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3首）

魔頭貝貝

在未來

下午光線柔和。

捧著遠(yuǎn)方的詩，在樓頂，小凳子上獨坐

旁邊是幾瓶啤酒。

有那么一次，往樓下撒尿。野草中

幾棵向日葵，突然變成閃爍的黃金。

微風(fēng)吹拂臉頰。頭頂喜鵲喳喳。

三只黑白相間的喜鵲，在兩米開外

一棵濃綠大楊樹上。

隱秘的激情，迫使它們歌唱。

它們歌唱在兩米開外，幾座墳塋上方。

我停下閱讀。又咬開一瓶。

我注意到陰影，已經(jīng)越過了身后的廚房。

有時候偶爾早起，會看見你在那兒做飯。

光線清涼，斜射到你肩膀。

我摳掉眼屎。蹲在廚房門口刷牙。

油煙騰起，飄出窗紗。

有時候抱著你能聞到你

頭發(fā)上的油煙味兒。

有時候你做飯的樣子使我

想起很多年前。朦朧的早晨，媽媽

已經(jīng)將飯菜擺到桌面，然后拉亮我和

弟弟臥室的燈，用安徽樅陽口音喊

大錢寶錢，起來上學(xué)。

通常是玉米糊，煎雞蛋，一碟豆腐乳。

通常是醋泡油炸花生米，我下酒的小菜。

當(dāng)我喝醉時扇了你你哭著捂著臉。

不認(rèn)識你之前，喝醉了

我通常和弟兄們在街道瞎逛。

掀桌子，摔瓶子。

后來他們都進(jìn)去了我單獨發(fā)酒瘋。

挨了幾次打。額頭至今有道疤。

后來我喝醉了不敢外出。在家里

扇了你幾次臉。

我感到內(nèi)疚。為前些年，扇了你幾次臉。

那天喝醉了但還有意識。

扶著墻，從樓頂下來。

把詩集塞進(jìn)書柜。又在書柜里亂翻。

一本書中掉下一張相片。小學(xué)畢業(yè)合影。

劉濤笑得有點兒傻。肖荷——

當(dāng)時真是小荷啊——表情顯得

與年齡不相稱地嚴(yán)肅。

其余大多記不起名字了。也不知

都在哪里。有一位據(jù)說已經(jīng)去了天堂。

我個子小，站在最前排。

紅領(lǐng)巾，白襯衫，藍(lán)褲子，白球鞋。

微微側(cè)著身體。眼睛明澈，面向未來。

穿過

臥龍崗——

傳說諸葛亮在此隱居。后來據(jù)說是假的。

不管它，我還是被生出來。

兩歲，一個姐姐披肩發(fā)。我要她，給我

摘那朵花。我已記不清她什么模樣。

我第一次吃到面包。

飛機(jī)在頭頂每天轟隆隆響。

白蕩閘——

把手伸進(jìn)洞里摸老鱉卻拽出一條蛇媽媽呀。

舅舅挑著籮筐，一頭是弟弟，一頭是我；

不遠(yuǎn)的小山丘，一匹狼；

抽出扁擔(dān)瞪著它直到它長嗥一聲走遠(yuǎn)了舅舅一屁股坐地上。

五月，山坡的灌木叢，偶爾能發(fā)現(xiàn)草莓

“那是蛇吃的，人吃了，會毒死的”

外婆說那叫“蛇果”?！按箢^大頭，下雨不愁”

他和我們鄰居，他傻。

炸藥庫——

我始終沒看到過炸藥。

我只記得兔子和桃子。

割罷麥，兔子滿坡地亂躥。

用槍打，用夾子夾。

桃子不中看，齜牙咧嘴的。但紅，但甜。

兔子被剝皮。瞪著眼，鮮血淋漓。

雙石碑——

我也始終沒看到兩塊石碑。

我只記得皮帶和耳光。

我只記得欺騙、偽善、腦漿。

從窯里往外搬磚。除了眼球是黑的

牙齒是白的，全身，都灰溜溜的。

一上午喝一大桶涼水。不是渴的，而是熱的。

除夕，值夜班，一個人在院子里來回走

聽見遠(yuǎn)遠(yuǎn)的鞭炮聲，哭了。

田李莊——

喝了兩杯我們摸黑來到野外。

玉米已經(jīng)收割完畢，到處都是秸稈。

一陣縱火的沖動。

有點兒濕，燒起來噼啪響。

蹲在田埂上，如水的月光中

我靜靜地方便。幾米開外，老丁大聲歌唱。

官莊鎮(zhèn)——

總有可能離開你想離開的。

時間在虐待，地址在拘留。

發(fā)生的事，轉(zhuǎn)移到鏡子里。仿佛從未發(fā)生。

仿佛用兩句話，解釋一句話，越來越說不清。

此處盛產(chǎn)紅薯和小麥。

你的鄰居叫空虛，你的哥哥是悲鳴。

詠嘆調(diào)

1

地球：黑暗中一枚靜靜的果核。

廣場上，那些跳著、扭著、被碾著

不知從何處租來的身體。

不知從何處，一只蟋蟀蹦到桌面。

用衛(wèi)生紙輕輕捏住，丟到窗外。

一摞讀過，或僅僅翻過幾頁的書

傳來手術(shù)刀下、骨灰盒中啞然的心跳。

電壓力鍋嘶嘶嘶嘶冒著熱氣。

排骨燉土豆，要熟了。我已年過四十了。

2

以蔥姜蒜為核心的日子。

那些涂了香油的臉。

穿長筒靴染著紅發(fā)

婦女般的少女。

旁邊是一輛奧迪

一頭大腹便便的男子。

筆深處只有一個詞：母親。

最美的花，也配不上她蒼老的容顏

——在藍(lán)了又黑黑了又藍(lán)的寧靜中。

3

攜帶著暮春和盛夏的秘密

燕子離去。

長久沉默后，那些遺存的窩巢

像一顆顆被掏空的心。

這反反復(fù)復(fù)被黑暗推到眼前

的星辰：一粒粒確鑿的磷火。

從哇哇啼哭，到慢慢長出白發(fā)

而依舊光潔如初：這個被媽媽

久久含在眼睛里的人——額頭上

始終印染著剛剛出生時微溫的血痕。

4

一顆瞎眼上蠕動著滿滿的肉。

一只每天拿來、轉(zhuǎn)瞬即空的瓷碗。

碎裂在所難免。

高軌列車緩緩開啟。頃刻

就身不由己。

她曾如此吸引過他。就像山間夏日

暴漲的白花花溪流，暫時還沒露出

下面巖石白花花的骨頭。

夢里，母親看著我的死。

號啕著，捶胸跺足。

今天下午散步。遠(yuǎn)遠(yuǎn)地，我能感到

她在凝視我的背影

——仿佛我這薄薄的一頁

四十年來，她還沒讀夠

——枝葉間，鳥貪歡地叫著。

5

風(fēng)中：在者與逝者的氣息。

燕子早已去了南方。

它們中的一群，也許會途經(jīng)

安徽省樅陽縣湯溝鎮(zhèn)

——外婆和奶奶的墳?zāi)股峡?/p>

——仿佛不經(jīng)意的一瞥。

6

一只暗紅方凳上供奉著觀世音。

每年清理一次，香爐里的灰燼

——如一茬茬面孔，來了又去。

跪拜著，早晨，傍晚，念誦著

大明咒、報父母恩咒、藥師佛心咒……

樓頂西邊，埋在花盆中流產(chǎn)的雙胞胎

用藿香淡紫色細(xì)碎的花瓣，默默傾聽……

已經(jīng)這么些年了：太短了——

不夠丈量吹過時，隨風(fēng)而逝的事物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