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

崔津菲

他是一個投不了胎的小鬼。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只記得自己的編號是44。

44忘了自己去過幾次陰間，喝了幾次孟婆湯，但他記得自己走過幾次奈何橋，因?yàn)樗淮我矝]走過去。每次剛想邁上橋，便聽到一聲“回去——”，他就回到了陽間，不是投胎成功而是以靈魂的形態(tài)在陽間飄蕩。不過有一點(diǎn)很不錯，他不怕光，不至于白天都躲在陰暗的角落里。

再次恢復(fù)意識，44看到橋頭孟婆的攤子，熟稔地走過去，拿了碗湯，一飲而盡。反正陰陽往返太多次，記憶已經(jīng)混亂，過去的事大都想不起來了。孟婆也見怪不怪，與他攀談起來：“這次借的身體怎么死的？”

44想想說：“應(yīng)該是心臟病，剛想借他的嘴嘗嘗都一處的燒賣，還沒吃著，就又回來了?！闭f罷，他回頭看看橋上，指著一個四五十歲樣子的男人：“就是他?！?4的眼神滿是羨慕。

孟婆見他的樣子，笑道：“還要再上橋嗎？”

44毫不猶豫地回答：“當(dāng)然要上，沒準(zhǔn)哪一次就過去了。”

孟婆想了想說：“你過不去，也許陽間你還有什么東西沒帶走?！?/p>

44已經(jīng)上了橋，再一次被送回之際，他滿腦子全是孟婆這句話，有什么東西落在陽間了，是什么呢？

44覺得頭很痛，非常痛，就在剛剛，他回到陽間，還來不及找具暫借的身體。他可以找別人的身體，但通常還沒有使用太久，那些身體的主人便會莫名其妙地死掉?？伤膊皇鞘裁慈说纳眢w都能用，有時他強(qiáng)擠進(jìn)去，也會被彈出來。他又找準(zhǔn)了一個目標(biāo)，一個男中學(xué)生，還沒撲上去，那男生卻走上馬路。一輛面包車正歪歪斜斜地開來。44想把男生推走，便猛沖上前。瞬間之后，44到了馬路對面，那個男孩卻倒在血泊之中。鮮紅覆蓋了44的眼睛，他張大了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他開始頭痛，所有神經(jīng)糾纏在一起，亂成了一鍋粥。44拼命跑到一個陰暗的角落，難過極了。

44開始想，那些人是不是被他害死的，因?yàn)楸凰剂松眢w，所以死了?？伤皇秋h得太久，想體會一下有支撐的感覺。他恨自己的無力，明明發(fā)現(xiàn)車了，卻無法將男孩推開。他握緊雙拳，直直地捶向墻面，卻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他很傷心，比得知自己投不了胎還傷心。

44想去陰間，徹底弄明白這一切?？伤桓以儆脛e人的身體，于是，他來到醫(yī)院，找到了一個重癥患者，默念一聲對不起，盡管他出聲也沒人能聽到。如他所愿，他很快又來到孟婆面前。

他央求道：“孟婆姐姐，我不想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你幫幫我吧?！?4有一雙笑眼，笑起來很好看，但現(xiàn)在這雙眼睛里只有傷心。孟婆實(shí)在不忍，說：“拿著這碗湯，灑到橋頭?！闭f罷，便不再言語。

44接過湯，灑在了橋頭。突然，一個魂靈現(xiàn)了出來，它打量著44：“看在你那湯的分上，我可以解答你的疑惑?！?/p>

44眼里亮起了光：“你是誰？還有，被我占了身體而死的人是因?yàn)槲业年P(guān)系嗎？”

魂靈聽罷一愣：“你挺善良。我是個鬼差，負(fù)責(zé)接送鬼魂。那些人之所以能被你占用身體，是因?yàn)樗麄兙鸵懒恕！?/p>

44安心了一些：“那每次把我接過來又送回去的就是你了？”

“有時是我，有時是其他鬼差?！?/p>

“神經(jīng)病。”44心里念。

“我聽到了?！惫聿畈粷M地說。

“為什么我不能投胎？”

鬼差得意地?fù)P揚(yáng)頭：“因?yàn)槟銢]死，不，是你的身體沒死。帶你去看看?！闭f罷，鬼差拉起44的手，轉(zhuǎn)瞬便來到了一間屋子，里面有一個男孩。

44看著男孩，那些混亂的記憶仿佛一瞬間連貫起來。面前這個男孩就是他，幾個月前他出了車禍……

“那現(xiàn)在我身體里是別人的魂，他過著我的生活？”44問一旁的鬼差。

鬼差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憑什么？”44握緊雙拳，他恨那個占了他身體的魂，恨不得殺了他。

鬼差深諳他的內(nèi)心：“是不是嫉妒得想殺死‘他？現(xiàn)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殺了你自己的身體，也就連帶著殺了‘他?！?/p>

“我連碰都碰不到，又怎么殺得了呢？”44打斷它。

“我可以代勞啊，你只需要做出選擇就好了。”

“那另一個選擇呢？”

“跟我離開，也成為鬼差，流離陰陽兩界。”

44愣了，他不知如何抉擇。

鬼差拍了拍他：“你有24個小時的時間，做出最終的選擇。明天見?！?/p>

天已經(jīng)黑了。44慢慢走到熟悉的床鋪，輕輕躺了上去，因?yàn)闆]有觸感，他只能瞄著被子，確定自己是躺在上面。說實(shí)話，這樣飄著感覺很不好，而且鬼也不需要睡覺，但44就是固執(zhí)地想要這樣。

天亮了，44跟著“他”上學(xué)，聽著熟悉的老師講陌生的新課。跟著“他”和那些哥們兒一起打球，“他”跑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球進(jìn)了，44也跟著大聲歡呼，但隨即自嘲地一笑，他這樣，又有誰能知道呢？沒人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因?yàn)椤八蓖晖耆厝〈怂?4還是禁不住大聲喊著，可連空氣都不曾振動一下。他不是沒有試圖擠進(jìn)自己的身體，但無疑被彈了出來?！斑€真是長壽呢！”44諷刺地說?？粗h(yuǎn)處那些他曾經(jīng)最熟悉的人，44覺得這一切很陌生，他不屬于這里。

晚上，媽媽拉著“他”說：“孩子，那場車禍真是嚇?biāo)缷寢屃?，還好你沒事……媽媽只有你了?！?4沒聽到“他”的回答，他也不想看到媽媽傷心。

突然一個力拍在他的肩膀上，是鬼差。它環(huán)抱著雙臂問：“決定了嗎？”

44沒有回應(yīng)。過會兒他問：“能告訴我為什么是我嗎？”

“因?yàn)槟悴幌矚g自己。”

“因?yàn)槟悴幌矚g自己?！边@句話像聲悶雷，在44耳邊炸開。原來是這樣嗎？他確實(shí)不喜歡自己——父母離婚，媽媽忙于工作；自己長相平平，成績平平，放在人群中永遠(yuǎn)會被慣性忽視。他就像一顆小小的衛(wèi)星，自身沒有光芒，雖偶爾被陽光照到，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還是活在行星的陰影里。出車禍時，他居然慶幸終于可以獲得更多的關(guān)注了，現(xiàn)在看來真是愚蠢之極。44發(fā)現(xiàn)，他其實(shí)挺喜歡自己的，喜歡周邊的人，享受自己所在的環(huán)境，只是太晚了。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又何必再一次用自己的自私造成新的生死離別，傷害那些他喜歡的人呢？他看向鬼差說：“我跟你走。但可不可以讓我再享受一下陽光？”

鬼差拍了拍他的肩，離開了。

第二天，第一縷陽光里，一個叫44的小鬼笑得眉眼彎彎，消失在他最愛的陽光里。沒人發(fā)覺他的離開，正如沒人發(fā)覺他存在過一樣。

（本文獲得第三屆“東方少年 中國夢”新創(chuàng)意中小學(xué)生作文大賽文學(xué)創(chuàng)作組銀牌小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