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年間,陳州城有兩家古董店,除去南大街龍王廟前的羅氏“會友齋”,還有前尚武街康家開的“奇古齋”。
“古董店”是舊世道一般人對這類生意的總稱,實則內(nèi)中分門別類,是不相混合的。類別為“紅綠貨”,“軟片”、“硬片”、“鄉(xiāng)花地毯”,“古錢圖章”,“金石文玩”等?!凹t綠貨”系指寶石、珍珠、翡翠、瑪瑙、珊瑚以及松綠石、琥珀等物而言;“軟片”就是字畫、古書、碑帖;“硬片”仍指宋、元、明、清各代瓷器?!班l(xiāng)花地毯”,顧名思義,是指古代的刺繡品、緙絲、地毯、椅披、桌裙、袖頭等?!敖鹗耐妗卑ㄝ^多,什么古銅器、古玉、古陶、古今名硯以及供陳設(shè)的一切藝術(shù)品,竹制品、象牙雕刻等等皆是。一般收“金石古玩”的店鋪,也多帶經(jīng)營“古錢圖章”。古錢,是指出土的古代貨幣;圖章,是指古代官私印鑒、名人圖章。當(dāng)然,以上幾種多指大都市中的經(jīng)營形式。如北京的琉璃廠、廊房二條、上海的交通路和古玩茶樓等均是。而陳州小城,就不能分得太細(xì)。由于凡古皆收,就需要各種學(xué)問。所以在小城里當(dāng)古董店老板也多是收藏界的雜家。
“奇古齋”的老板康仲儒就是這種人才。
康仲儒原來是放高利貸的。一般古玩商到鄉(xiāng)間買一次東西數(shù)百元或數(shù)千元。這些資金大多的古玩商都拿不出來,多把價定好,再回城內(nèi)湊錢。湊錢的辦法多是貸款。有時到銀號貸不到,又急用,便貸高利貸。康仲儒當(dāng)時是陳州城有名的放高利貸者,后來他看做古玩生意比放高利貸更有利可圖,便也干起古玩生意來。不想頭一趟,他就買走了眼,被造假高手騙了,賠了好幾千。就這樣邊交學(xué)費邊學(xué)習(xí),幾年下來,錢賠了大半。眼練成了,但也從當(dāng)初的放高利貸者淪為了“鷹眼兔子腿,窮身子富嘴”的古玩商?!苞椦邸?,是說買東西時要看得真,認(rèn)得準(zhǔn),否則會買成贗品;所謂“兔子腿”,是說聽到哪里出了東西,就得飛快地趕去,要不就會讓別人捷足先登得了;窮身子,是指古玩業(yè)的人多數(shù)不是富有之家,買到東西時還得東拼西湊去弄錢;富嘴,是形容古玩商人皆嘴硬,雖然手中沒錢,也不說窮,沒有錢也敢買,該添錢時就添,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勁頭。
這康仲儒的聰明處,是他收到奇珍文物,多賣給外國人。
當(dāng)時加拿大人懷履光是基督教圣公會河南教區(qū)第一任教主,曾在開封古樓中街設(shè)立工會教堂,明為主教,暗為文物販子,收到有價值的文物,除售于美、日兩國外,一部分送回加拿大,大都現(xiàn)藏于多倫多博物館中。因陳州古漢墓群多,他曾親自陳州勘察??抵偃鍎偸盏揭患B環(huán)璧,牙黃色,光澤很足,一寸四五分大小,方形,展開時約有三寸,中間有兩個長扁圓環(huán)將兩璧連接在一起,周身有粗細(xì)花紋,四角四個夔龍,如巧奪天工。當(dāng)時他將連環(huán)璧剛一亮,懷履光就瞪大了眼睛,接過來把玩之后,一副愛不釋手狀。論說,此為古玩商大忌,東西再好,決不可露出欲求不能狀,當(dāng)即問康仲儒要多少錢,康仲儒掏三千買的,見其喜愛無比,便張口要了六千元。不想那懷主教價也不還,當(dāng)即定貨,并對康仲儒說:“你就是要一萬,我也會要的!”從此,康仲儒領(lǐng)略了洋人的大方。每有好東西,便親自送到汴京城賣給懷履光,皆能賣到好價。
賺洋人的錢,讓康仲儒嘗到了甜頭,比放高利貸來錢還快。果然,不幾年康仲儒便成了陳州城的富戶。
這一年,他碰到宋徽宗一幅真跡,據(jù)說是從宮中流出的寶貝,簽條是清宮書寫“宋徽宗寫生珍禽卷”,畫卷共分12段,每段接縫處都有宋徽宗的雙螭印,共十一方。圖中鳥之羽毛,用淡墨輕擦出形,又以較濃墨覆染,再以濃墨點染重點的頭尾、羽梢等部位,層疊描繪,展開手卷,畫眉、山喜鵲、戴勝、麻雀、白頭、斑鳩、太平雀等12種不同種類的珍禽躍然眼前,畫得非常細(xì)致……真跡難求,價高自然也高到讓人望而卻步??抵偃蹇粗鴮氊惒桓逸p易冒險,先到懷府探了探懷大人的態(tài)度。不想懷履光一聽此寶,激動得雙目發(fā)綠,讓康仲儒趕快拿來給他一睹為榮??抵偃逡姞钜部吹牟挥杉悠饋?,可拿來讓懷履光一睹為幸的前提條件,就是要把墨寶買下來。那一年康仲儒已經(jīng)六二十歲了,六十二年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他,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想買下畫作就得墊上全部家產(chǎn)。兩難之間,康仲儒一連猶豫幾天。如果此泡生意真能做成,家產(chǎn)翻倍不成問題,以后也就不用再為日子?xùn)|奔西跑了,為了后半輩子的無憂,最后康仲儒咬牙買了下來那幅難得的珍寶。為了盡快連本帶利回到手中,拿到寶貝,他沒有回家,直奔懷府而去。
到了懷府客廳,掏出來一看,懷履光雙目亮了又亮,隨后用生硬的漢語問康仲儒打算多少錢出手?
康仲儒說:“這可是我傾家蕩產(chǎn)才淘來的寶貝,如果懷大人想要,我不多賺,只要讓我的家產(chǎn)翻一番便可!”
懷履光一聽,聚起一臉問號:“你的家產(chǎn)值多錢?”
康仲儒說:“實不相瞞,這些年我從你這里大概賺有八萬塊大洋,再加上我先前的積蓄,共計十萬塊?!?/p>
懷履光一聽,愕然了半天,拍案而起說:“好!東西先放我這兒,明天你來取錢!”
康仲儒一聽?wèi)崖墓庖獙⑺娜考耶a(chǎn)押在這里,自然不同意:“如果懷大人信得過我,寶貝暫由我保存,待你湊齊了錢,咱們還按老規(guī)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不行!”懷履光斬釘截鐵地說,“我向上帝擔(dān)保,你我共事多年,從沒短過你的錢。你們中國人是沒有信仰的,沒有上帝的監(jiān)督,我豈敢信你一出門,會不會玩調(diào)包計?”
“懷大人多慮了,這么多年,我何時賣給過你贗品?”康仲儒申辯說。
“可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放長線釣大魚?”懷履光說著,狐疑地斜了一眼康仲儒,說,“以前都是小玩藝,不值得勞神設(shè)陷阱,而這一次可值得!”
康仲儒見懷履光把話說到這分上,很是氣憤,沒想到懷履光竟如此不信任他,本想起身走人,可猶豫半天,沒動。因為古玩市場自古以來就有價無市,如果自己真的堅持拿走,再看看懷履光這態(tài)度,一旦邁出大門,這樁生意無疑就等于泡湯了。為了大賺一筆,自己押上了全部家產(chǎn),若不盡快轉(zhuǎn)手,明天的行情是賺是賠且不說,能不能找到買家,多少年才能找到,都是未知數(shù)。也就是說,眼下,最等不起的就是時間。手里沒有周轉(zhuǎn)資本,等于以后日子要帶著一家老小抱著金碗要飯。如果留下,又等于把自己的家產(chǎn)白押到懷履光的手里……想到這兒,康仲儒為難地長嘆一聲:“上帝能管得了你的心?”
“我是上帝的孩子,如果你連上帝的孩子都不信任,你可以帶著你的寶貝走了!”履懷光說著,將《寫生珍禽圖》朝康仲儒面前推了推,“當(dāng)然,以后不要再來了!”
康仲儒一聽頓時哭笑不得,“沒想到你這上帝的孩子發(fā)了脾氣,還真像個孩子!”說著,又伸手將畫作又朝回推了推說,“看在你父親的分上,我容你一天時間,如果明天你湊不到錢,我再另找買家!不過你要給我寫個欠條!”
“什么意思?”懷履光不解地問。
“沒什么意思,就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把畫給你留在這兒,只是要勞煩懷大人給我打個欠條。”
懷履光點點頭,算是達(dá)成了協(xié)議。
不想第二天康仲儒拿著欠條來懷府要錢時,懷府家人給他一封信說:懷大人回國了,臨走時吩咐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康仲儒一聽,緊張地急忙接過信,一看,頓覺眼前一片天昏地暗:“無所不能的上帝呀,你為啥連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