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琨
父親的第二場戰(zhàn)役
此刻,父親背對秋天
向一排玉米林舉手致敬
在他的禿頂上
一縷夕光正無奈地掙扎
這是父親的第二個戰(zhàn)場
五十年前他從朝鮮歸來
把人生的最后一場拼殺
留給了故鄉(xiāng)的柳樹村
父親擔任隊長的那天
有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
他明白自己最大的敵人
是盤踞在小村的貧困
沐浴過腥風血雨
父親拿鋤頭的姿勢
比握槍的姿勢更優(yōu)雅
他用農歷布陣 按節(jié)令調兵
指揮著全隊二百號社員
改土造田 開荒種地
直到山坡上鋪滿春天的花衣
田野里稻麥飄香牛羊成群
但巴山的貧困根深葉茂
它挾持著天災人禍
就像上甘嶺上的頑敵
一次次潰退又一次次反撲
在這場無休止的拉鋸戰(zhàn)中
父親一天天老了
而這些年村里的青壯年
都紛紛出走山外
留下一群老弱病殘苦苦支撐
目睹一寸寸荒涼卷土重來
父親越來越沉默
他依然還在田野上巡視
像個失了兵權的落魄將軍
父親終于被一根稻草壓垮
父親從干裂的田間
拔出一株稻苗
灼熱的風從山邊吹來
撣落父親額頭一大滴汗珠
掉在枯黃的葉片上咝咝作響
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
渴得小村的蟬們都哭啞了嗓子
這些本該沉甸甸的稻穗
今年全成了顆粒無收的草
讓父親給打工的幺兒
籌劃在秋后的婚宴化為了泡影
手中的稻苗
被父親用粗黑的指頭反復婆挲
就像他在1959年
撫摸夭折在他懷中的長子
眼角渾濁的淚水
是這個夏天最后一滴甘霖
父親突然轉身向南
嘴角蠕動半天才迸出一句
——洪娃子對不起了!
然后跌坐在田埂上
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無邊的空曠中比烈日更燙人的
是父親焦灼的內心
鄉(xiāng)村守望者
空曠的田野上
父親駝背的身影實在太小
像一株狗尾巴草
在深秋的陽光下輕輕搖晃
父親一輩子都佝僂著腰
用鋤頭在泥土里扒呀扒呀
像在固執(zhí)地尋找前世的寶藏
直到把四季翻得花花綠綠
一生的路長不過一面坡
一世的奔忙
走不出二十四個節(jié)氣
這些鄉(xiāng)村虔誠的守望者
其實是這荒蕪的田野上
最動人的一片秋色
他們的頭上堆滿滄桑的雪
血管里流淌著泥土的醬紅
讀得懂天空的每個表情
熟悉稻麥的每一絲呼吸
而他們年輕時
也曾壯得像身后的云霧山
喜歡用山歌夯實愛情
揮著扁擔呼風喚雨
如今,這些活在農歷中的父親們
守著遼闊的荒涼
就像風中的幾只殘燭
照亮著鄉(xiāng)村的四季
腳手架上的父親
離愁別緒
成了每個春節(jié)后的第一波流感
未到正月十五
村道上便人潮涌動
一年一度的大遷徙開始登場
不幾天山坳里像一只掏空的口袋
只留下千絲萬縷的牽掛
還有松林里結實的鳥窩
一群四處游蕩的野狗
在村里義務巡防
父親是家中最后的男人
當春天用綠葉和花朵
掩飾這些扎眼的空白
一些風也開始撥動父親的心弦
望著年輕人候鳥般北翔南飛
父親突然動起了去遠方的念想
初夏的某個早晨
父親終于走出村莊
來到城里一處建筑工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一離開土地根就斷了
出事的那天下午太陽火辣辣的
他爬上腳手架
突然眼前一黑
父親單薄的身子像一條漏網(wǎng)的魚
掙脫天空的深潭
被土地狠狠地擁入懷抱
最終父親的骨灰被送回了故鄉(xiāng)
成了泥土中一抔有機肥
開出的扁竹根花
覆蓋了田邊最不起眼的一處荒涼
對著明月與父親碰杯
去年回巴中過年
我送給父親一瓶茅臺
并約定在中秋之夜
我們對著明月同時舉杯
今夜便是中秋
月亮又大又圓
而大街上鄉(xiāng)愁彌漫
這讓我居住的蓉城濕氣很重
天空懸浮著一層淺灰的憂郁
我站上十八層樓頂
北望巴山五百里蒼茫
然后我打通電話
與父親對著明月隔空碰杯
父親一句“兒啊,我想你”
讓我的淚水奔涌而出
在杯中砸出一圈圈漣漪
鄉(xiāng)愁是一種痼疾
喜歡在月圓之夜反復發(fā)作
而茅臺的醇厚是最好的鎮(zhèn)痛劑
充滿醬香的夜晚
那些咖啡色的鄉(xiāng)愁
就會被稀釋成甜蜜的回憶
而今夜
我仿佛聞見父親的酒杯
有淡淡的腥味——思念如血啊
父親,讓我們再次舉杯
就著一杯茅臺
把頭上的明月喝下去
這枚清涼的藥丸
或許可治離愁別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