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剛??
摘要:《詩經(jīng)》“變風”部分的第一個單元《邶風》集中出現(xiàn)了四方之風,按西、南、東、北風的順序,落腳在《北風》篇,蘊含著冬去春來的希望。由此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毛詩純以“刺虐”釋《北風》詩旨,不及三家詩兼含喜樂的深意。更進一步,結合《北風》的解讀來展開自然與禮法的關系,可以發(fā)現(xiàn)“變風”的意義不只是怨刺,而且也在提醒我們:“正風”的和美禮樂誠然是詩教追求的目標,可是,詩教的前提卻是那個有著巨大的原始暴力的天地之大風。這可能是《北風》篇的政治哲學寓意。
關鍵詞:《詩經(jīng)》;正風;變風;自然;禮法
中圖分類號:I207.222;B22A007706
從《周南》、《召南》到衛(wèi)詩(含邶鄘衛(wèi)三風)有一個比較大的變化,無論這個變化是不是可以像《毛詩大序》所命名的那樣叫作“正風”和“變風”的區(qū)別。根據(jù)鄭玄對《大序》“正變說”的落實,《周南》、《召南》是“正風”,有很多相當于比較正面的立法性質的東西;到了《邶風》及以后的變風部分,就是具體到各個諸侯國的一些政治里的“各有所偏”,就會出現(xiàn)各種問題。這些問題表現(xiàn)在《詩》學里,就是各家傳注常說的“刺”。從中可以看到古代經(jīng)學家的社會批判傳統(tǒng)是非常強的。
一、 《邶風》中的四方之風與《北風》冬天的位置
不像有些爭議比較大的詩篇,關于《北風》的解說,今文三家詩和古文毛詩并沒有太大的差別。但其中卻有細微的差別值得注意?!睹姟分皇且晃逗唵蔚乜吹竭@篇詩是刺虐,諷刺這個國家政治暴虐,百姓相攜而去國;但是今文三家詩說卻不但看到國家昏亂和百姓去國的狀況,而且很重視在這樣一個令人沮喪的狀況中奔向未來、奔向另一片樂土的喜悅。在三家詩的解釋里面,不但有風雪交加的凄慘(這是構成“刺虐”的主要比興景象),也有相攜相扶、一起奔向美好前程的友愛、憧憬和喜樂。除了“哀悲傷心”之外,還有“相從笑語,燕樂以喜”。②三家詩說同時看到了悲喜兩個方面。這是不是比《毛詩》僅僅看到“刺虐”要好?為了思考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分析一下這篇詩的起興和取象。
我們來看經(jīng)文:“北風其涼”、“北風其喈”,顯然都是一種寒冷凄楚之象、危急之象。但是,北風感應出來的氣象變化是什么呢?是雪,是下雪。而雪是怎樣的情狀呢?雪跟冰、霜不一樣。王先謙提到《北風》與“履霜堅冰至”的關聯(lián),但《北風》最關鍵的興象“雪”卻被他錯失。雪是輕柔的,毛茸茸的,所以叫“雪花”?;ㄊ谴禾礻枤馑械木`放能生之物,但雪卻看起來像花,雖然它是冬天的陰氣感凝而成。霜催葉黃,一經(jīng)日出即消散,不能滋潤生長;冰在水面凝結,凝之不減,化之不增,來自于水,復歸于水。雪則是待化滋生之物,與春天有密切聯(lián)系,所以形態(tài)亦如春花。急促的北風卻帶來輕柔的雪花,如果不是疾風的裹挾,它的降落猶如漫天飛花,輕柔爛漫。風與雪的關系,豈不正如后面“亟”與“虛徐”的關系?也就是去國之痛與適彼樂土的關系?所以,短短一篇《北風》猶如交響,每一章的結構都是由急而喜,由喜而緩,由緩而復急。無論是風雪之急還是行人之急,急的一面都相關于國家政治的昏亂、情勢的危急;緩的一面則相關于同道的相助和對樂土的向往。前者是現(xiàn)實,作為過去的結果;后者是面向未來的憧憬。
在大自然中,冬天不正是這樣一個陰寒到了極端,然后就開始能轉向一個新的溫和開端的時候嗎?《小雅》里有一篇《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薄坝暄闭\然是寒涼的,讓人心中悲慘,但在雪花的輕柔中又蘊含了重新開始的希望。經(jīng)過長久的遠征獫狁,《采薇》的詩人回到家鄉(xiāng)。當年離開的時候楊柳依依,一片春光明媚(這其實不合禮法,因違農(nóng)時)。行役在外、戎馬倥傯時是秋冬。現(xiàn)在,經(jīng)過戰(zhàn)亂,我還活著,我回來了,然而家鄉(xiāng)一片蕭條,雨雪霏霏。但是,這樣一個雨雪霏霏的場景,同時又是安寧的,荒涼的村莊在雪的覆蓋下似乎正在悄然恢復元氣。人們躲在屋里烤火,互相串門,商量著開春的計劃。瑞雪兆豐年,無論是中國人過春節(jié)還是西方人過圣誕節(jié),都是在冰天雪地之中,蘊含著面向新生活的希望。這就是《易經(jīng)》的復卦之象。
我們再來看一下,這樣一個分析在整個《邶風》里面有沒有道理?在《邶風》十九篇中,是不是正好在《北風》這一篇到了一個冬天將盡、春天又要重新到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看一下,《邶風》剛好出現(xiàn)了西、南、東、北四個方向的“風”,一個都不缺。這在十五國風中是絕無僅有的。在“變風”的第一個部分就同時出現(xiàn)了四方之風, 這似乎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可能有編詩者的某種意圖在里面。
在《邶風》的第五篇《終風》,出現(xiàn)了第一個方向的風?!俄n詩》解釋說:“終風,西風也。”毛傳以為“終日風”,胡承珙以為古文“終”、“太”形近,終風當為泰風(太通泰)?!稜栄拧め屘臁罚骸拔黠L謂之泰風”。討論皆見王先謙:《集疏》,第147頁,前揭。其實,“終風且暴”,無論可否在訓詁上坐實終風即西風,“暴”就已經(jīng)具有西風的屬性。 接下來,在《邶風》的第十篇,或者第二個第五篇,出現(xiàn)了《凱風》:“凱風自南,吹彼棘心”,這是南風。然后有《谷風》,根據(jù)魯詩說,谷風即東風?!肮取蓖ā皹b”,就是吃的谷子。吃水谷,人才能活。所以魯詩說榖風是生長之風,是東風、春風。最后就是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北風》。
我們來看一下這四篇詩出現(xiàn)的順序。它不是按照東—南—西—北這樣一個方向。東—南—西—北是一個順的方向,就是春—夏—秋—冬或氣之生—長—降—藏的方向。在《邶風》篇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反的方向:是從西風開始,然后到南風、東風,最后到北風。從秋天開始,到冬天結束,這不就是“變風”嘛?順著的是正,逆著的是變。秋天開始,冬天結束,最后蘊含著希望,這就是整個“變風”的節(jié)奏。
《詩大序》里面講,“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由于“先王之澤”的影響還在,詩教仍然有效,所以,無論多么充滿怨刺的變風詩篇仍然蘊含著重建禮樂的希望。不過,現(xiàn)實不容樂觀,時代已經(jīng)禮崩樂壞,所以變風畢竟以怨刺為主,希望只是隱含其中?!囤L》中直接涉及四方之風的四篇,其結構正好體現(xiàn)了“外急內(nèi)緩或外怨刺而內(nèi)含希望、外悲哀而內(nèi)含喜樂”的時代特點:從暴虐的西風開始到寒涼的北風結束,峻急其表;中間夾著溫煦的南風、習習東風,和緩其里。其表肅殺以哀,其里和緩以喜:這不正是整個春秋詩風時代的節(jié)奏么?
即在《北風》一篇中,也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結構?!侗憋L》每章的開頭“北風其涼,雨雪其雱”(以第一章為例)是急的,結尾“既亟只且”也是急的,中間“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卻是和緩的、喜樂的,充滿了溫情和希望。當時外在的表現(xiàn)是國家政治腐敗,國人相攜逃亡,也是危急之狀,內(nèi)里卻還有“先王之澤”的余溫,可行寬裕溫柔的詩教,雖“主文之譎諫”而猶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再往后,等到“《詩》亡而后《春秋》作”的時代,就會出現(xiàn)里外俱急的局面,需要春秋之教的“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才行。
可見《詩經(jīng)》變風的時代是一個過渡時代:王道大行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霸力紛爭的時代還沒有到來。其時經(jīng)典俱在,斯文猶存,是一個美好傳統(tǒng)剛剛墮落的開始。這是特別屬于《詩》教的時代,介于《書》教和《春秋》教之間。此后《詩》學雖然更加發(fā)達,詩人和詩作也越來越多,但詩教的形式和功能卻有所轉變,成為更加個人化的抒情表達。
二、 物情之風與天地之風:正風、變風的元素詩學
上面分析了《邶風》里面直接寫到四方之風的四篇(《終風》、《凱風》、《谷風》、《北風》)的結構關系,還分析了這一結構關系和《北風》篇內(nèi)部結構之間的對應關系,以及與“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這樣一個詩教大時代的對應關系。
再進一層,把整個《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作為一個整體來看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对姟贩诛L雅頌三個部分,或者國風、小雅、大雅、頌四個部分。風對于《詩》來說,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元素。但令人驚訝的是,全部《詩三百》中,只有變風部分的第一個單元《邶風》十九篇中集中出現(xiàn)了四篇以“風”命名的詩篇,而且正好是四方之風。在余下的二百八十六篇里,只有四篇的題目里有“風”:《鄭風·風雨》、《檜風·匪風》、《秦風·晨風》、《小雅·谷風》,而其中“晨風”只是一種鳥的名字,與風無關,所以只有三篇詠風之作,這與“風”之于《詩》的重要性似乎是不相稱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正風“二南”的二十五篇中(《周南》十一篇,《召南》十四篇),竟然沒有一篇以“風”命名的詩,甚至沒有一篇詩中出現(xiàn)一個“風”字。無論在題目中,還是在詩句中,只有到變風的開始部分《邶風》才出現(xiàn)“風”,而且是集中出現(xiàn),西南東北風相繼登場。既然如此,為什么十五國風都被稱為“風”呢?難道在“正風”里面就聽不見風聲嗎?“二南”之風在哪里回響呢?為什么要到“變風”的開始,“風”才被聽到,而且一下子太多、太強,從四方撲面而來,應接不暇?這些問題提示我們首先要問:什么是正風,什么是變風?正在哪兒,變在哪兒?道德政教和倫理的含義,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正是正在禮樂,變是變在風俗,這個大家都知道。這一點,《毛詩大序》里講得很清楚,而且現(xiàn)代學者罵這個罵得也很多。但無論是贊同還是反對,人們沒有深思一下這種道德化解釋的自然基礎是什么。當人們不假思索地把道德化的“風”和自然的“風”截然劃分的時候,無論支持還是反對道德化的《詩經(jīng)》解釋,都已經(jīng)成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教條。
什么叫正風,什么叫變風?我們不妨深入到海子所謂“元素的層面”來思考問題。海子說,詩的深度一定要到元素的層面才是“大詩”,而不是“喝水、看月亮”的小詩。西川編:《海子詩全編》,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888頁。 深入到元素的層面,才能厘清道德政教、倫理教化的詩教層面和自然層面的關系。在元素的詩學里,這兩個層面并不是相互矛盾的,反倒是可以厘清關系、相互支持的。所以,我們不妨試著深入到元素的層面來問一個詩教的問題,但同時也是一個自然哲學問題:什么叫正風,什么叫變風?正風,和風也;變風,淫風也。我們姑且先給出這么一個“定義式的說法”,然后試著逐漸解釋、展開。
正風是和風,變風是淫風。這個“淫”不是我們今天說的“淫穢”,它本來的意思是說“太多了”?!对狸枠怯洝防锏摹耙牿辈⒉皇恰包S色的雨”,而是雨下得太多了。《百年孤獨》里那場“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雨”也是“淫雨”。什么叫淫風呢?“終風且暴,顧我則笑”,那就是淫風。而且,不光是那種“終日風”(根據(jù)毛傳的解釋),一直刮個不停的叫淫風,不光是這個。王引之以為“終……且……”是常用句式,“終”只是虛詞。此說供參考。 根本上,一般而言,所有直接刮到人的天風都是淫風。這又是一個先行給出的簡潔的定義,我們隨后再嘗試展開。
什么叫直接刮到人的天風?“二南”里面真的沒有風嗎?“關關雎鳩”是不是風?是禽獸相風之聲。這個風是“風情萬種”的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風,是風牛牛能相及,風馬馬能相及,風人人也能相及的風,就是陰陽、牝牡、雌雄可以相感的那個風。這樣的“風”發(fā)而為聲,就是鳥獸蟲鳴。“喓喓草蟲,趯趯阜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都是這樣的風。這都是動物的雌雄相誘之風或同類相引之風。
“二南”里還有一些沒有鳥獸和鳴的詩以及寫植物的詩,這些詩篇的風聲怎么聽?“采采芣苡”,“采采卷耳”,還有“葛藟累之”,采蘋,采蘩,這些植物發(fā)不出聲音,那這些詩里有沒有風?這些詩里同樣有風。這里面的風就是植物的生長。譬如我們讀過的《騶虞》篇雖然沒有鳥獸蟲鳴,但有“彼茁者葭”的景象。葭就是剛長出來的蘆葦嫩苗?!氨俗抡咻纭钡某跎?、上升之象,在《易經(jīng)》里是升卦,地風升卦,下為巽風,上為坤地,這個風又來了。草木初生,取其上升之象則為升,取其發(fā)動之象則為震,不可為典要也。
又譬如采卷耳、采芣苡,尤其是《采蘋》、《采蘩》,采過來供祭祀之用。什么叫供祭祀、饗神?饗神,就是人神溝通。什么叫人神溝通?就是人神相感。什么叫人神相感?就是人在下而風及上(馨香亦是巽風之象),這個在《易經(jīng)》里叫什么?叫作“觀”,風地觀卦。風地觀卦的取義之一就是祭祀、教化。采草木以供祭祀,這里面就含有風教之義。
還有人情的相感也是風?!榜厚皇缗雍缅稀?,然后會導致什么情況呢?會導致“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在床上翻烙餅。根據(jù)中醫(yī)的道理,里面如果不是因為有風吹,他怎么會不安寧呢?翻來覆去、輾轉反側顯然是因為里面動了情。動了什么情?動了風情。這是人情之風。“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卷耳》思懷遠人,也是動情,可憐只有老馬相伴,是朝向遠方的孤獨的歌、無聲的風。參見拙文《〈詩經(jīng)·卷耳〉大義發(fā)微》,載《古典研究》,2014年秋季卷/總第19期。“采采芣苡,薄言采之”:《芣苢》傷夫有惡疾而不棄(據(jù)三家義),是一首節(jié)奏極為單純的回旋曲,是“伴你到老的最浪漫的”風情?!棒耵裎浞颍罡剐摹保骸锻昧D》在下的武夫對在上的公侯也是動了一種情,這種情叫作“忠”。“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樛木》在上的樛木或后妃向下庇護,在下的葛藟或眾妾向上攀援,這是草木的相感,也是人情的相風。這個風可以是男女相風,朋友相風,父子、母子、君臣都可以相感、相風。把這個風調順,就叫作風行教化。詩教,就是風教,就是風俗禮儀的理氣、調順、燮理陰陽。參見拙文《治氣與教化:五帝本紀讀解》,載《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
我們來看一看,剛才說到鳥獸相感是風,草木相感是風,人情相感是風,這些都是風。我們來想一想,這些難道不正是孔子放在一起講過了的嗎?他說:“小子何莫學夫《詩》?”學詩干嗎呢?“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笨鬃尤几爬ㄟM去了,這些風都在里面,鳥獸、草木、一個動物、一個植物,事父事君,人情相感,都在里面。
那么我們來想一想,所有這些鳥獸、草木和人情,它都是什么?都是物情,都是人物之情。廣義而言,人也是一種物,而這個物,不是“object”,不是一個近現(xiàn)代哲學的客體概念。在古漢語里面,“物”甚至很多時候等于“事”,等于“情”,“情”就是“事物的實際狀況”。這個意思一直延續(xù)到佛教的翻譯。“情”和“色”,這兩個字在佛教翻譯中,很多時候就等于“物”。無論是鳥獸、草木、人情,都是物之情。
而什么叫作“物”?《中庸》講“不誠無物”。什么叫“誠”呢?“誠”就是二氣之相感而成物。無論是鳥獸、草木,還是人,都是二氣相感的一個中和的產(chǎn)物。所以,無論這個鳥獸、這個草木、這個人發(fā)生了多大的問題,只要它還是一個東西,它就還是一個“在那里存在的東西”。每一個具體的東西都是一個“東西”,也就是說,都是在一個具體空間中的存在者。中文叫“東西”,德文叫Dasein。在德國古典哲學那里,Dasein可指任何存在者,這是本義,到海德格爾才用來特指人的存在方式。 Da就是這里和那里、這時和那時,總歸是一個具體的時間、地點。它都是在一個具體的時間、地點存在著的“東西”。它還是一團“和氣”,還是“誠”而有“物”(“誠”就是它自己的存在),還沒有解體。一旦解體了之后變成什么呢?就會變成相對而言更加純粹的自然的風?,F(xiàn)在它還沒有解體,沒有變成風,但它有可能變成風,所以,它能相感,相感以氣,相感以風。這就是物之情:物與物之間的相互作用,物與物之間的真實情形,物與物之間的感情——物之相感和物之情。
《易傳》講寒暑往來,也講晝夜交替,這都是陰陽變化的大象。但晝夜交替的成因來自地球自轉,比較單純,寒暑往來則出于日地夾角這一空間錯位(太陽在南北回歸線之間往復),以及海洋和大氣中水分的比熱較大,導致時間上的天地錯位,即地氣感受天氣變化的時間要慢一拍(夏至后一兩月最熱,冬至后一兩月最寒,等等)。天地空間和時間的錯位形成了陰陽對比的不平衡和動態(tài)變化,就形成了春夏秋冬,也就是太極圖的曲線,而不是直線判分。晝夜交替就是比較均勻的直線判分,寒暑往來因有錯位而帶來曲線判分。“曲線對立”就是“錯位的對置”。有錯位,所以陰陽才不是勢不兩立的災難性關系(如現(xiàn)代人的主義之爭那樣),而是可以形成“和氣”的生物結構。易經(jīng)的爻“相錯而成卦”,《十翼》有《雜卦傳》,也都是這個道理。
“曲線對立”或“錯位對置”會帶來陰陽二氣的良性互動,這便是風。有風才能生物?!肚f子·逍遙游》寫大鵬從天上看大地,看到“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就是寫的南冥北海之間的生物之風。這種風是水汽在海陸之間的流動,是陰陽二氣的曲線對立在地氣中的具體表現(xiàn)。它與日地之間的空間錯位有關,也與水的比熱較大帶來的天地二氣相感的時間差有關(海洋比大陸熱得慢,也涼得慢)。于是,這里又涉及水土關系。中國山水畫為什么畫山、畫水?西方為什么畫風景畫?其實是一回事。風景風景,風是怎么來的?風是山和水之間的關系。太陽照耀大陸和海洋,水土比熱不同,感受有時間差,然后日地之間的夾角又形成太陽照耀地球位置的變化,時空兩個方面的錯位帶來四季變化和季風方向的變化,這樣才能形成風景。所以,風景畫的原理根本上在于山水。山水畫是元素層面的風景畫。
三、 物情之風的天地背景:變風意義再思
上面都是在講風氣生物的原理,它能解釋物與物之間為什么能相風相感。但如果還沒有生成物情的風直接吹到人,就會給人帶來非?;臎龅母杏X,因為它讓人直接感受到元素,或者尚未生成物情的風氣本身。陳子昂的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里沒別人,就我一個人。沒有東西“ist da”(在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干什么?我一個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篇詩如果一上來就寫“關關雎鳩”、“床前明月光”、“晴川歷歷漢陽樹”一類具體的物事,只要有一件東西擱那兒,這篇詩就不是這么回事了。
《紅樓夢》里面多少事,那么多美女,各種性格的男生、女生、老太太、老頭,發(fā)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最后呢?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這些東西都沒有了,人直接回到了那個過于純粹的自然。那叫什么?大荒山,無稽崖。這顯然是從《莊子》來的。那我們看《莊子》?!肚f子》里最有名的兩場風,就是開頭兩篇里的風。開篇《逍遙游》“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那是一場大風,包括剛才說到的“野馬塵?!焙蜕餁庀⑾啻抵L。這個剛刮完,第二篇《齊物論》又刮一場大風:山林里的老樹有各種各樣奇怪的孔洞,然后這個風吹過來,發(fā)出各種聲音。這些聲音是“喓喓草蟲”之聲嗎?是“關關雎鳩”之聲嗎?都不是,更不是“琴瑟友之”之聲,不是“鐘鼓樂之”之聲,都不是。它們不是鳥獸、草木、人情相感的和風,而是自然的大風,是大荒山、無稽崖的野風。
在《邶風》里面,第一場變風的地方,我們能聽到鳥獸蟲鳴之外的天地之風。前面“二南”里都沒有,后面也幾乎不再出現(xiàn)。只有《邶風》里的這四篇是天風。為什么呢?因為它是東南西北和春夏秋冬的風,特別是屬于天時和地理的、時節(jié)和方位的風。這四篇是《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里唯一的四篇天地之風,在人間的“和氣”消散、禮樂廢弛之后,讓人直接置于天地之中,感受自然的荒涼。在那里,無論“關關雎鳩”的鳥獸蟲鳴、樛木葛藟的草木相交,還是鐘鼓琴瑟的人情相感,都悄然息聲。
可是《北風》篇不是還有狐貍、烏鴉嗎?但它們并沒有發(fā)出和鳴的聲音。而且,根據(jù)一種意見,它們恰恰是在正常的鳥獸、草木、人情之外的變異之象、不祥之物。就算不采取這種解釋,我們看到它的句式是“莫赤非狐,莫黑非烏”:這說的是一個具體的、being there的一只狐貍或者烏鴉嗎?不是,它是一個全稱判斷,“any fox”,任何一只狐貍,它都是紅的,任何一只烏鴉,它都是黑的。但在水邊有兩只雎鳩在那里叫:“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是具體的。草里面邊有兩只蟲子在那里叫:“喓喓草蟲,趯趯阜螽”,這也是具體的。凡具體存在的物事都是“有情”(易感其情),不像元素那般“無情”(難得其情)?!澳喾呛?,莫黑非烏”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區(qū)別,其關鍵并不在于一個是不祥之物,一個是愛情的象征,而在于后者是“be there”的具體事物,前者卻不是一個具體的特指。所以,《北風》雖然出現(xiàn)了鳥獸之名,但并沒有出現(xiàn)一只具體的鳥獸,更沒有發(fā)出相風的鳴聲。
這種情況在《終風》篇,也就是四方之風的第一篇,更加突出?!督K風》篇完全沒有出現(xiàn)鳥獸,也沒有草木,只有天地的風、雷、陰霾和人世的感慨。《終風》把政治的荒暴、人倫的困局直接置身于天地的自然元素之間。這樣的情形與《北風》的風雪去國是高度相似的,除了風雪中的相攜還隱含了春天的希望。為什么恰恰是在四篇中的頭一篇《終風》和末一篇《北風》讓人赤裸裸地置身于自然的大風之中?因為這兩篇是一秋一冬,與季節(jié)的景象完全對應。而中間的《凱風》(南風)和《谷風》(東風)呢?毫無意外地,我們會發(fā)現(xiàn),那里面有美好的、“be there”的具體事物?!豆蕊L》除了“以陰以雨”的谷風之外,還有“采葑”、“采菲”?!秳P風》篇更不用說,“吹彼棘心”、“吹彼棘薪”,有棘的嫩芽,還有嫩芽的成長。尤其令人感動的是,《凱風》篇還有黃鳥,那是一個亮點,一個新生的希望。鳥是屬火的,而“凱風自南”正好是夏天的風,是暖風。所以夾在中間的一個《谷風》,一個《凱風》,它都還是及物的、及人的,是“在那里”的,是具體的,是能夠引起具體的感應、感觸、感受和感興的。
最后,我們還發(fā)現(xiàn)《邶風》的這四篇,西南東北,《終風》、《凱風》、《谷風》和《北風》這四篇,全都是離棄之象?!督K風》,根據(jù)三家詩說是母子離棄之象,根據(jù)朱子之說是夫妻離棄之象。無論解釋為莊姜怨州吁,還是莊姜怨莊公,都是相背之象。莊公也好,州吁也好,都不睬莊姜。然后《凱風》,《毛詩》說是“有子七人,而母不安室”:母親想要撇開七個孩子,想要改嫁。根據(jù)三家詩,這是母親走了,七個孩子在那兒懷念亡母的一篇詩。不管根據(jù)哪家解釋,都是母子離別之象?!豆蕊L》,夫妻離棄之象。丈夫“宴爾新婚,如兄如弟”,然后就不要他的妻子了。
上面三篇,父子也好,夫婦也好,母子也好,都還是一個家里的離棄之象,以及在離棄之中的抱怨之象??墒堑搅恕侗憋L》篇,最后呢?總其大成,卻是國破家亡,由家亡而國破,國人相攜去國,一起離開這個國,從家的離棄到了國的離棄。那么回到一開始那個話題,這些離棄之相剛好是“和氣生物”的限度,是物情的消散,是風氣之變。一個家、一個國、一個鳥獸、一個人、一個“東西”的內(nèi)在同一性如果分裂了、解體了,對于人來說,就是瘋掉了,精神分裂;對于家來說,就是家庭敗亡、離婚、分產(chǎn);對于生命來說,就是去世,譬如《凱風》篇母親的亡故,那是生死離別;對于《終風》篇、《北風》篇來說,是這個國家存在體內(nèi)部陰陽平衡的破壞、和氣的舛亂、風氣的變戾、良好政治的解體。而這樣一個解體,它的起興和取象,就是自然的、大自然的天地之風。而這個天地之風,一方面意味著它是一個具體的家、國、鳥、獸、蟲、魚的解體;另一方面又意味著,它是重新的孕育和開端,以及萬物相感的自然前提。為什么呢?因為無論是鳥、獸、蟲、魚、家、國、人,都是在天地之間,由天地、陰陽二氣、五行和合而成的一個具體事物。所以這個物之和、物之誠,它的大背景又恰恰是天地的大氣、大風,是《莊子》里面講的那個逍遙齊物的大風。
莊子想要提醒大家的只不過是:別忘了,你家國生活里面的那個“小確幸”是有一個自然元素的大背景的。從《邶風》開始的變風,它的意義其實也在這里。變風的意義不只是在控訴、怨刺、批判,而是也在提醒我們:正風的和美禮樂誠然是詩教追求的目標,可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詩人深知,家國禮樂、和美正風的存在前提卻是有著巨大的、原始暴力的天地之大風。這或許是《北風》篇能給予政治哲學的永恒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