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我的少年時代是一個講成分和階級的時代。我父親是右派,我外公是地主。兩頂“黑帽子”,是兩座黑壓壓的大山,壓得全家人都直不起腰,全家人受盡屈辱和傷害。
我上學的記憶就是從被污辱開始的。記得那是一個下雪天,老師出去看雪了,我們在教室里自習。雪花從窗外飄進來,落在臨窗而坐的我的脖子里。我下意識地縮緊了脖子,起身想去關(guān)窗戶,剛好被從外面賞完雪回來的老師撞見。老師走到我面前,問我要干什么。我說雪飄進了我脖子,我想關(guān)窗戶。老師問我是不是冷了,我說是的。
老師說:“你頭上戴了兩頂大‘黑帽,還怕冷?。 ?/p>
這就是那個時代!老師都如此,更何況少不更事的同學。我不喜歡上學,因為上學對我就意味著受辱、挨欺負。
從小學到初中,我喊過老師的至少十幾個,但真正溫暖過我的只有兩個:一男一女,男的叫蔣關(guān)仁,女的叫王玲娟。王老師是知青,胖胖的,演過《沙家浜》里的沙奶奶。蔣老師是個仁義的人——像他的名字一樣,他高個子,籃球打得很好,上課不用教鞭(全校唯有他)。
真正溫暖過我的只有兩位老師,似乎是少了些。但夠了,因為他們代表著善良、正直、仁義和愛,是可以以一當十的。每次我受了欺負,賴在家里不去上學,父親和母親會用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催趕我去上學。父親是動武,用竹條抽打我,粗暴地趕我去;母親是搬救兵,把王老師和蔣老師搬出來說教,有時還直接把人請回家,將我現(xiàn)場帶走。父親的方式其實往往把事情弄得更復雜,我經(jīng)常是人走了,但又不去學校,而是找一個墻角或去祠堂里躲起來,等放學了才回家,制造一個上學的假象。
假的真不了。班主任王老師看我一天沒去上學,晚上篤定要來我家問原因,一問便真相大白。所以,從結(jié)果看,父親似乎在用另一種方式把愛我的老師請進家門。當然,老師登門了,學校的大門又向我敞開了。
小學五年半,我最深的記憶就是這種再三的逃學、勸學——大門關(guān)了,又開了;開了,又關(guān)了。反反復復中我一再嘗到被欺辱的苦頭,也一再品到被寵愛的甜頭。
蔣老師、王老師,一男一女、一高一矮,像一對天使,構(gòu)成一個完美世界,存放在我心靈的最深處、最暖處。20年前的我留下了一首詩——
我心里有陽光
來自兩個有性別的太陽
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
很拙劣,但很真實,這是少年的我最真切的記憶和感動。很難想象,如果沒有這兩個“太陽”的愛,我在少年時代、青年時代,甚至現(xiàn)在,會缺失多少崇高、美好的情感和力量。一個人心里如果沒有足夠多的崇高和美好的情感,即使成了才,當了王,也將是猙獰可怖的——因為他不會向世界表達崇高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