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華
哥已經(jīng)來弟家三天了。
哥終于支支吾吾,把自己的來意講明了。
弟是將軍,是小清河村里走出去的最能的人,也是鄉(xiāng)里有名、縣里掛號的人。哥是小清河村村支書,早已退了很多年。退了的哥偏偏不肯安生,喜歡亂操心,家鄉(xiāng)的雨季眼看就要來了,小清河就要變成黃水河。河上無橋,村民出行,村里的孩子們來來回回上學又成了問題。哥在新任村支書面前夸下??冢ナ〕钦宜依先?,一定要把修橋的錢給化來。
哥,不是兄弟我不念鄉(xiāng)情,我確實有難處。家大業(yè)大是不差,可向我伸手的地方也多啊……你也這么大年紀了,回去好好跟嫂子過日子吧,折騰啥兒?你一手能翻了咱那窮窩兒的天嗎?
弟滿臉真誠,說得哥紅著臉低了頭。
哥走了……
哥沒再向弟開過一次口,回家他悶悶地跟新任村支書說:“老三有難處,咱不能難為他??刻炜康夭蝗缈孔约海瑯?,咱自己修吧?!?/p>
哥帶頭把自己存的那點兒養(yǎng)老錢全拿出來,又挨家挨戶去動員:再苦不能苦孩子??!那些猶豫的村民也就不再好說什么,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小清河上人歡馬叫,熱騰騰地忙活起來。沒有誰號召,順其自然,哥成了建橋的大總管,從橋體設計到材料的置備,他都一手操管。七十多歲的老頭兒了,馱著背,頂著一頭白發(fā),在人聲喧囂的工地上,指揮人,指揮車。有愛開玩笑的年輕人,從“嗵嗵嗵”的馬達聲里沖他大喊:“大爺,我看您有大將軍的風度?!?/p>
工地上噪音太大,哥聽不清,但從對方臉上的表情明白些什么。他咧開嘴,笑得憨,也笑得歡,露出黑黑的空牙洞來,額前的一縷白頭發(fā)在風里一下一下地翻。
橋修成,一座漂亮又結實的雙孔石拱橋,青石橋體,白沙路面,神氣地橫跨在小清河上,蠻橫了多少年的小清河一下子馴順了,不再張牙舞爪,河水從橋孔下鉆過去,順河堤而下。村民們到河對岸去種田,不再用肩挑手提,三輪機動車可以開到家門口,孩子們上學不再用大人護送,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就過了河。村里再沒有牲畜掉下河淹死這些讓人煩惱的事了。
修了一座橋,把哥累得不輕,身體越發(fā)弱下去。他要拄著拐棍才能從家走到橋上看看。夕光中,村里上空的炊煙裊裊地升上天空。牛羊歸圈,孩子放學村民扛著工具慢悠悠地回家。滿頭銀發(fā)的哥,拄著拐棍站在橋頭,被西天的云霞鍍了一身的金粉,就像一尊塑像。
“大爺好啊?!?/p>
“大爺爺好?!?/p>
……
每一個過路的人,看到橋頭上佇立著的哥,都會恭敬地打聲招呼。哥回應著,臉上的笑意久久不去。
哥給弟打電話,說小清河上有橋了,小車可以一直開到家門口。哥想弟了,年紀越大,越是牽念。弟卻總是那么忙,今天出差,明天開會,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
哥便不再說什么,叮囑幾句,掛電話。
弟回來時,哥已經(jīng)纏綿病榻多日。弟不是專程回來看哥的,是回來參加縣里的一個活動??h里要樹一面名人墻,把全縣在全國各地的顯要都召集回來,給他們立傳揚名,也是對縣里的一項宣傳。
弟說,這是縣里的大事,自己再怎么忙也要回來啊!
是,是該回來。人不能忘本。哥拉著弟的手親不夠。
呵,你以為他們白請我回來啊,每個人都要帶著貨回來。一個名字刻上去,二十萬。弟還是那氣度,當將軍當慣了,說起話來。
二十萬塊?二十萬啊……哥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斂了去,他的肝又開始疼了,疼得他直抽涼氣。二十萬塊,我們鄉(xiāng)下人幾家一年不吃不喝也攢不夠二十萬。我們修橋才花了四萬多……
花二十萬,就為把名字刻到石頭里,哥到死也沒想明白弟這算的是哪門子賬。(2016年臨沂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