慧知道其父親逝世前不久曾致函章士釗,勸其“飄然遠引,別求自立之道”,看來章根本未聽其父的勸告,于是她不顧章是其父執(zhí),且自己“極知愚幼無識,不宜妄測高深”,但是她覺得“默而不宣非某所以事長者之道,故敢冒昧一陳之”,所以寫了此信。這封信的主要內容雖然是重復楊昌濟那封信的觀點,但卻體現(xiàn)了一個晚輩對長輩的無限關愛之情,也體現(xiàn)了章楊兩家作為世交的親密情誼。楊開慧寫這封信時,是費了腦筋的,頗有策略。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作為一個晚輩,在信中一開始就批評章士釗是唐突的。所以她在信的開頭,講了一通自己修身過程中的體會和問題,向章請教,“某之見解有未瑩者,丈能不棄愚陋以教之乎?”楊開慧的這種謙卑的態(tài)度,一開始就能獲得章士釗的好感。接著她再搬出其父親信中講的那些道理,并希望章氏能夠聽取“先父垂死哀痛之言”,這樣就可以使章士釗比較能夠平靜地讀完這封信。
值得注意的是,章士釗于1921年2月真的“飄然遠引”,赴歐洲考察了。我們雖然不能將此行歸結為楊昌濟父女勸誡的結果,但也不能說與這些勸說完全無關。他在倫敦訪問了英國學者威爾斯、肖伯納、潘悌。1922年9月章氏結束歐洲考察回國之后,思想更趨保守。章氏在赴歐洲考察以前的政治實踐表明,他首先是將英國的民主政治模式介紹到中國來,試圖建立民主共和政府;后來英國式民主政治模式在實踐中受到阻礙,他不得不探討民主政治如何落實的問題,由此提出了“調和立國”的主張。從歐洲回國后,他非英國式代議制而倡職業(yè)自治,詆歐化而鼓吹農村立國,排斥新文化運動而鼓吹禮教復興,反對白話文學而捍衛(wèi)文言文學。
三
《隨感錄》及《致某公書》的前半部分,所談內容都是楊開慧在自身修養(yǎng)過程中的一些體會。貫穿其中的核心思想,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十分流行的個性解放思想。
在《致某公書》中,楊開慧說:“吾人何以有愛世界之心?何以有互助博愛之心?甚有肯犧牲性命者,果何為乎?此無他,有良心未喪而已。而有多數(shù)只知自私,惟圖一己快樂之人,是又何故乎?此無他,彼等之良心,為利欲所蒙蔽而已。利欲何以能蒙蔽人之良心?此其故,則某尚有不能解于其中者。惟吾確信人有良心,以為我即良心也。吾人之活動,應由吾人良心決定之,則吾人所為者即是吾良心所欲為者。失良心者,即失我也。隨俗趨向,人云亦云,此喪失良心之狀態(tài)也。良心如日,力能如日之大,光能如日之明。觀夫今世有我者無幾人,黑云蔽日,以何法掃除之使成一充滿光明之世界?是則良心未失之人有大責焉。吾欲為人,吾應忠實于我,極力發(fā)揮吾心所固有之光明,不可有一分汩沒而不顯,以失吾虛靈不昧之體。故某常言,良心即我,良心如日。吾人活動所表現(xiàn)者,良心之光也。我之行為應出于我之良心?!痹谶@段話中,楊開慧反復提到的“良心”是中國一個古老的道德范疇。它最早出現(xiàn)于《孟子·告子上》,朱熹在注釋時說:“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之心也。”俗所謂“按良心辦事”,就是指人們對自己行為的是非、善惡和應負的道德責任的一種穩(wěn)定的自覺意識。它不僅給人以內在的權威和標準來裁決自身的對錯,從而阻止人去有意做惡或勸導人積極為善,而且促使人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進一步深刻反省,從而強化自己的責任意識。五四時期提倡的個性解放思想,也正是要喚醒人們內心存在的這種自覺意識,培養(yǎng)人們的獨立人格。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一文中說:“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絕不認他之越俎,亦不應主我而奴他人;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楊開慧所說的“隨俗趨向,人云亦云,此喪失良心之狀態(tài)也”,不正是陳獨秀所說的“盲從隸屬他人”,處于“奴隸之羈絆”之中嗎!楊開慧的父親楊昌濟在1919年1月發(fā)表的《告學生》一文中也特別提倡“貴我”。他說:“吾之所謂貴我者,乃謂各人宜自有主張之意。吾以為是則力持之,舉世非之不可顧也;吾以為非則力避之,舉世是之不敢阿也。必有獨立之思想,始能有獨立之人格。必國家中多如斯獨立之人格,然后此國家對于世界可成為一獨立之國家?!?楊開慧反復強調“我即良心”、“良心即我”、“失良心者,即失我也”、“觀夫今世有我者無幾人”、“吾欲為人,吾應忠實于我”、“我之行為應出于我之良心”等等,不正是其父親所主張的“貴我”嗎?在這里,“良心”、“我”、“個性”是同一序列的概念,它強調的是人要有獨立之人格,要有自己的個性。楊開慧在《致某公書》中對章士釗說:“深望丈之良心能不為微云所蔽,放異彩于世界。深望丈將來良心之光輝能照滿全世界”,也就是要求章保持自己獨立人格,不要讓政治漩渦汩沒自己的個性和良心。endprint
在《隨感錄》中,楊開慧的論述也是圍繞著個性解放展開的。
首先,楊開慧認為,個性解放是人的“天性”的需要。她說:“靜,非合于人生之意義也。人者,動物也;好動,人之天性,美德也。不動者,不靈之人也,吾人須養(yǎng)得此心活潑潑地。吾人不要有消極之行為,吾人應日新月異,而得畢顯吾人之精光。吾人應生趣勃勃,光輝四照,有軒〔掀〕天揭地之氣概。”中國古代典籍《禮記·樂記》說:“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yǎng),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按照《樂記》的這種說法,“大亂之道”的出現(xiàn),是由于人們違背了“人生而靜”這一“天性”。 基于這種觀點,在中國古代修養(yǎng)論(包括宋明理學)中主靜說都占主要地位。對此,青年毛澤東在1917年發(fā)表的《體育之研究》中有過分析:“朱子(熹)主敬,陸子(九淵)主靜,靜,靜也;敬,非動也,亦靜而已?!泵珴蓶|明確表示不同意主靜的觀點,他認為:“人者,動物也,則動尚矣?!瓌右誀I生也,此淺言之也;動以衛(wèi)國也,此大言之也。”楊開慧說的“人者,動物也;好動,人之天性,美德也”與青年毛澤東的論述是一致的,與《禮記》所說的“人生而靜,天之性也”的觀點是鮮明對立的。楊開慧說的“吾人須養(yǎng)得此心活潑潑地”、“吾人應日新月異,而得畢顯吾人之精光”,正是要充分解放和發(fā)揚自己的個性。
那么,如何發(fā)揮人的個性呢?就是要提倡個人的獨創(chuàng),反對迷信和盲從。毛澤東在五四時期指出:“現(xiàn)代學術的發(fā)展,大半為個人的獨到所創(chuàng)獲。最重的是‘我是‘個性,和中國的習慣,非死人不加議論,著述不引入今人的言論,恰成一反比例。”?楊開慧所強調的個性解放,與此也完全一致。她說:“吾人有一最不可缺者之質,即冒險性、好奇心。吾人不可有餒氣,不可有依倚心。吾人要自立自強,而自創(chuàng)世界、自創(chuàng)生活。隨俗趨向者,不靈之人也。”一個人“要自立自強”,要“自創(chuàng)世界、自創(chuàng)生活”,沒有一點冒險性和好奇心是無法進行的。為此,就必須反對迷信和盲從。所謂“隨俗趨向”,所謂“依倚心”,正是迷信和盲從的表現(xiàn)。
其次,楊開慧認為,壓抑個性是舊的社會制度和風習之過。她說:“吾人須自識:風習最能陷人,吾人容易為彼所縛而失自我之真。今之世界,黑暗之世界也。故吾人泯泯棼棼,都未上大道、入光明之路??蓢@哉!今之人靈性盡失,生活于枯焦寡味之中,死氣沉沉。何由而至此乎?人容易為習俗所縛,人之力微弱甚也。今之社會一切之制度多惡也,摧陷人、壓抑人,使不得充分之發(fā)展。吾人須知吾人之痛之苦,非吾人自謀救濟,將坐以待誰乎?須知吾人欲充滿自己之生活,非自謀而待誰乎?吾人要自創(chuàng)天地,吾人不可長埋于困苦憂患之中,吾人宜動,好動是吾人不可缺之美德。”所謂“風習”是“風俗”和“習慣”的合稱。在楊開慧生活的時代,種種封建的禮教和落后的習俗密如蛛網,嚴重地束縛著人的個性的發(fā)展,它使人的“靈性盡失,生活于枯焦寡味之中,死氣沉沉”。楊開慧在探討“何由至此”的原因時,提到了“今之社會一切之制度多惡”,表明她開始認識到,束縛個性發(fā)展的不止是社會的“風習”和“習俗”,還有更深刻的原因,即社會制度的原因。正是這種舊的社會制度“摧陷人、壓抑人,使不得充分之發(fā)展”。楊開慧沒有對舊的社會制度全面進行分析,但是卻對當時的教育制度進行了嚴厲的抨擊。她說:“今之學校制度,摧陷吾人者亦多矣。其最大者,即功課繁多,使吾人無活動之時,吾人之身體不得發(fā)達。身體既不發(fā)達,其他方面必不得不受其影響?!睏铋_慧的這種批評,繼承了其父親楊昌濟的思想。楊氏曾在《教育學講義》中說:“學校教育最足以傷兒童之身體者,為鐘點太多,負擔過重。小學校之兒童正當身體發(fā)育之時,其腦力易感疲勞,固不可使記誦過多,坐聽太久;即中學以上之生徒,功課亦不可過于繁重,至使身體積虧而不自覺?!保?1)學生鐘點過多,負擔過重,整天只知道讀死書,不但會影響其身體,而且勢必束縛其性靈,障礙其個性的自由發(fā)展。
最后,楊開慧認為,個性解放的目標就是自我實現(xiàn)。自我實現(xiàn)是一種西方的倫理學說。楊昌濟說:“充實自我具有發(fā)達的可能性,謂之實現(xiàn)自我;以實現(xiàn)自我為吾人行為之最高目的,謂之自我實現(xiàn)主義?!保?2)毛澤東說:“人類之目的在實現(xiàn)自我而已。實現(xiàn)自我者,即充分發(fā)達吾人身體及精神之能力至于最高之謂?!保?3)可見,所謂自我實現(xiàn),就是要使身體和精神、肉體與靈魂兩個方面都得到全面的發(fā)展。楊開慧雖然沒有使用“自我實現(xiàn)”的概念,但她說的“須知吾人之欲得完滿之發(fā)展,決不可不重身體之發(fā)達。身體強,心力亦隨之強。何者謂之聰明?精力足之人無不聰明者,身體強,然后精力足”中的“完滿之發(fā)展”,就包括了“身體”與“精力”兩個方面的全面發(fā)展。所以她說:“吾人完滿之發(fā)展,是要體、智、性情齊發(fā)展。堅強之身體、濃篤深厚之情感、超遠曠達之心懷、充足活潑之精神、生趣勃勃之神氣,此成人之范也?!敝档米⒁獾氖?,楊開慧在這里提出的“成人之范”的命題。這里講的“成人”不能僅僅理解為“成年人”,而應該是一個身體與精神全面發(fā)展的人。“范”者典范、模范之意?!俺扇酥丁本褪巧眢w精神全面發(fā)展的模范。這種人不僅有堅強的身體,而且有濃篤深厚之情感、超遠曠達之心懷、充足活潑之精神、生趣勃勃之神氣。楊開慧認為,作為身體與精神全面發(fā)展的人才是堅強之人,只有成為這樣的人,才能克服軟弱、避免罪惡。她說:“吾人之罪惡,何由而生?由弱而生也。弱是人之大惡,惟弱乃有好名、好勢、好利一切之惡心??傊澜缟弦磺兄異?,均由弱而起。世間之罪惡,可以一個‘弱字包括之。弱由何而起?體不強、精力不足也。”所以歸根到底,還是要忠實于自己的良心,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不斷達到自我完善、自我實現(xiàn)的崇高境界:“吾人有良心,吾人之行為,須是受命于吾人之良心。吾須盡力盡心,忠實于吾之良心,務使吾良心之光四放。軟弱是吾人之大惡,活潑是吾人之美德。不動者,不靈之人也。吾人若身體不強,他事不得進行。身體方面,亦必須日新月異,坐以待其強,任之聽之,此不盡心之大惡也!此所謂受了魔鬼之誘惑也,此所謂屈服于魔鬼權威之下也。甘心為魔鬼之奴,受風習之制裁,亦若是也。甘心為奴,此弱也,不自強也,此而可謂有靈性之人乎?此而可對己之良心乎?吾人不可不自立而自創(chuàng)生活,磨練陶镕,成乎吾人之為人,皎然樹立吾人之人格,始無愧于吾人之良心也?!币磺惺苊谖崛酥夹?,盡力盡心,日新月異,不受魔鬼之誘惑,不屈于魔鬼之權威,自創(chuàng)生活,磨練陶镕,成乎吾人之為人,皎然樹立吾人之人格,這就是楊開慧的結論。
必須指出,楊開慧的《隨感錄》雖然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時代思潮的影響下寫作的,但也應該注意,它具有楊開慧自身健康和性格的針對性。1982年在板倉發(fā)現(xiàn)的楊開慧寫于1928—1929年間的7篇手稿之一《從六歲到二十八歲》中寫道:“我的\[身\]\[體\]生下來就弱得非常,一哭就要暈的,一切和平常小孩不同,小孩是好活動的,我不愛活動,小孩是不能深思的,我能夠深思。或許就是這個原因——病的原因吧?”《隨感錄》強調“好動,人之天性”,正是對應了自己的病癥“不愛活動”;對“弱由何而起?體不強、精力不足也”的分析,也正因為她自己“生下來就弱得非常”。楊開慧的這種自強思想,來源也較早。她在同一篇文章中說:“后來我決定了我的態(tài)度,盡我的心,盡我的力,只要做到這一個‘盡字,其余就不是我的責任了。我安心要把身體弄強健,盡我的力去驅逐病魔。這個方針定了不久,我就到了北京,那個時候是十六歲(1918年)的光景。我清早起來洗冷水澡,行體操。我只穿一件舊棉襖過冷天。那時現(xiàn)出我意志力出來!我覺得我無論什么都能受,我檢(簡)直相信人的壽命,可以由人的意志力去延長它的?!保?4)可見,楊開慧的自我完善和自我實現(xiàn)思想是與新文化運動同步前進的。
【 注 釋 】
①②④⑤⑥⑦⑧⑨??????(21)(22)《楊昌濟集》,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271、463、1224、1281、1289、50、249、1285、251、1285、676、21、104、246、373、157頁。
③ 李肖聃:《本校故教授楊懷中先生事跡》,《楊昌濟集》,第1266頁。
⑩ 轉引自宋斐夫:《新民學會》,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6頁。
?《章士釗全集》第3卷,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第251—277頁。
?《章士釗全集》第4卷,第142頁。
?《青年雜志》(《新青年》)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15日發(fā)行。
?(23)《毛澤東早期文稿》,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7—338、218頁。
(24)歐金林:《留取丹心照汗青——館藏新發(fā)現(xiàn)的楊開慧手稿試讀》,《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三輯,岳麓書社2006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