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
去年秋天,我采訪了一位在音樂圈里頗有建樹的中年作曲家。原本想寫寫他的經(jīng)歷,可整整一個下午,這位老兄都深入淺出,興致勃勃地向我詮釋著他腦海中浩瀚無邊的音樂理論。只可惜,對于近乎“樂盲”的我來講,像聽“天書”般的云騰霧罩兩眼發(fā)暈。倒是最后他的一席話讓我難忘,他說他沒有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前曾當了十幾年工人,他說生活中真正熱愛音樂并有可能走向成功的都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人。這時候我想起了老劉。
老劉是我在工廠時的一位師傅。正像那位專家說的,屬于那些普普通通的音樂愛好者中的一員,他做夢都想有一支屬于自己的樂器——黑管。
那陣子我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在工廠當技術(shù)員。老劉是我負責的工段的一名普普通通的車工。不過和別的四十多歲的老師傅相比,他的性格好像有些特別。平常除了嗜煙如命之外,就特別愛和我們幾個剛出校門的毛孩子扎堆兒,他說:“人嘛!要有點情趣,別整天的老婆孩子的,沒勁!我愛跟你們聊天兒,年輕,知道的多……”
不過,倒是真是這么回事兒,老劉和我們東拉西扯時,沒有半點粗話瑣事,每回總是投入地談著他知道的曲子,還有當年在樂隊吹黑管時候的風光勁兒,邊說邊比劃,嘴里還嘟嘟地打著節(jié)奏。一曲終了,總要認真地介紹剛才“吹”的那叫什么波爾卡,生怕別人不懂。時間一長,他每次都說的那幾支曲子大伙都快聽爛了。這時候,就有大膽的小子跟他開玩笑:“劉師傅,您真的吹過管兒嗎?”
“啥?你小子還不相信,我吹管兒那會兒你還吃奶呢。”大伙兒一陣哄笑,就再不敢多問,而老劉依然和以前一樣認真地比劃著。一天,周圍老師傅告訴我們,老劉年青的時候好學(xué)習,腦子靈,就是挺清高,不合群。那時候和他住一個宿舍的是位大學(xué)生,平時愛吹黑管兒,老劉那時候也跟著學(xué)了那么兩下子,有幾回廠里樂隊的黑管兒手請假,他也頂著吹了幾回,挺好。大伙一夸,他更傲了。后來人家調(diào)回了內(nèi)地,老劉也就只能比劃著吹了,自己沒個管兒。
不料,這話被一旁干活的老劉聽見了,他吼著的嗓門蓋過了機器的轟鳴:“干啥呀,不會比劃生氣呀!等我有了黑管兒,真的一吹,還不把你們都氣退休呀!”干活兒的人都笑了,老劉也笑了。
“五一”勞動節(jié),廠里搞了個文藝匯演,我們排練的節(jié)目是大合唱,并且從外面請了一個樂隊做伴奏。這個時候,是老劉最風光的時候,他是全車間唯一一個“音樂家”,是理所當然的指揮。合唱排練那天下午,樂隊還沒來。老劉就先指揮大家練幾遍,這當中自然少不了把那幾個平時擠兌他的師傅狠狠地用最有刺激性的詞兒報復(fù)一番。然后,再告訴大伙他手揮到哪個點兒上的時候嗓子眼該開多大。然而,最讓老劉風光的是樂隊來了以后,老劉竟先讓黑管兒出來給大家吹了兩遍,然后告訴大家:“這玩意就是我玩的那種管兒!”弄得那位樂手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這位老哥是哪家的大腕,也就聽憑老劉的擺布。不過,后來,我們的合唱沒得上獎,大伙都說怪老劉,可老劉說怪樂隊沒合好,大伙還說老劉,說沒合好是老劉戲弄了人家的人人家不高興了。這一說,老劉倒來勁了:“明年我弄個樂隊,有本事你們都學(xué)它個五六的,我來吹管,不信弄不好!”
第二天上午,老劉請假去了樂器商店,回來時已快中午了,他神秘兮兮地對我們說:“哎呀,我去看了半天,真過足了眼癮了!橫七豎八地放了那么多樂器,要知道調(diào)那兒上班去!”
“你也真夠劃算的,請了半天假就過眼癮了!”還沒等我說完,老劉啪地一下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存折,往桌子上一拍:“把我當什么人了,要不是銀行上午學(xué)習,我已經(jīng)買回來了!下午我還請半天,取錢,買管子!”說完嘿嘿一笑,扭屁股走人了。
沒料到,老劉這前腳剛走,他平時看著挺文靜的媳婦吼著比平時多幾十分貝的大粗嗓撞進了領(lǐng)導(dǎo)辦公室。說要組織上解決一下她家的家賊問題,這時候大伙才明白老劉拿千把塊錢的存折原本是從家里偷偷拿出來的。說這話那媳婦就要撞墻,大伙兒趕緊把還沒走遠的老劉給拽了回來,一路上老劉灰頭土臉的直嘟噥:“這娘們兒,真沒情趣!”
管兒沒買成還丟了面子,這反倒更堅定了老劉買管兒的信心,不久,他就戒煙了,他說攢上幾年煙錢我就不信買不了個管兒。直到我后來工作調(diào)動,離開工廠時,老劉依然在戒煙戒酒籌款買管兒。
前些日子,我又遇見了老劉,他仍然那么興高彩烈地跟我比劃著吹黑管兒的樂趣,看來他的夢還沒有圓,他現(xiàn)在仍然不抽煙,他說:“前些年攢的錢按理說早該夠買管兒了,只是女兒上大學(xué)是自費,需要錢。”老劉又一次犧牲了自己的夢想?!芭畠赫f了,等她工作了,攢錢給我買管兒?!?/p>
說這話時,老劉眼中充滿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