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七十年代末,我離開美麗又荒涼的外草塘。
我考上蕭山四中,即長山中學(xué),讀高中,住校。學(xué)校距離外草塘約四十里路,我每月底回家一趟,背些米、雜糧和霉干菜。后來,我去外省讀書,每學(xué)期回家一趟。再后來,我分配在外地工作,就很少回家了。我最近一次回老家,已是兩年前的事。印象中的外草塘蕩然無存,十多年來對臨江地塊的開發(fā),使得那里高樓林立,大路朝天,就連當(dāng)年將內(nèi)地和外草塘一劃為二的仙封河也被填平了,重新挖了一條筆直的大河,砌起大理石護欄,兩岸中規(guī)中矩的花木,漂亮又虛偽。老爸老媽搬進遠離土地的鴿子籠,高得不敢出門;老媽開始大小病不斷,那次很嚴重,我住了五天,也很少出門。
外草塘,原本是江道挪位時漲上來的灘涂,白花花的鹽堿地;茅草高過人腰,怪模怪樣的雜樹不少,天然水溝和小池塘星羅棋布,魚蝦和泥鰍出沒其中,是野鳥、野鴨和各種野生小動物的天堂。還有狐貍精,傳得有鼻子有眼。聽說村里的高蒙,六年前在外草塘迷過路,遇到過狐貍精;他第二天回家,一身狐臭味,經(jīng)久不散。第二年他老婆生下兒子,胎里有疾,兩眼暴突,像是硬往人眼眶里塞了兩顆死豬眼珠,閉眼時上下眼皮還差一大截呢。一個人,一輩子,無時無刻都得睜著雙眼,連睡覺都得如此;想想也真是可怕!我們都怕了他了,只敢遠遠地沖他喊:“你媽狐貍精!你媽狐貍精!”他就神經(jīng)質(zhì)地朝我們瞪著眼,一動不動,暴突大眼就像一對黯然無光的燈泡。
六十年代末,大隊里動員九戶赤貧人家(分配新草所,并有現(xiàn)金補助),又責(zé)令三戶高成份人家(自行拆建),遷徙到外草塘,組成一個生產(chǎn)隊,開荒墾地。我家屬于三戶高成份人家之一。我外公是位善良又勤勞的地主。他生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外加兩個干兒子。他帶領(lǐng)子女們勤勞致富,把所有掙來的錢置了地,解放后一量,就被定性為地主。我媽以地主之女的身份嫁給我爸,我家窮得叮當(dāng)響,卻成份最高——依舊是地主;拆走老草所時,我爸甚至連塊石頭都不肯拉下。兒時不知大人們的艱難,對于能搬去外草塘,我歡天喜地得就像斷線的風(fēng)箏,一頭扎了進去。
女人們將齊腰的茅草割走,曬干,扎成捆,在生產(chǎn)隊倉庫前的大道地上堆成垛。男人們將割走茅草的荒地翻耕(撿去茅草根,曬干作柴火),種上莊稼。將荒地開墾成良田,那是一樁艱巨而又持久的事業(yè);大人們起早貪黑,壓根兒顧及不上管我們。我、小牛、哭作貓和兔唇兒,都還沒有到讀書的年齡,成天在外面瘋野;我們?nèi)∫欢嗡疁嫌媚嘀螖r住,排干水,捉魚蝦,挖泥鰍……天天忙得熱火朝天,人比泥猴還要臟,也沒人來管。我媽只有見到活蹦亂跳的泥鰍時才會哇哇直叫,非要我去池塘里倒掉不可。我家不吃泥鰍,我媽說像蛇;泥鰍怎么會像蛇呢?我就搞不懂了。我家也不吃河鰻和黃鱔,它們更像蛇,我媽甚至連看都不敢看一眼。其他人家倒都是吃的,小牛家連蛇都吃。他爸牛太師精干巴瘦的一個人,脖子卻又紅又粗,見到蛇就兩眼冒光。那個外草塘,荒蕪了數(shù)十年,蛇多得沒數(shù)沒賬。牛太師抓蛇有一套本事。人家抓蛇抓七寸,他不是;他出手如電,捉住蛇尾巴,凌空那么一抖,蛇骨就全散架了。他一腳踩住蛇頭,用竹片將蛇的腹部劃開(他隨身帶著鋒利的竹片,從不用鐵器剖蛇),取出蛇膽,往他嘴巴洞里一塞,就囫圇吞棗地咽了下去。他剝皮也與眾不同,從來不剖皮,而是手撕;右手抓住蛇頭連皮的七寸,左手抓住七寸處的蛇身,像拉彈簧一樣,用力一撕,就將蛇身從皮里撕出來,痛得蛇尾巴打滿了結(jié)。他把白花花的蛇肉扔進竹簍里。有時候一天能捉三四條。牛家人喝了蛇湯,夏天不長痱子。我在家里說起此事,我媽就拎我的耳朵,叫我去討飯好了,好像只有討飯坯才吃蛇。我爸一聽就臉黑,惡狠狠地橫了她一眼;我媽嚇得臉都白了,趕緊閉嘴。
牛太師是紹興人。紹興出師爺,大家都叫他牛太師;其實他大字不識一個,在地主家做長工,解放前夕帶了家小逃出來的,討了百余里路的飯才到我們這兒,總算落了腳。他自己說,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芋艿葉,還高昂起牛頭,給人看他那又紅又粗的脖子。這個我就不明白了,討飯怎么會只討到芋艿葉呢?而且十多年前吃過的芋艿葉,怎么到現(xiàn)在還會癢呢?牛太師現(xiàn)在是生產(chǎn)隊長,但到底是長工出身,秉性使然,每天天剛蒙蒙亮,就死吹那只破哨子,把大人們從床上拎起來,趕著出工。
死豬眼是不跟我們一起玩的。他就瞪著一對暴突眼,像個呆子,木頭木腦地去找野鴨;就連野鴨都怕他,只要他靠近它們棲息的水溝、池塘或草地,就嘟嘟地張翅飛走了。但它們不會飛遠,而是降落在附近。死豬眼就傻不楞登的,吃驚地瞪著一波翅膀如潮地涌向天空,風(fēng)呼呼地拍到他臉上;野鴨們在低空盤旋,起起落落,最后消失在雜草叢中。
他就又貓腰追了過去。
于是,它們又飛走了。
死豬眼像是跟野鴨玩捉迷藏的游戲,竟沒有玩厭的時候。
小牛歪頭問我們:“死豬眼想干嗎?他想空手捉野鴨嗎?”
小牛說:“給他堆屎吃吃還差不多!”
兔唇兒也說:“毛都沒一根……”
我們就稀里嘩啦地亂笑。
那是傻子才會干的事情。
但死豬眼就只會干這等傻事,他就像一只孤獨的野狗,鉆在茅草叢中;茅草葉鋒利如刀,在他臉上、脖子和手背上肆意割出一道道紅來,這個傻逼也不懂痛的,好像割在別人身上。他全神貫注地從草叢中鉆過去,悄悄地逼近野鴨喜歡呆的水溝或池塘,潛伏在邊上,半天不挪一下窩。有一天,他回家時,我們看到他雙手夾著一根鴨毛,雙手來回地搓,鴨毛在他手心里急速地旋轉(zhuǎn);他時而讓轉(zhuǎn)動的鴨毛輕拂自己的右臉,時而又輕拂左臉,躊躇滿志地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把我們都看傻了。
半晌,哭作貓說:“撿了根毛稀奇?zhèn)€啥呀?”
兔唇兒馬上反駁道:“這是他家的鴨毛,好不好?”
我們都看小牛。小牛他爸是生產(chǎn)隊長,小牛說話也頗具他爸那股子橫勁兒。
小牛說:“癩蛤蟆!”
于是,我們就都朝死豬眼吼:“癩蛤??!癩蛤蟆!”
到了這年冬天,我們只在倉庫前的大道地上,玩老鷹捉小雞和踢房子等游戲,再也不敢去野外瞎玩了;外草塘太遼闊了,無遮無攔的,江風(fēng)嗚嗚地刮過來,就是不把你刮走,也凍死你不償命。但死豬眼卻一如既往地追著野鴨,好像他是只落單的還沒長全毛的小野鴨,時刻準備著振翅而飛,和野鴨們一起飛走。你是沒有看到過他那張破臉,被江風(fēng)吹得墨墨黑,滿面皸裂;雙手腫得跟胡蘿卜,指關(guān)節(jié)流著凍瘡膿水……高蒙和那個狐貍精媽也不曉得管管他,就任憑他成天孤魂野鬼地到處流蕩。我們才不叫他來呢。誰跟他玩呀?讓他去撿根鴨毛當(dāng)扇子扇好了。endprint
但是有一天傍晚,我們從倉庫前的大道地上回家,一路推推搡搡的,死豬眼卻從我們身邊快跑而過,還是兔唇兒眼尖,他大聲地問:“癩蛤蟆,你抱的是啥?”死豬眼嚇得屁滾尿流,發(fā)瘋地往他家跑。兔唇兒轉(zhuǎn)過身來,問我們看見沒?我們都看見了,但誰都沒有吭聲。小牛光火了,大罵道:“日他媽的狐貍精?!蔽覀兙桶l(fā)瘋地追上去。
死豬眼居然捉到了一只野鴨!
他怎么就不一腳跌進錢塘江里淹死凍死呢?
我們呆在他家門口,悶悶不樂,很受打擊;我想不通,我們幾個都想不通,死豬眼他憑什么居然捉到了野鴨?最后,大家默默地回家。在路上,小牛才說了一句話。他說:“翅膀都斷了,還叫啥野鴨呀?”兔唇兒接口道:“就是。瞎貓碰到死老鼠……”我和哭作貓都沒有響,沒心情說話。
這天傍晚,意外發(fā)生了。
死豬眼捉到一只半死不活的野鴨這件事,比起隨后發(fā)生的事來,那是小巫見大巫,完全被人拋在了腦后;我們?nèi)f般郁悶的心情頓時被大風(fēng)吹散,又極度興奮起來,嘴里呵呵地亂叫,在大人堆里竄來竄去湊熱鬧,人來瘋得很。誰叫我們高興呀。
長腳桿和一個叫老趙的人,背著長槍,拖來了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長腳桿是我們大隊的民兵隊長,那個老趙是公社的,他們倆架著“反革命”,“反革命”腦袋掛在胸口,半死不活的樣子;老趙嘴里一直埋怨外草塘太遠,走死人了。他們將“反革命”往大道地上一扔,忙不迭地擦汗。他們身后跟著一個樣子蠻好看的女人,左手抱著一個小男孩,右手牽著一個大點兒的女孩。女人放下小男孩,跪在“反革命”面前,一聲聲地叫:“建章,建章……”
老趙向牛太師交代了幾句,就和長腳桿撣撣屁股走了。
牛太師一直摸著后脖子,好像癢得不知如何是好?
“反革命”是公社分配到我們大隊,大隊又轉(zhuǎn)到我們小隊里來勞動改造的。
我們隊的倉庫是一間直通通的新草所,儲藏著隊里僅有的一輛鋼絲車、一些莊稼種子和農(nóng)藥,里面倒是寬敞得很;但這些東西都是集體的重要物資,豈能讓給“反革命”住呀?除此之外,三戶高成份人家是想都不敢想的,而九戶赤貧人家又豈能容忍階級敵人進家門……牛太師摸了半天后脖子,就讓人從草垛上拆下十幾捆茅草來,扔到倉庫屋檐下;他對女人說,先將就一下吧。女人把兒女抱在懷里,在寒風(fēng)中索索直抖;她含淚哀求道:“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我爸掃了眼倉庫屋檐,拆開一捆茅草,鋪在東邊屋檐下;其他人見了,也默默地拆開草捆,在屋檐下鋪上厚厚一層草。他們把“反革命”架到草墊上,女人見了,就抱起兒女,放到他身邊。她又拆了幾捆草,鋪到他們身上,隨后她也鉆進草叢里。
我爸他們又去草垛抽了幾捆草,擋在兩頭,避風(fēng)。
牛太師拍拍手,叫大家走了。
“走吧,走吧……”
大人們?nèi)齼蓛傻刈吡恕?/p>
倉庫前頓時冷清了下來,只剩下我了;我一聲尖叫,趕緊追出去,抓住我媽的手。我媽破天荒地抱起我,我將冰冷的雙手塞進她的衣裳里。我媽哆嗦了一下,竟沒有罵我。她在黑暗中重重地嘆了口氣。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外草塘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江風(fēng),在我們耳邊嗚嗚地哭泣。
我媽一路唉聲嘆氣的,也不知她哪兒又難過了?而且不是一點點難過,是很難過。
回到家,我爸就說她:“管好你自己,少給我……”
我媽地主之女的大小姐脾氣就犯了,嗓門比我爸都大,反問道:“我怎么啦?我說話了嗎?”
她說:“剛才看你給人家鋪草,我還覺得你有點人心,現(xiàn)在……”
她說:“你長不長眼睛?多少罪過呢!”
我媽點起油燈時,我見她眼睛都紅了。
吃過晚飯,我媽從灶肚里扒出兩只煨山芋,我跑過去,撲進她懷里;往常我媽會給我一只小的,把另一只大的,掰成兩半,分給哥哥和姐姐。但這次我媽卻按住我的手,不讓我搶。她說:“乖,給他們送去,不要說話,放了就回來。”我賴在我媽身上不肯走。哥哥突然跳出來,他說:“他們都是壞人。”我媽生氣了。我媽對他說:“你也是壞人,明天起你就不用吃飯了。”哥哥說:“我不是。”我媽說:“你就是。你外公是地主,你是地主外孫?!备绺缈蘖恕R姼绺绫晃覌屃R哭了,我高興地直起身來,撩起胸口的衣襟,兜住兩只火火燙的煨山芋;但我一開門就被嚇住了。
門外黑天黑地的,黑暗像堅硬的石頭砌住了整個夜空;我傻站在門口,啥也看不見,根本無法伸腳。我爸走出來,狠狠地拍了下我的頭道:“你還愣著干嗎?”他朝黑夜的某處一指。我沒頭沒腦地跑進黑暗中,我閉上眼睛,心里直叫:“鬼呀鬼呀……”我怕鬼,我不敢睜眼看世界。突然,有個缺德鬼把我絆倒了。我跌倒在地時,就聽到兩只煨山芋飛出去,滾在地上的聲音。我摸來摸去,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大概是被餓死鬼搶去吃了;我渾身顫抖,整個人像寒風(fēng)中的一塊冰。想到鬼,我哪敢再找呀,我車轉(zhuǎn)身就往回跑;說來也怪,感覺一下子我就跑回家了。我媽問我給了。我說給了。我偷偷地溜回房里,我和哥哥睡一張床;我上床時,哥哥踢了我一腳道:“離我遠點。”
我縮在床的一角,一動不動。
我把冰冷的雙手夾在腋下,咬緊牙關(guān),熬過第一陣寒冷,就變得容易忍受了。在外草塘那些令人難熬的冬夜,我都是自己給自己取暖的,先焐暖手,再用手焐暖腳;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往往要到后半夜才全身熱過來。哥哥是個壞蛋,他到后半夜就把冰冷的雙腳偷偷地伸進我溫暖的區(qū)域,甚至貼到我身上。我被冷醒了。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突然,我聽到外面的叫聲。
“汪汪!汪汪!汪……”
是狗叫。
外草塘怎么會有狗叫呢?
我們隊里沒有人家養(yǎng)狗呀。我們搬來大半年了,也沒有見到過外草塘有野狗。
但,就是狗叫。
“汪汪!汪汪!汪……”
第二天下雨了。
哥哥和姐姐早就去讀書了,我縮在冰冷的被窩里,被一泡很急的尿鬧得心神不寧,但我賴著不肯起床;外面下著大雨,又不能出去玩耍,雖然在床上越縮越冷,但總比外面強。我媽突然沖進來,一把拎起我的耳朵,嚇得我差點小便失禁。我媽說:“昨晚你送到哪兒了?”我說倉庫呀。拎住我耳朵的手用力一擰,好痛。她又說:“那怎么會在路上的?”我哭了。只有哭,才能平息我媽的怒氣?!翱蘅蓿憔椭揽??!蔽覌屨f著又旋即出門了。endprint
中午,我媽回家弄飯時,我說我聽到狗叫了,昨天夜里。我媽就罵我,做你的大頭夢吧。我又問我爸,他說沒有,沒有狗,外草塘哪來的狗;但我明明聽到狗叫了,哥哥也聽到了,我當(dāng)時還踢了他一腳呢。但哥哥姐姐放學(xué)回家后,我問哥哥,他卻說沒有。他罵我是撒謊精。我委屈極了。為什么沒有人相信我呢?今天晚上,對,今天晚上,他們就會聽見的,到時候看他們怎么說?
吃晚飯時,我媽先盛了碗山芋粥,夾了兩筷烏黑發(fā)亮的霉干菜,讓我和姐姐送去。我媽讓姐姐端碗,讓我給姐姐打傘;可是姐姐人高,我打低了,傘骨磕到她頭上,又看不見路;打高了,我得踮起腳來,外面雨大風(fēng)大,傘壓根兒就撐不住。姐姐走了幾步,就要過傘自己撐了。我抓住姐姐撐傘的手臂,她叫我放手,我不得不改扯她的衣裳,一路小跑到倉庫。這時候,天暗下來了,但依稀可見探在草叢外的幾雙貪婪的眼睛,尤其是那兩個孩子,恨不得把姐姐手中的碗也吞下去。姐姐把粥碗伸到他們跟前,但他們一動不動,只是傻呆呆望著?!敖o?!苯憬阌稚炝艘幌峦搿K麄兌紱]有接,只是回頭看父母?!胺锤锩毕袷潜宦裨趬灷镆话?,茅草遮住了他的臉,一動不動。女人也沒有吭聲。姐姐把粥碗放到地上,拉了我轉(zhuǎn)身就走。
我回頭,又回頭;我看到那個女孩爬出草叢,端起粥碗……
我說:“姐姐,他們在吃了。”
姐姐叫我別回頭看。
這天晚上,我一直醒著,我在等狗叫;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很久,聽著江風(fēng)像無數(shù)的冤魂,紛紛爬出錢塘江,在外草塘到處游蕩、嗚鳴,它們的哭泣聲嚇得我家的草扇索索發(fā)抖;大雨掃在枯葉上和被雨水泡漲的土地上,發(fā)出沙沙和咚咚的聲響;但在風(fēng)雨聲中,冷不丁地冒出啪啪的振翅聲,有什么東西突然飛起來了,朝我撲過來……我害怕極了,縮在被窩里顫抖。
鬼……鬼呀!
他們來捉我了。
我拼命地逃。他們就盤旋在我的頭頂上,張牙舞爪,一次次地朝我撲來。
雨下了兩天,第三天終于轉(zhuǎn)晴了。
我們再去倉庫前的大道地上玩時,都傻眼了。那是什么鬼東西呀?只見大道地東南角上,原先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樹;現(xiàn)在,在差不多兩人高的樹身上,包著一個茅草尖帽,尖帽底下是草扇搭起的傘形的屋頂,四周圍著草扇,形成一個圓鼓隆咚的東西。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東西就像蒙古包。原來,全隊的勞動力在這兩個雨天里,在倉庫里結(jié)草扇,按照“反革命”的提議,給他們造了這個特別的家。
這么漂亮的家,說實話,我也想要一個。
小牛帶著我、哭作貓和兔唇兒,大搖大擺地沖進蒙古包。蒙古包外面瞧上去很大,但里面的空間卻很小,邊緣的地方,連人都站不直;但這不是更有意思嗎?我們貓著腰,在蒙古包里竄來竄去。我爸會砌灶,這兒人家的灶,都是他砌的。他正在蒙古包里干活,趕我們出去。小牛沖上去,踢我爸一腳。他說你個壞蛋。只有壞蛋才會幫壞蛋。小牛叫我踢他。我知道不踢的話,他就不會讓我和他們一起玩。我沖上去,也踢了我爸一腳。我爸面無表情,繼續(xù)干他的活。小男孩牽著他姐姐的衣襟,怯怯地朝我們看。我們沖出去,在大道地上追來追去;姐弟倆只是站在邊上,眼巴巴地看。
“反革命”和他老婆都不會干啥農(nóng)活?!胺锤锩变z了一天地,才鋤了兩壟地都不到,就雙手都是血泡。牛太師讓他攤開雙手,滿意地點點頭說:“晚上,讓你老婆用針把它挑了?!敝劣谒掀?,那就更可笑了。聽我媽說,她走路扭來扭去的,彎著腰在割茅草,割著割著,腦袋就指到地上了。我媽不要看她,說她是個狐貍精。我爸落筷,瞪著我媽;他最忌恨在人后說三道四,他問:“你不是挺可憐她的嗎?”我媽說:“可憐歸可憐,狐貍精歸狐貍精;好不好?”
“胡說?!?/p>
“她不就是長得漂亮嗎?”
那時候我不懂這些,現(xiàn)在想來,我媽之所以不要看她,不僅僅因為她長得漂亮,更因為她身上有種東西,讓地主之女的我媽嫉妒。比如:她走路扭來扭去的,風(fēng)情萬千;說話脆脆的糯糯的,一開口就把其他女人比下去了;她不小心踩到爛泥,竟嚇得像掉進沼澤會淹死一般,細聲細氣地尖叫,惹得人側(cè)目。她身上還有一股別樣的氣息,走到哪兒,哪兒就飄起淡淡的馨香;就連我媽都覺得好聞,更不要說男人了。你說一個“反革命”老婆,她憑什么讓我媽無緣無故就矮她一個頭呢?
還有她那個“反革命”老公,活過來之后,乍一看挺英俊的,再看還是那么英??;就是頭發(fā)長了些,但臉型和五官都耐看,尤其他朝人微微一笑時,硬是往人心里摻了勺白砂糖,總讓人感覺甜絲絲的;他說話也糯糯的,聲音很好聽,邊說邊朝人點頭,非常有禮貌。他要么不說,說起來,就一是一二是二,很有文化。這樣的男人,百里挑一,可怎么會是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呢?
我媽想必也知道這樣不好,但在家里,她總是忍不住要發(fā)點小脾氣。
再還有那兩個孩子,花骨朵似的;我媽喜歡歸喜歡,只恨是那個女人的。
大年三十那天午后,長腳桿背著長槍來到外草塘,他往倉庫前一站,我爸、高蒙和楊德志就自覺地報到。我家本來應(yīng)該是我媽去的,是她成份不好嘛,但這些年都是我爸替她去批斗的。長腳桿白白眼,問還有一個呢?牛太師忙去蒙古包喊人。“反革命”小腳快節(jié)奏地跟在他身后。這個男人,連走路都一副女人相?!澳憬惺裁??”長腳桿問?!皠⒔ㄕ隆!薄胺锤锩贝??!白吡耍吡恕!遍L腳桿落下長槍,槍口朝他們晃了晃。我爸走在前面,其次是高蒙、楊德志和“反革命”,長腳桿最后。
他們漸漸走遠了。
我天天去張我爸,有時候要走到仙封河的化仙橋上,那是從內(nèi)地通往外草塘的必經(jīng)之路;到了正月初三下午,我終于把我爸盼回來了。我連忙跑回家去報信,我媽就帶著哥哥姐姐去倉庫前接人。倉庫前聚滿了人,除了出門走親戚的,其余的都在了。那些赤貧人家閑著也是閑著,都出來瞧熱鬧。那個女人朝我媽笑笑,算是打招呼,但我媽理都不理,她只是橫了一眼,就鼻孔里出氣,哼了一聲。事后,我媽就對我爸說那個女人,老公被斗得要死要活,她倒好,還穿得花里胡哨的,穿給誰看呀。你沒看見她穿的衣裳嗎?上面還繡著梅花呢。endprint
我爸說:“大過年的,你就積點口德吧?!?/p>
我媽沖我爸也哼了一聲。
他們回來時,長腳桿帶了另一個大隊民兵,叫貓年;為什么他叫貓年,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貓年。長腳桿和貓年架著“反革命”,他和剛來外草塘那回一樣,腦袋掛在胸口,被人拖著回來的。我爸也一瘸一拐的,額頭上有疤;高蒙和楊德志相對好一點,一眼看不出有傷。我爸回家后,我媽就趕緊端水,絞了毛巾,要給我爸洗臉;我爸一別臉,不讓她碰。他自己來。我媽又趕緊燒飯,蒸了兩碗剩菜,讓我爸先吃飯。
我爸吃飯時,我媽就問他,這三天是怎么過的?我爸說老樣子。我媽還想問那個“反革命”是怎么回事?怎么又被打成這樣了?我爸沖她白白眼,沒有吭聲。我爸不想開口時,問也是白問。我媽覺得自己的熱心腸受到打擊,又犯地主之女的大小姐脾氣了,轉(zhuǎn)身回房里。但我媽生了會兒悶氣,又和顏悅色地出來,勸我爸去睡;他眼圈烏黑,這幾天大概都沒合過眼吧。
我爸放下我,又伸手摸了下哥哥和姐姐的腦袋,進去躺下了。
一會兒,我們就聽到鼾聲如雷。
我媽把哥哥、姐姐和我趕出門去,讓我們?nèi)ネ饷嫱妫瑒e吵著我爸睡覺。
我媽忙著洗我爸換下來的衣物。
這天夜里,我再次聽到狗叫。哥哥也聽到了,不然他不會從黑暗中坐起身來,支起耳朵聽。他說還真是狗叫呢。這說明我沒有撒謊。我暗中踢了他一腳,他居然沒有反抗。他說:“你上回就聽到了?”我拒絕回答。他說奇怪了,從上回到現(xiàn)在,都過去兩個月了,這么久了,有狗的話,怎么會誰也沒碰見過呢?難道野狗和狼一樣,也是白天潛伏,夜里活動?我雖然看不見哥哥,但我知道他激動地搓著雙手,應(yīng)該對這條稀罕的野狗有所企圖吧。
第二天吃早飯時,哥哥就說狗叫的事。他問姐姐你聽見了嗎?姐姐點點頭。他又問我媽,我媽也說聽見了。得到姐姐和我媽的肯定,哥哥就手舞足蹈、喋喋不休起來;很顯然,昨天夜里他聽到狗叫后,已經(jīng)深思熟慮過了,有了一個計劃。哥哥說,他今晚去捉狗,他就用這么長這么粗的棍子,對準狗鼻子,那么來一下,狗就死過去了。他說狗是土性的,不能讓它躺在地上,要吊在樹上……我爸早就皺眉頭了,這時候忍無可忍,將筷頭往桌上一拍,沖他吼道:“吃你的飯!”但哥哥說到興奮處,早就得意忘形,嘴里還不停地往外蹦著“狗肉是個好東西,冬天吃了……”我爸突然起身,繞到哥哥身后,一把奪下他的飯碗,又一把將他揪離飯桌;我爸右腳踩在門檻上,把哥哥按在他右腿上,狠命地揍他屁股。哈哈,哥哥連討?zhàn)埗紒聿患傲?,我爸紛至沓來的巴掌,讓他痛得哇哇直叫,轉(zhuǎn)而哭得涕泗橫流,一聲聲地吼著我再也不敢了。
“爸,我不敢了?!?/p>
“我再也不敢了?!?/p>
我爸放開他時,還警告他,晚上敢出門,就打斷他的腿。
我、姐姐和我媽,都深感意外。我媽雖然不主張打狗吃肉,但哥哥也只是說說而已,他未必真敢去打狗,我爸至于發(fā)這么大的火嗎?他的行為太有別于往常了。但我媽又想,或許是我爸剛剛被批斗回來,心里窩著一肚子火無處可發(fā),碰巧哥哥這個壽頭撞到槍口上了。我之所以這么認為,是因為我媽隨后就悄悄地叮嚀我和姐姐,這段時間別去惹我爸生氣。我們都偷偷地伸舌頭,有些貓哭耗子之意,也有些心有余悸。
這天晚上,哥哥委屈地躺在床上;讓他更委屈的是,竟然沒有聽到狗叫。
就像上回一樣,那條神出鬼沒的野狗,只叫了一夜,就悄然失蹤了。
春天來了,外草塘格外美麗。無論開墾的土地,還是尚未開墾的土地,都是綠油油的,嫩葉如同花兒般鮮亮;已經(jīng)種上莊稼的地方,野草比莊稼還茂盛,這足見野的東西更具生命力;而尚未開墾的地方,鮮花次第開放,更是像姐姐這樣的女孩子采摘鮮花的圣地。天然水溝和小池塘里,清水就像激蕩的鮮血咕咕流淌,活活潑潑的,閃爍著燦爛的陽光。大人們又忙于開荒墾地,除草施肥,無暇顧及我們,而我們早就放棄了在大道地上玩耍,又投身于廣闊天地。
比起老鷹捉小雞、踢房子這些死板的游戲,在水溝和小池塘里捉魚蝦等物就更有意思了。因為魚蝦等都是活的,難捉!而越是難捉的東西,捉到手就越是令人驚喜若狂,更有成就感。你不知道追趕魚兒時,魚兒在水里倉皇逃竄,犁出一道道驚喜的水波;你不知道河蝦屁股朝前,整個身子猛地一彈就彈出一手遠,卻不知剛巧彈到候在那兒的手上,那手心里冷不丁兒的觸動,讓人心兒一揪;你不知道泥鰍逃跑時,揚起一條濁線,它自以為是地鉆入溝底,恰恰讓它束手就擒……這種感覺,你不知道有多扣人心弦,讓人熱血沸騰。
我們在野外瘋玩時,仍絲毫沒有忘記死豬眼,這個傻逼在去年冬天捉到過一只野鴨,至今還讓我們魚刺梗喉;現(xiàn)在他竟然有了小跟班,“反革命”兒子,也和他一樣,對野鴨情有獨鐘,每天像只吃屁狗,跟在他屁股后面,到處轉(zhuǎn)悠;而且,小男孩身邊永遠跟著他姐姐。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但我就覺得他們不應(yīng)該跟死豬眼在一起,他們?yōu)槭裁床桓覀冊谝黄鹉兀?/p>
春天萬物復(fù)蘇,動植物是如此,人心也是如此;就像我們在春天里捉魚蝦,大人們也熱衷于類似的游戲。“反革命”和我爸他們,就隔三差五被拉出去批斗;有一次,長腳桿和人拖回來的,竟然不是“反革命”,而是我爸。我爸垂著頭,垂著雙臂,雙腳直直的,左腳有鞋,右腳卻連鞋也沒了,腳尖劃著路面,被人直接拖到家里。我爸在床上躺平時,我看到他臉上都是血,血是從他的右眼角、鼻子和嘴里流出來的,染紅了右臉頰、下巴和脖子。我媽流著淚,喊著我爸的名字,但他毫無知覺。我媽絞了濕毛巾,輕輕地給他擦臉和手。我爸的雙手結(jié)了厚厚一層泥,擦干凈后,手掌上傷痕累累;沒有穿鞋的右腳,腳趾也都劃破了,血出污拉的。我媽邊擦邊哭,邊喊他。
這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傍晚,姐姐燒了粥,但我媽沒有吃,我們也只是胡亂地吃了點,就像做賊一般,悄悄地回房睡了。我怎么也睡不著,我害怕我爸死了。我那時候并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但我爸躺在床上的樣子,和我見到的外公一模一樣;外公死的時候,我見過是這個樣子的。后來,外公去了王步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天夜里,我和哥哥都聽到了狗叫,我們同時坐起身來。那狗叫聲太清晰了,就像是在我們家里一樣。endprint
“汪汪,汪汪……”
“寶榮,寶榮,你怎么啦?”
“汪汪,汪汪……”
“寶榮,你別嚇我……”
狗叫聲夾雜著我媽的叫喊聲。哥哥第一個跳下床,我也緊跟著下去;我們前腳后腳來到父母的房門口。隨后,姐姐也來了。我們聽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會錯的;狗叫聲就是從父母房里傳出來的,我們非常震驚,野狗怎么到我家來了?怎么會在父母房里的呢?哥哥急忙敲門,房里安靜了,我媽開門出來,問我們干啥?
哥哥說:“狗……”
他說著,奮力撕開房門,搶身而入。
我媽一把揪住他,“給我出去!”我媽命令哥哥。我媽的樣子很兇。我從沒見過她這么個兇法子。哥哥也愣住了。他有些糊涂地問:“狗……”我媽將房門一關(guān),把我們擋在門外。我媽說:“什么狗?沒有狗!”我們都被她罵糊涂了,明明聽到房里有狗叫,她卻不讓我們進去,還說沒有狗。我媽警告我們,要我們什么都沒有聽到,也不許跟任何人說;誰要是說出去,她就撕爛誰的嘴。我媽相比于我爸,我們更怕她。我媽說:“現(xiàn)在都給我滾回去,睡覺!”
我們乖乖地回房,上床,傻傻地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我爸蘇醒過來。我媽熬了薄粥,喂他喝了半碗。我爸把事情經(jīng)過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了我媽。她流著淚,一遍遍地勸慰他:“寶榮,沒事的。”“寶榮,就讓我去好了?!蔽野趾軆?nèi)疚,“對不起,”他說,“我也想不到會搞成這樣?!?/p>
以往,我爸替我媽去批斗,都相安無事;大家都知道這回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人頭數(shù)不少就行。誰知這回公社里換了人,批斗大會上點名時,報到我媽時,我爸老實地應(yīng)了聲到。新來的葛主任一愣,追問我爸叫什么?我爸答:“趙金鳳?!备鹬魅斡謫柫艘槐?,我爸依舊答“趙金鳳?!备鹬魅尉蛦栁野质悄膫€大隊的?長腳桿急忙低頭上前,哆哆嗦嗦地向葛主任匯報,我爸叫張寶榮,趙金鳳是他老婆;又說我爸出身貧農(nóng),人挺老實的。葛主任冷笑道:“貧下中農(nóng)替地主來批斗,你還說他老實?你當(dāng)階級斗爭是兒戲呀?”
為此,我爸吃死了他的老人苦頭。
從此,去批斗的人就是我媽。我媽每次批斗回來,頭發(fā)像被狗啃過,衣衫凌亂,鞋有一只沒一只的。但她總還算是自己走回來的。被拖回來的,又是“反革命”。關(guān)于批斗的事,我不甚清楚,我爸和我媽也從不在家里提及此事;即使夜里,他們在房里嘀嘀咕咕的,聲音也特別輕,我睡在隔壁壓根兒就聽不清。記得我爸被斗慘了的那一回,第二天一早,哥哥賊心不死,趁我媽出去,偷偷溜進他們房里,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但每次批斗回來的當(dāng)晚,依舊能聽到狗叫聲;我們已不像過去那么熱衷于此了,我心里雖然有疑團,卻無意去搞清楚。姐姐問過哥哥。哥哥說他知道,但不告訴她。當(dāng)然,他也不會告訴我。我不知道他是真清楚,還是裝清楚?這誰知道呢?
有一次葛主任突然又想起我爸,嚇得長腳桿直奔外草塘來提人;我爸以為我媽出什么事了,拔腳就跑。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那天傍晚,我爸和我媽灰頭土臉地回來;回到家,他們就像死人一樣,躺在床上。整個晚上,他們一句話都沒說。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感覺天塌下來了。但第二天他們又出工去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但肯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大人的事,我永遠都搞不懂。
“反革命”改造了很長一段時間,依舊干不了農(nóng)活;牛太師就叫他干別的,誰知他字寫得那么漂亮,完全可以掛到墻上去了。另外,他算賬也十分來事,牛太師半天都扳不過來手指頭的事,他眨眨眼就算出來了。“媽呀,”牛太師叫道:“你神仙呀?!钡谐隹诤?,一想不對,就黑下臉來?!胺锤锩背闪岁犂锏臅?、出納和記工員;他身兼數(shù)職,上面需要寫寫弄弄的筆桿子活,也是他包了。至于他老婆柳月,依舊跟著女隊員干活;活雖然干得很爛,但人緣不錯。她除了干農(nóng)活不來事,別的手工活卻妙得出奇,尤其是刺繡,隊里一些年輕婦女和姑娘,都偷偷地跟她來往,在那個年代清一色的服裝上,冷不丁地在這兒繡點什么,在那兒繡點什么,臭美得要死。
只有我媽,不跟她來往。我媽就是這個賊脾氣;她不要看的人,一輩子都不要看。
我才不關(guān)心大人們的鳥事。這年夏天我們又找到了新鮮玩意。水溝和小池塘的岸灘,有些不經(jīng)意的洞,就是螃蟹老巢。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后,我們對玩膩了的捉魚蝦不再感興趣,專心致志挖螃蟹。我們先往洞里戽滿水,如有水泡冒上來,說明洞里有螃蟹。只有兔唇兒這個傻逼,也不分洞口的扁圓,就往圓洞里戽水,誰想冷不丁地竄出一條蛇來,把他嚇得半死;倒是小牛眼尖,一把抓住七寸,遠遠地摔了出去。我們都覺得可惜了,應(yīng)該打死它才對。但小牛說它太小,養(yǎng)點大再捉來吃嘛。我媽怕泥鰍、黃鱔和河鰻,唯獨對螃蟹情有獨鐘;她這個人真是奇怪,居然愛吃這種除了殼沒啥肉的丑八怪,而且吃得有滋有味,蘭花指翹翹,一只螃蟹能吃上半天。見我媽吃得如此開心,我也就信心百倍,挖得可帶勁了;多的時候,一天能挖到兩三只。最可笑的還是死豬眼,他只跟那些野鴨過不去;但長翅膀的東西,豈是人徒手就能捉住的,他當(dāng)他是誰呀?就像小牛說的,他以為野鴨都折斷了翅膀等著他去撿,做夢!瞧著他每天空手而歸,連根毛都沒有撈到,我們別提有多開心了。
這年秋天發(fā)生了一些事。老天爺就是這樣,見不得人過得稍微順風(fēng)順?biāo)恍?,便無端地生出是非來。第一,我被我媽硬帶去原先我們住過的內(nèi)地,那個圍墻破爛不堪、門口有棵大樹的村小,讓我進了學(xué)堂。從此,我每天非得跟著哥哥、姐姐,走上五六里路去讀書,沒意思得很。第二,就在我上學(xué)后不久,有天早晨,破天荒地見到了“反革命”女兒,她叫小聰,她弟弟叫小明,我是聽她媽這么叫來著;她居然朝我們笑笑,還尾隨著我們走過化仙橋,來到內(nèi)地那個村小。她到底想干啥?誰知道呢?我們進學(xué)堂時,她就趴在那堵破墻上,傻傻地看著我們。
那天中午,我們回家吃中飯時,就聽說小明不見了。
小聰回去后,找不到弟弟,就哭著去找她媽。endprint
聽說孩子不見了,牛太師死吹破哨子,讓全隊人分頭去找。牛太師帶著“反革命”和高蒙,在雜草叢中找到死豬眼;小明不是天天跟他在一起嗎?高蒙問他小明在哪兒?死豬眼搖搖頭,高蒙一個巴掌劈下去,再問。死豬眼只叫:“野鴨,野鴨?!薄笆裁匆傍??我問你小明在哪兒?”高蒙又一個巴掌劈下去,死豬眼就只知道哇哇大哭。牛太師攔住高蒙,“你干什么?”牛太師蹲下身來,抹去死豬眼的眼淚,說:“乖,你最后看到他是在哪兒?”死豬眼細脖子一抽一抽的,指了指方向。牛太師他們就朝那個方向找去。
“反革命”臉色煞煞白,嘴里嘀嘀咕咕的,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他就像一只騷公雞,忽兒撇到東,突然停住腳;又忽兒撇到西,沒個定數(shù)。他不像其他家長,找孩子總是要大聲叫喊的,但他一聲不吭;跑得倒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還在老地方。牛太師叫他別急,這么大個孩子,能跑去哪兒呢?會找到的。其實大家都擔(dān)心,他會不會跑去錢塘江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還有那些池塘,小歸小,水看上去也不深,但塘里全是淤泥,陷進去也不得了。牛太師其實也急得脖子又粗又紅,一口一個他奶奶的。
突然,外草塘上傳來一片叫喊聲。
一個喊找到了,另一個也接著喊找到了;叫喊聲一個接著一個,剎那間傳遍了整個外草塘。
小明倒在很遠的一個小池塘邊上,找到他時,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牛太師當(dāng)即派出隊里僅有的那輛鋼絲車,十幾個男人輪流拉去公社衛(wèi)生院;那個速度,簡直沒法說,一溜煙就不見了人影。
蒙古包里傳來女孩的慘叫聲。
那個慘呀!
她叫一聲,整個外草塘就抖一下。
我媽鐵石心腸,她就拿這件事來訓(xùn)我們,說我們不聽話,她就是榜樣。我那時候就想,要是她弟弟沒了,她將會是怎樣的下場?好在第二天,小明被接回來了,他和平常沒啥兩樣,又活蹦亂跳地跟在死豬眼的屁股后面;也不知他有啥毛病,會暈倒在那兒。幾天后,我才看見小聰,她寸步不離地守著弟弟;而她那個弟弟,又寸步不離地跟著死豬眼。小聰看上去有些癡癡呆呆的,那雙像她媽的大眼睛,常常對著某個地方出神。大家都說,她被狐貍精迷住了,勾去了魂靈。
外草塘真有狐貍精嗎?
我媽說有。
一個大活人,豈是寸步不離能守住的。有天下午,小聰在茅草叢里解手,分分鐘的工夫,等她鉆出草叢時,弟弟又不見了;小聰問死豬眼,弟弟哪去了?死豬眼叫著:“野鴨野鴨……”她又問野鴨在哪兒?死豬眼隨手一指,小聰就失魂落魄地跑去了。小聰跑著叫著,一直找到錢塘江邊,她站在亂墳成堆的江堤上,被秋日的江風(fēng)吹得渾身哆嗦。她第一次見到江,那么遼闊,人要是掉進去,還能有嗎?她在江上巡視,卻什么也沒有看見。
她只叫了一聲弟弟的名字,眼淚就嗖地涌出來了。
小聰雙腿一軟,跪倒在江堤上。江風(fēng)像巨蟒般游過江堤,滿堤枯葉被蟒尾掃得嘩嘩直響。小聰嗚嗚直哭。她該死。但她死不足惜。弟弟的命才是命,她的命算什么呀?弟弟丟了,她可怎么辦?就是打死她,也難解父母的心頭之恨。小聰直起身來,雙腳軟屁屁地沿著江堤,朝西而去。她邊走邊哭,邊扭頭朝外草塘張;外草塘在太陽下金光閃閃的,美得要命,卻又讓她心痛得要死。
她一路扭頭盯著荒原上的那棵大樹,依稀可見那尖尖的屋頂;突然她轉(zhuǎn)過身去,朝大樹吼道:“去死吧!”
“你去死吧!”
其實,小明并沒有丟,他見姐姐鉆進茅草叢,就朝死豬眼噓了一聲,躲到小池塘那邊的蘆葦叢后面,他這是跟姐姐鬧著玩呢。等小聰出來,只見死豬眼,不見弟弟,頓時嚇壞了;她問死豬眼,弟弟哪兒去了?死豬眼盯著蘆葦叢,卻說野鴨。的確,剛剛被小明驚起了一群野鴨,朝江邊飛去。但小聰當(dāng)時太慌張了,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死豬眼的眼神,也沒有想到弟弟會跟她鬧著玩的,她想都沒有想,就朝江邊跑去。小明見姐姐跑遠了,從蘆葦叢后面出來,要去追姐姐。這時候有一只小野鴨,大概剛學(xué)會飛吧,飛了一炮仗路,就落在草地上。死豬眼和小明被它吸引住了,貓腰向它逼近。
小孩子玩性重,被小野鴨這么一鬧,小明就把姐姐給忘了。
小明總以為姐姐找不到他,就回家了。太陽偏西,小明回到家,才知姐姐沒有回來,就跑去找尚未收工的母親。柳月抱起兒子,就去找“反革命”。牛太師又死吹破哨子,把全隊人集合起來,分頭去找;全隊人把整個外草塘都找遍了,包括江頭江腦,都沒有找到她。
這時候都快半夜了,牛太師安慰了柳月幾句,就讓大家散了,明天再找吧。
第二天找了一天,依舊沒有找到小聰。
找不到她的原因,只有兩個:要么她沒了,要么她走了。牛太師找過江里捕魚的小漁船,都說沒有見過她。如果她溺死在江里,一般在哪兒落水,就會在哪兒浮上來。牛太師讓漁夫留意,他們都說好的。但日子一天天過去,過了數(shù)日,依舊沒有漁夫來報信;想來她曾經(jīng)到過江邊,但不曾落水。牛太師帶人去路口和七甲渡口打聽,也都說沒有。擺渡的老莫告訴牛太師,這兒成天亂哄哄的,或許他疏忽了說不定;“反革命”的家在省城,過江便是,說不定她去城里了。牛太師讓“反革命”回家看看,他趕了回去,但街坊鄰居都說她沒有回來。那時候沒有流動人口,只要有陌生人出現(xiàn),誰都會注意的,更何況是個女孩子,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肯定會送回去的;可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如果她還在外草塘,又怎么會找不到呢?
失去女兒后,柳月成天哭哭啼啼的,口口聲聲怪自己不好。沒過多久,她就臥病不起,在家躺了整整一個冬天,第二年春天,我們再見到她時,她就跟從前有些兩樣了。最明顯的是她那雙大眼睛,亮的時候特別亮,暗的時候又特別暗,而且忽亮忽暗,沒個定數(shù),就像線路接觸不好的電燈。傍晚,我們放學(xué)回家,經(jīng)過化仙橋時,經(jīng)常能看到她,披了一條繡花的床單,站在橋上。有時候,她不呆在化仙橋上,就在錢塘江邊,雙手舉著飄動的床單,在江堤上跑來跑去。
我媽說她腦子有點搭牢了。
我在外地工作后,離開老家的時間越久,夢到外草塘的時候就越多。這樣的夢,一般分兩類:一類是夢見外草塘的狐貍精,場景是少年的我,游蕩在美麗而又荒涼的外草塘,或夕陽如煙,或月光如水,恍惚之間,有東西從荒野中竄過;隨后,在我前方的不遠處,就會遇見一位漂亮的姑娘。我生活在外草塘?xí)r,沒有見到過狐貍;但見過不少黃鼠狼,所以夢里的狐貍,多半是黃鼠狼的模樣。這著實可笑,卻并不妨礙我做那樣的夢。黃鼠狼搖身一變,就成了妖艷的姑娘;而妖艷的姑娘,最后往往就成了身披繡花床單的柳月,她不是站在化仙橋上,而是飄在仙封河上,凌波微步,忽兒飄向東,忽兒飄向西,朦朦朧朧的,美得要死。endprint
怎么會是她呢?
但就是她,而且每次都是她。
這足見我從小就渴望遇到狐貍精,而且在我心目中,狐貍精就應(yīng)該像柳月這樣的女人。
另一類是夢見野狗,場景還是少年的我,在荒野上拼命地奔跑,身后緊追不舍的是一只野狗,或一群野狗;它們有著龐大的身軀,蓬松的長毛,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白色黏液從獠牙間掛下來……尤其是月圓之夜,一條野狗沖著月亮嗚嗚地嚎叫,隨即遠近的四野上,嚎叫聲便此起彼落,非把人嚇?biāo)啦豢?。但每次驚醒,我都納悶來自影視作品中的狼,怎么就成了我夢中的野狗呢?
外草塘沒有狗,一條都沒有;但在那個年代,沒有狗的外草塘,卻在“反革命”等階級敵人被批斗后的當(dāng)晚,就會聽到狗叫聲。這個謎至今未解。它對小時候的我,影響之深是毋庸置疑的;它讓我感到恐懼,并在心底打下深深的烙印。
小聰失蹤后,過了兩年,“反革命”一家就離開了外草塘。
牛太師讓人用鋼絲車,將所有的東西都拉走了。柳月牽著小明,哭哭啼啼的,抹著眼淚;而“反革命”啥話都不說,突然就砰地跪倒在地上,朝大家磕了三個響頭。事后我媽就在家里說:“女兒都搞丟了,他還磕頭,傻不傻啦?”我爸黑下臉來,罵我媽:“你懂什么!”
那間被搬空的蒙古包,就成了我們最愛玩的地方。但是到了第二年夏天,一場雷雨中,閃電將這棵大樹攔腰劈斷,僅剩的下半身也被天火燒了,包括那間蒙古包,真是可惜了。不過,大家都說,幸虧“反革命”一家都走了;要不,他們可就遭大殃了。但奇怪的是,被燒成黑炭的大樹,竟然沒有死透;第二年春天,新芽從根部破土而出,搖搖晃晃地抽出三枝來。
兩年后,我去公社讀初中。在第一節(jié)語文課上,我又見到了“反革命”,方知他在公社中學(xué)當(dāng)了語文老師。我這才知道他姓劉。很顯然,他第一眼就認出我來,朝我笑笑。課后,他把我叫去老師辦公室,問了一些外草塘的情況。我有些怕他。真的,我站在他面前就特別緊張,連話都不敢說了。他送我出來時,拍拍我的肩,叫我好好讀書。
他教語文是一等一的好,公社中學(xué)里沒有比他更好的語文老師了。我之所以有寫作的愛好,能夠成為作家,完全得益于他那兩年的教育。我的作文,經(jīng)常被他當(dāng)作范文,拿到課堂上去朗讀。但我在他面前依舊十分緊張。他比在外草塘?xí)r消瘦多了,而且抽上了煙;每節(jié)課下來,尚未離開講臺,他就先摸出一支煙,點上;重重地吸上一口后,才裹挾著陣陣煙霧姍姍離去。我在學(xué)校里,沒有看到柳月和小明;我只知道周五下午,他沒有課,就背著包離開學(xué)校,去乘車回省城了。
我聽說柳月離開外草塘后,病就更重了,她被送去省城治療,就留在城里。她兒子小明也跟她回省城了。我有好多次鼓足勇氣想問他,但到了他跟前,就又啞巴了。我真的沒用,直到初中畢業(yè),我都開不了這個口,也不知小聰最后有沒有找到?
我在長山中學(xué)讀高二那年,聽家在公社中學(xué)的同學(xué)說,劉老師也回省城了。
此后,我就再也沒有碰到過他。
自從七十年代末,我離開外草塘后,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其間每次回老家,都來去匆匆。兩年前老媽病重,我住了五天,才深切地感受到外草塘的變化。說來也怪。以前偶爾還會夢到外草塘,但此后卻不曾有過這類夢;而且這些年夢也少了,甚至可以說不做夢了。大概上了年紀的緣故吧。這樣也好,有夢徒添煩惱,現(xiàn)實生活畢竟是個無夢的世界。
很久以來,我都想寫一寫外草塘,為那些夢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