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木蘭
上周和朋友們去了趟加拿大,回程時在機場候機,旁邊一排椅子上坐了位深色皮膚的男青年,帶著大耳機,全身還有節(jié)奏地律動著,很是享受。這時,來了三五個日本老太太,花白頭發(fā),但精神頭十足,一邊走一邊張望著找合適的位子坐下。路過這位沉浸在音樂世界的男青年時,其中一位老太太徑直走過去,我以為她會坐在旁邊的空位上,誰知她直接伸出手,越過男青年的肩膀,用手按著椅背上輪椅的標識,扭頭對同伴說:“這里不可以坐,這里是照顧特殊人群的座位?!边@位日本老太太站著還沒有外國男青年坐著高,然而,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那位聽著嘻哈音樂的北美老外依然感受到了來自老太太不怒自威的壓力,在日本老太轉身離去之后悻悻地收拾好東西換到了普通座位。
在候機大廳比較空曠的時候,坐在特殊座位也無可厚非。但日本老太太就是有本事跨越種族、年齡、語言,傳達她的威嚴和不滿。日本老太太的微妙之處就在于她沒有直接說任何話,看似只是跟同伴說話,卻會讓她不滿的對象無地自容。
面對這情景,我抿嘴笑,旁邊的日本朋友倒略有些不好意思,她解釋說,日本人也不都是這樣?!安挪皇悄?!”同行的一位朋友是在日本生活多年的臺灣太太,她說:“我來日本以后結的婚,快生孩子的時候大著肚子很不方便,就每天在家穿著家居睡裙。不知道對面的日本太太怎么看到了,有一天專門跑到我家里來,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很委婉地說如果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或者需要幫忙,可以隨時找她。說了半天,才明白她在給我提意見:“不可以成天在家穿睡裙。”這換我驚訝了,在家穿睡裙都不可以?難道還要管我在家穿什么衣服?原來日本主婦即使不上班,也是一起床就換好衣服梳妝打扮再干家務的。朋友說,她鄰居的太太連出門倒垃圾都穿裙子、絲襪、高跟鞋。
我插了一句:“那豈不是倒垃圾還要化妝?”結果換我朋友們對我驚訝了:“一起床就化好妝了??!”接下來,就是大家集體吐槽,什么主婦們互相會看早上有沒有曬衣服啊——合格的主婦是要每天早上洗衣服。還有著急給孩子送忘帶的東西去學校,沒來得及好好換衣服和化妝,結果直到孩子畢業(yè)這件事都會被其他媽媽們拿出來嘲笑。
感覺日本主婦真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每天無數的家務,周圍還有數不清的暗哨在盯,一點差錯就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而我驚訝的是,看似互不往來,見面只是點頭問候的鄰居彼此嚴密地監(jiān)視。
我有對中國朋友在東京玩,小兩口打情罵俏,老公裝作走不動,把手架在老婆的肩膀上靠著走。后面走過來一位日本老爺爺,嚴肅地對老公說:“男人不能只知道享受?!崩掀怕牭枚照Z,內心大贊;老公聽不懂,但是被老爺爺的語氣和威嚴所震懾,以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馬上立正站好。
至于我,剛來日本時不熟悉垃圾分類,扔錯的垃圾被放在我家單元門前展覽。我還納悶,怎么就知道這是我扔的呢?現在想想,估計我在扔垃圾的時候就被某雙鄰居的眼睛盯上了。
商業(yè)世界里日本人依然不改“朝陽群眾”的本心。這一點,中國企業(yè)人士尤其吃虧。我就親眼見過,某中國公司的代表在日本公司的會議室里開會,中國代表發(fā)出了爽朗的笑聲,而坐在會議室外的其他部門的日本人就互相交流眼色,意思就是:“中國人的笑聲真夸張啊?!边€有某位中國大佬開會過程中舒適地靠在椅背上,挺出了他驕傲的將軍肚,后來每次和這個公司其他部門的人吃飯,他們都會學一下這位大佬躺在椅子上開會的樣子,即使他們從來沒有參加過會議。
這些細節(jié)不重要嗎?非常重要。去年我們有兩個中國公司想收購日本企業(yè)的案件,都是大股東接受條件,小股東表示反對——因為中國公司對大股東比較客氣,而且會派出日本投行來接洽,但對小股東就比較大意。小股東把細節(jié)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回頭去跟大股東表示“不喜歡”和“擔憂”,而這些負面情緒傳染得非???,沒多久大股東就拒絕了收購。
被所有人默默注意,一不小心就會因為某個細節(jié)成為大家的談資。我覺得這是日本人、日本社會最大的壓力所在。
(冬冬摘自《財經天下周刊》2016年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