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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還未結束的大革命

      2016-10-12 17:56李宏圖
      書城 2016年9期
      關鍵詞:特權貴族權利

      李宏圖

      在西方世界中,革命這個概念最初是一個天文學的術語,而現代政治意義的革命,雖然始自一六四○年爆發(fā)的英國革命,但它并未完全實現革命含義的現代轉型,以及作為革命的現代概念來被接受。真正使革命成為現代概念的是一七八九年的法國革命。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攻占了象征著“舊制度”的巴士底監(jiān)獄,國王路易十六得知這一消息時勃然大怒:這難道不是一場暴亂嗎!他的侍臣回答說:不,陛下,那是一場革命。從此,“革命”作為一個重要的政治概念進入了現代世界,指代著從君主專制制度向自由制度的政治變革,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社會轉型。

      就法國革命而言,早在一七八九年七月初,巴士底獄被推翻之前,英國旅行家阿瑟·揚就寫道:所有事情都已了結,革命結束了。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拿破侖就宣布:大革命結束了。一九八九年,法國著名歷史學家孚雷在紀念法國大革命兩百周年的時候曾經這樣宣布過,大革命已經結束了,這也就意味著從此歷史學界不再將法國革命史作為研究的中心。但歷史常常出人意料地以某種形式重演,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不僅在法國,也在中國,人們又開始關心和討論有關“革命”的問題。例如前兩年的托克維爾熱,反映的就是對革命特別是法國大革命的關注。在國際學術界,法國革命也一直持續(xù)不斷地受到關注。二○一五年國際歷史科學代表大會還專門列有“革命與法國革命”的主題討論。

      在法國革命發(fā)生后,對這場革命的研究就已展開。一七九一年,革命仍處進程之中,安托萬·巴納夫就寫出了《法國革命引論》;一八二一年,法國自由主義思想家基佐出版了《法國史論集》,深刻剖析了法國革命發(fā)生的原因;十九世紀中期,托克維爾對法國革命的思考已成為一種經典性的解讀。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是十九世紀法國著名的思想家。一八○五年出生在一個貴族家庭,一八三五年,以出版《美國的民主》一舉成名。一八五一年,出版《回憶錄:一八四八年革命》,對剛剛過去的工人階級的革命進行反思。一八五六年,在積二十年的思考后,出版了《舊制度與大革命》,解釋法蘭西民族的革命命運。值得注意的是,托克維爾一生主要寫就了上述三部著作,其中有兩部是關于“革命”的話題。

      從學術體制的意義上講,盡管對于法國革命的研究早已展開,但直到十九世紀后期,這一研究才得到政府官方的支持,納入到學術體制的建制中。而這一舉動從此也背離了法國革命研究中的自由主義傳統,使得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解釋占據了主導。這一學術傳統從一八八六年阿爾方斯·奧拉爾獲官方委任在巴黎大學首開大革命史課程開始,一直持續(xù)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阿爾貝·索布爾教授那里達到了鼎盛。索布爾一九五八年以博士論文《共和二年的巴黎無套褲漢》獲得學術聲譽,后擔任法國大革命研究講座教授和法國革命史研究所所長直到去世。一九八一年他還訪問過中國,在華東師范大學做了一個月的法國革命講座。在法國革命研究的學術史上,這一學派被稱為“進步主義史學”,其核心思想是,法國革命是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是一場資產階級革命。革命的原因是封建貴族與王權和資產階級之間的嚴重對立。

      自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特別是到了圍繞法國革命兩百周年紀念的八十年代,一批歷史學家如羅杰·夏蒂埃、弗朗索瓦·孚雷、丹尼爾·羅什等人自稱為“修正派”,他們批判并摧毀了關于革命起源的經濟決定論的解釋模式,開始從政治文化的視角來探討革命的起源,在美國也有羅伯特·達恩頓、凱斯·貝克和林·亨特等歷史學家參與其中。這一討論也呼應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的歷史研究的文化轉向或語言轉向這一潮流,由此,意識形態(tài)、話語、性別和文化實踐等內容成為研究的主流。

      今天,面對史學研究范式的轉換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如何推進法國革命的研究,是擺在眾多歷史學家面前的重任。值得關注的是,目前越來越多的史學家開始轉向考察導致革命起源的多種要素,甚至是相互沖突形成悖論的各種要素,以及它們之間的互動關系。例如,革命開創(chuàng)了一種普世的價值,如自由、平等、博愛,但革命的悖論之處在于它又走向了自由的反面,或者說民主扼殺了自由。按照夏蒂埃的說法,舊制度時期的文化進步改變了法國人的行為和思想模式,如果從這種長時段的文化變革的視角來考察,大革命所導致的一個悖論就是,在經過一個多世紀“文明化進程”(借用埃利亞斯的術語)的進步、暴力已極大地減少并受到嚴格約束的情況下,為什么革命再次導致暴力的大規(guī)模爆發(fā),并且使暴力制度化,即國家逐步確立起對暴力的壟斷,并且大規(guī)模使用暴力?雅各賓專政即是典型。當然,最早揭示這一內在悖論的是思想家托克維爾,他提出革命不是爆發(fā)在經濟危機時,而是在經濟繁榮之際,為什么政府的改革反而促進了革命的爆發(fā),以及政治社會與文明社會、不同話語體系之間的內在沖突?而要破解這些悖論則又需要重新思考革命前的社會,包括貴族特權階層在內的社會等級體制這一制度性安排,以及以國王為代表的國家治理能力。同時,思考革命爆發(fā)后,什么樣的一系列事件以及其間的關系導致了革命越發(fā)激進化和暴力化。由此可以說,在經歷了文化以及話語研究之后,現在開始重新回歸對社會與政治史的研究。正如法國歷史學家所說,革命的話語分析過度地忽視了社會現實,即話語產生的社會基礎。

      在這一新的視角下,可以看到文化與政治史以及社會史正在進行新的結合,或者說,要將修正派的政治話語和政治危機與馬克思主義學派的社會形態(tài)變革或社會危機結合起來進行考察,從而回答革命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在多大程度上是成立的,以及在一七八九年那樣的“時刻”,在一個看起來還處于經濟繁榮增長的時期為什么卻已經蘊含著深重的危機,這場危機又是如何制造出來的,是啟蒙運動傳播的結果,還是專制統治體制下的國家與社會內在的邏輯發(fā)展。

      在簡單梳理了學術史之后,我想進入到對法國革命的討論。首先關注第一個問題:危機的形成與克服危機的方式。由此可以引發(fā)我們思考革命前法國社會危機形成的原因,以及最終為何不僅沒有能夠克服危機,反倒是引發(fā)了革命。

      在我們通常所受的教育中,一談到革命,總是和經濟危機、民不聊生等直接聯系起來,中國歷代的農民起義的悲慘境況就是典型,由此所形成的革命原因的表象就是,革命總是在經濟危機中爆發(fā)。而對于法國大革命來說,問題正好相反,它不是爆發(fā)于經濟的危機,恰恰相反,它出現在經濟繁榮之中。從十八世紀三十年代到一七七○年,法國經濟一直快速而穩(wěn)定地增長,農業(yè)收成良好,人口增加,海外貿易也在發(fā)展。特別是與廣大農民相聯系的農業(yè)一直處于很好的發(fā)展狀態(tài)。那么,為什么革命會在一個經濟繁榮的時刻爆發(fā)?對此,法國歷史學家有一基本的結論,認為革命前的法國社會遠非人們想象的那樣貧窮與充滿壓迫,但同時又是危機四伏的社會。理解這一悖論,我們需要從法國革命前的政治與社會體制談起。

      革命前,法國的體制被專稱為“舊制度”(The Ancien Regime,法文為L ancien Regime),這一概念首次出現于一七八八年,在革命后成為流行。這是法國革命的革命者們發(fā)明的一個術語,借以表達他們要建立的是一個新制度。既然是新制度,那么要推翻的體制就應該被定名為“舊制度”。在革命者那里,“舊制度”所包括的主要內容有:政治上,國王的專制統治,沒有代議制,三級會議,統治權、管轄權、法律的創(chuàng)制權等所有權力都集中于國王一人手里,其行為只向上帝負責;社會結構上,整個社會被分為三個等級,是一個教士和貴族享有特權的等級制社會;這一社會結構的特質是等級制與世襲性,沒有社會流動,也談不上平等;宗教上的天主教信仰以及宗教迫害。

      這里,著重從社會結構和體現這一等級結構的力量—貴族談起。什么是貴族?就是有別于貧民,具有某種頭銜和特權的人。貴族的本質在于其享有特權和世襲性。按照我們現在的用語即為身份權。這一特權體現在,免稅的權利,貴族可以不用交稅;政府、法院與軍隊等職位全部都由貴族壟斷;除此之外,貴族還享有法律上的豁免權等等。正是這一以貴族為中心建立起來的等級制在革命前遭到了第三等級的激烈批評,例如日后在革命中成為著名政治家的西耶斯就在革命前寫下檄文,批判這一不合理的體制安排。

      一七八八年十一月和一七八九年一月,西耶斯分別寫下了《論特權》和《第三等級是什么?》這兩本小冊子,透過他的文字,可以看到第三等級積壓著多少的仇恨。在《論特權》這一小冊子中,他寫道:

      任何人也不應對法律未予禁止的事物擁有獨一無二的特權;否則就是奪走公民們的一部分自由。我們亦已指出,凡法律未予禁止的都在公民自由的范圍之內,都是屬于大家的。讓某一個人對屬于大家的東西擁有獨一無二的特權,這等于為了某一個人而損害大家。這種作法既表現了不公正的思想,又表現了最荒誕悖理的思想。

      因此,按照事物性質來說,所有特權都是不公正的,令人憎惡的,與整個政治社會的最高目的背道而馳。

      ……總有一天,我們那些憤怒的子孫們讀到我們的歷史時,將會驚得目瞪口呆,并將以最難以想象的癡狂,給這段歷史以應得的描述。

      在《第三等級是什么?》一文中,他發(fā)出了日后在革命中響徹法國大地的吶喊:

      本文的計劃甚為簡單,我們要向自己提三個問題:

      1.第三等級是什么?是一切。

      2.迄今為止,第三等級在政治秩序中的地位是什么?什么也不是。

      3.第三等級要求什么?要求取得某種地位。

      ……

      誰敢說第三等級自身不具備組成整個國家的一切必要條件?第三等級猶如一個強壯有力的人,他的一只臂膀還被綁在鎖鏈上。如果除掉特權等級,國家不會少些什么,反而會多些什么。因此,第三等級現在是什么?是一切,是被束縛被壓迫的一切。沒有特權等級,第三等級將會是什么?是一切,是自由的欣欣向榮的一切。沒有第三等級,將一事無成,沒有特權等級,一切將更為順利。我們已經證明,特權等級不但遠不能為國家造福,反而只會削弱國家,危害國家;但這還不夠,還必須證明,貴族階級根本不在社會組織之內;它對國家只是一種負擔,而不會成為國家的一個組成部分。

      ……

      第三等級要求按人頭投票而不按等級投票;平等承擔賦稅;要求制定一部憲法;組成自己的三級會議,即國民議會,因為第三等級的代表是國民意志的真正受托人。

      在這里,第三等級所提出的呼吁并非完全是經濟利益的,而且還是一種政治和社會的訴求,當然也可以看作是一種修辭。顯然,在一方享受著特權,而其他人什么也不是的狀態(tài)下,可以肯定,這一社會的機制與治理一定出現了嚴重的問題,或者說是專制君主組織起來的等級制與社會流動機制之間產生了尖銳的沖突,激發(fā)起了強烈的仇恨。因此,第三等級要求今后的社會是一個為才智之士開放前程的社會,是一個實現社會流動機制的社會。

      面對第三等級的批判,這一時期的貴族是什么態(tài)度?這從貴族遞交的“陳情書”中可見端倪。在“陳情書”中,貴族堅決要求維持教士和貴族特殊等級的地位。甚至還想方設法保持貴族等級的完全純粹,因而禁止以金錢交易貴族頭銜,在某些場合不許再授予,唯有長期為國家立功效力方可榮膺貴族頭銜?!瓣惽闀边€希望對假貴族進行追查和起訴。所有“陳情書”最后都要求維護貴族的榮譽。有些“陳情書”甚至要求給貴族頒發(fā)一種從外表即可認出的特殊標記。也正如革命前的一七八八年貴族們在給國王的一份請愿書中所說:“國家處境危急,政府的方針正激發(fā)起一場革命。第三等級應該停止攻擊其他兩個等級的權利,而只應當要求減輕它可能負擔過重的稅額?!?/p>

      革命前的法國,不僅社會結構本身出現了問題,而且在這一貴族與教士享有特權、毫不納稅的等級制社會結構下,直接催生出了另外一個棘手的問題—國家財政危機日趨嚴重。國王任命了無數次財政大臣、實行了多次的改革也無從改變貴族的免稅問題。因此,只好召開三級會議。一七八九年五月五日,召開了自從一六一四年就已經停開的“三級會議”,試圖解決由貴族的免稅所導致的國家財政危機問題。因此在三級會議召開時,第三等級的代表就認為:“我們是因為想成為稅收的主人而進行這場革命的?!钡拇_,革命爆發(fā)直接與三級會議的召開有關。因此,我們也就有必要考察這一歷史的關節(jié)點。

      一七八九年五月五日,三級會議正式開幕,代表共一千一百三十九名,第一等級教士代表二百九十一名,貴族二百七十名,第三等級五百七十八名。開幕時刻,當國王路易十六走進會場時,全場熱烈鼓掌。隨后國王發(fā)表了講話:

      諸位先生們,我殷切期待的這一天終于來到了,現在在我的周圍,是我榮幸地統領的國家的各方代表。自從上次三級會議召開以后,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盡管召開這樣的大會似乎有點過時,但我仍然堅持要恢復舊傳統召開三級會議,因為王國可以從中吸取新的力量,因為它可以為國家開辟新的幸福源泉。

      ……諸位先生們,我希望會議能夠和衷共濟,希望這個時期對于王國的繁榮幸福將永遠成為不能忘懷的時期,這是我衷心的愿望,最熱忱的祝愿;這是我,由于我的正直意圖和對人民的愛所期待得到的報償。

      盡管所有與會代表都對國王的講話給予了熱烈的掌聲,但在隨后的會議中,卻未能實現國王所期待的和衷共濟,而是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首先三個等級的代表就圍繞表決權問題發(fā)生了爭執(zhí),以至對立。第三等級提出要改變傳統的三級會議投票規(guī)則,實行按照人數來進行投票;六月十六日,西耶斯還建議將三個等級會議改名為“國民議會”,而這一舉動完全是革命性的,它不僅拋棄了三級會議的名稱,而且在本質上改變了三個等級會議的性質,從此,不再是等級的代表,而是全體國民的代表。

      對于這一訴求,貴族等級也很清醒,理智地認識到不能讓其通過,因為如若通過,無異于自取滅亡。鑒于這一情形,第三等級的代表們在六月二十日憤而退出三級會議,并在一個網球場舉行了莊嚴的宣誓,史稱“網球場宣誓”。在得知第三等級這一公然分裂的舉動后,六月二十三日,路易十六親率一小隊衛(wèi)兵來到第三等級議事的地方,對他們說:“先生們,請考慮一下,你們的任何方案,你們的任何計劃,沒有我的特別批準,就不會有法律效力。因此,我是你們各自權利的自然保證人;而各個等級可以對我的公正無私充滿信心。”最后,國王嚴厲地呵斥道:“先生們,我命令你們立即分開,明天早上,你們各自到你們的會議場所去開會?!?/p>

      在國王離開后,米拉波說:“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凌辱性的獨裁政權呢?配備武器,侵犯民族殿堂,這樣來迫令你們去獲致幸福!誰給你們發(fā)出這個命令的呢?你們的受托人!誰給你們發(fā)布這種專橫的法律的呢?你們的受委托人!先生們,他原應從我們這里接受命令和法律,而我們是負有政治的和不可侵犯的神圣職責的;畢竟兩千五百萬人只能從我們這里得到一種確鑿無疑的幸福,因為這種幸福應當為所有的人所同意、給予和接受。我宣布:如果有人派你讓我們從這里出去,那你應當請求給你使用武力的命令;因為只有靠刺刀的力量,才能使我們離開我們的座位?!钡拇_,面對國王的權威,第三等級不僅沒有退卻,反而在七月九日又將原先提議的成立國民議會改為成立國民制憲議會,決意代表整個民族和國家,并為整個民族與國家制定一部憲法。

      在國王帶領衛(wèi)隊圍剿第三等級會場的消息傳出后,巴黎人民被激怒了,他們奮勇走上街頭,隨后的局勢已經超出了任何人的掌控。七月十四日,巴黎人民推翻了象征舊制度的巴士底獄,革命爆發(fā),而就在此時,國王在日記里寫道:“今日無事?!苯裉炜磥磉@的確是莫大的諷刺。

      回顧從五月五日三級會議召開到七月十四日推翻巴士底獄革命的爆發(fā),可以看到,就革命的原因而言,既有社會動因—現存的社會結構生成著革命的力量,這是這一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深層動力;也有啟蒙運動思想家的激烈批判,并提供了一種表達上的修辭性力量;第三等級在這時的仇恨等心態(tài),也作為一種超越物質性的實體力量而存在。這些觀點托克維爾在其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中已經表達得較為充分。但是所有這些并不意味著革命作為一種歷史事件的必然,我們還需要考察革命的參與者和被推翻者在這一過程中的互動關系,從中可以理解,正是在這一過程中的許多人和事造就了革命。因此,革命沒有確切的起源,它只是一種建構,一種想象性的發(fā)明,一些歷史學家就直接用“發(fā)明大革命”(inventing French Revolution)這樣的書名表達了這一觀點。的確,革命的爆發(fā)是各種要素的綜合,是多種因素互動的結果,其中也包括路易十六優(yōu)柔寡斷的個性等等。

      由此就涉及到一個基本問題,由于社會等級制度與政治體制和統治者緊密相連,因此,考察當時統治者的狀況就成為破解革命爆發(fā)的路徑之一。對此,托克維爾在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九日的眾議院的演講中這樣說道:“當我終于要通過不同時代、不同時期,在不同人民身上,探求導致統治階級崩潰的真正原因時,某個事件、某個人物、某個偶然或表面原因,我看得很清楚,但請相信,導致那些人失去權力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們已經變得不配擁有這種權力?!?/p>

      “請想想舊王朝吧;它比你們強大,強在根源久遠,它比你們更善于依靠傳統道德、悠久習俗、古老信仰;它比你們強大然而它卻土崩瓦解了。而它為什么崩潰了呢?難道你們相信是出于某個特殊的偶然事件?難道你們認為這是出于某人的行為、財政赤字、網球場宣誓,是拉法耶特、米拉波?不,先生們,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當時的統治階級,由于麻木不仁、自私自利、腐化墮落,因而既無能力又無資格治理國家。這就是真正的原因?!庇纱?,托克維爾已經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統治階級已經無“資格”,也無“能力”來治理國家了?!百Y格”涉及到合法性問題,能力關系到治理“技藝”等。因此,如何化解社會沖突,避免革命的爆發(fā)將是對統治者的嚴峻考驗。

      對于革命,法國歷史學家米什萊在一八四七年所寫的《法國革命史》中,將大革命解釋為“法律的來臨,權利的復活,正義的反抗”。具體而言,經過革命,舊制度被推翻,人民獲得了權利;從前是特權的社會,而現在則建立了平等。這里,“革命的產兒”拿破侖的話可以作為很好的概括。一八一八年十月,正在囚禁中的拿破侖對于法國革命作過這樣的評價:“一七八九年革命是全國群眾向特權階級的總攻擊。貴族們直接或間接地占據了所有的司法職位,并享有各種封建權利。他們被準許免向國家納稅,但占據了全部賺錢和體面的職業(yè)。革命的主要目的是廢除這些特權,肅清這些流弊,破壞古老封建制度殘存的東西,砸碎束縛人民的最后鎖鏈,使每個公民平等負擔國家的費用和賦稅。革命建立起了權利的平等。”

      由此可以看到,革命給法國社會帶來了這樣幾個方面的變革:一是廢除了特權以及等級制社會結構;二是實現了權利的平等;三是圍繞人的權利構建起的一系列社會體制安排以及社會規(guī)范;所有這一切的核心就是“人權”。從此,舊制度下的特權與專權被摧毀,從而實現了以人的權利作為社會的基礎。

      就廢除了特權以及等級制社會結構而言,在革命中有兩個歷史節(jié)點值得重視,一是一七八九年的“八月四日之夜”。對這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歷史事件,國內學術界很少予以關注。革命爆發(fā)后,面對著革命的目標就是摧毀特權等級制甚至貴族本身,貴族們在八月四日晚上開會磋商如何應對。會議持續(xù)了整整一夜,也達成了一致,貴族們同意放棄原先享有的封建特權。二是在貴族主動宣布放棄封建特權之后,一七九一年國民制憲議會宣布:永久性廢除損害自由和平等權利的制度;從此再無貴族階層或貴族爵位,再無世襲差別或等級差異,再無封建制度或領主私法,再無任何頭銜之別或源于此之特權,再無騎士制度,再無任何表明貴族頭銜或出身差異之實體或徽章,除公職人員執(zhí)行公務外再無任何優(yōu)先權;再無鬻官制,亦無公職之世襲權;舉國上下或任何個體在全體法國公民之共同法面前均無任何特權或特例;再無職業(yè)、技藝或手工行會或協會;法律不再認可任何宗教宣誓,或任何與自然權利或憲法相違背之契約。從此在法律上完成了社會結構的轉換。

      權利平等的建立離不開從革命前就開始的人權觀念的宣傳與傳播,在此方面,啟蒙思想家們功不可沒。一七六三年,“人權”一詞在法語中首次出現,伏爾泰在《論寬容》中使用了它。一七六二年,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將公民權和主權等詞一同使用。一七六三年,人權已經成為了廣為人知的詞語。美國革命后,孔多塞首次對人權給出了定義,包括人身、財產的安全,公正的司法制度,以及法律制定的參與權。“百科全書派”領袖狄德羅說,作為一個人,除了那些真正不可剝奪的天賦權利之外,我沒有其他的人權。當革命爆發(fā)后,為了確保人的權利免遭專制的國王的侵害,為了真正地確保人的權利的實現,國民制憲議會就著手制定這部被譽為“舊制度的死亡證書和新制度的出生證書”的《人權宣言》,最終在一七八九年八月二十六日通過了這部宣言作為國家的基本法律原則?!度藱嘈浴访鞔_地宣稱:“在權利方面,人們生來是而且始終是自由平等的。除了依據公共利益而出現的社會差別外,其他社會差別,一概不能成立”,“任何政治結合的目的都在于保護人的自然的和不可動搖的權利。這些權利就是自由、財產、安全和反抗壓迫”。

      在人權思想的指導下,整個社會隨之確立起了一系列社會規(guī)范和人的行為準則。例如,一七九○年,國民議會廢除了長子繼承制,監(jiān)禁專制授權令,這項法令原來規(guī)定家長或者家族可以不經過任何審訊,就將孩子投進監(jiān)獄;同年八月,立法議員代表們建立了家庭議事會來聽取父母和年滿二十歲的孩子們之間所出現的爭議,而不容許父親獨自壓制與管理自己的孩子。一七九一年四月,國民議會宣布,男女都享有平等的繼承權。一七九二年,宣布可以離婚的政策,男女雙方依據同樣的法律理由離婚。因為離婚是人的天賦權利,追求幸福的權利中就包括著離婚權。對孩子的教育也發(fā)生了轉變,孩子不再裹在襁褓中,不再使用讓孩子走路的牽引帶;盡早地對孩子進行獨立大小便的訓練;讓孩子有自己的獨立房間,到十八世紀下半期巴黎三分之二的房屋開始有了單獨的臥室,而七分之一的房屋有專用的餐廳。廢除酷刑:一七八九年,法國革命政府終止了各種形式的司法酷刑;一七九二年,為了減少死刑犯的痛苦,實現人道,法國首次采用斷頭臺來處決罪犯,因為即使死刑犯“亦是血肉之軀”。

      法國革命是全歐洲范圍內的革命,影響巨大,將整個歐洲拉向了自由、平等與寬容的方向,但歷史的吊詭之處在于,這場革命又走向了恐怖與暴力,這是法國革命所表現出來的最大的內在悖論。革命者在追求自由、平等與寬容的道路上恰恰就是用暴力與專制的方式走向了平等和自由的反面,在追求平等的過程中建立起來全面的專制,導致暴力的國家化與體制化,傷害了社會自由。對此,大革命之時的思想家斯塔爾夫人在她的《思考法國革命》(Considerations Sur Les Principaux Evenements De La Revolution Francaise)中作出了深刻的分析,當代思想家阿倫特在其《論革命》一書中也闡釋了革命與自由和解放之間的悖論。正如法國歷史學家孚雷(Francois Furet,又譯傅勒)所說,法國大革命是當代極權主義的母體。這一“恐怖與暴力”就是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之后所建立起的雅各賓專政,其一直持續(xù)到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熱月政變”才得以結束。

      對于恐怖統治,可以概括為這樣幾個特性:第一,整個國家的成員被分為兩類,一類是革命者與愛國者,另外一類為反革命者與叛國者;第二,國家控制與壟斷著暴力,使得暴力體制化,個人在國家暴力面前完全失去了任何權利,哪怕是一種表達意見的權利;第三,這一暴力是以人民的名義來行使,也為自己找尋到了一種合法性。

      一七八九年革命爆發(fā)后,各種事件不斷地將革命向激進方向推進,從而最終變成了恐怖統治。這里舉其要者,第一,從革命初期效忠國王到國王路易十六被處死,一種權力象征的結束,從此,國王的主權轉向人民的主權;第二,旺岱叛亂和貴族的陰謀,即國內的反叛,使得革命受到了威脅,從此,革命與反革命成為整個國家的二元分界;第三,歐洲的反法同盟入侵法國,使得“祖國在危急中”,由此,保衛(wèi)國家不僅催生了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也直接創(chuàng)造出愛國與叛國的兩分法;第四,從西耶斯的代議制和財產權的自由走向了保證人的生存權為第一要務的平等,確立起了一切人平等的觀念與體制安排;第五,在具體的政策舉措上,頒布三個土地法令,分配貴族的土地,經濟上全面限價,取消市場,建立革命法庭,通過《懲治嫌疑犯法令》,實行“有罪推定”。從這一過程中可以看出,革命越來越走向激進,國家成員也越發(fā)被劃分為兩大陣營。同時,必須要動員人民來保衛(wèi)革命和國家,使得人民成為主導,而盧梭的人民主權恰好又提供了這一動員的合法性和進行動員的力量。這樣,革命、愛國、自由、平等和主權在民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它不僅成為了修辭性力量,也成為了打擊、擊倒對方的實體性力量,修辭性力量僅僅只是局限于道德性的,而實體性的力量則是以強大的暴力為后盾的。因此,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雅各賓專政建立起了從道德到暴力專制的全面恐怖,而且是由人民當家做主所組成的這個國家來控制與施用著這一暴力。

      由此,雅各賓專政把人民主權和公意與人民自身等同起來了,在直接民主下,打破了原先貴族等級制下和革命初期自由主義式的不平等,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平等的新社會,當然也形成了如托克維爾所說的多數人的暴政。人民成為了最高的權威,所有的個體都必須服從于人民這個至高無上的權威,個人的意志要服從社會(也即大多數人民)的集體意志,個體的小我要服從于集體大我。整個社會與人民完全等同了起來,社會就是人民自身,并以人民的名義統治社會。如奧古斯都·古參所說:“以人民的名義統治,取消公民社會和權力之間的一切距離,人民,一七八九年是國王的奴隸,一七九一年做法律下的自由人,一七九三年變成了主人翁,自己統治自己。取消公共自由,因為公共自由不過是人民用來對付統治者的保障;取消投票權,因為由人民來統治;取消辯護權,因為人民就是法官……多么有條理的學說啊,恐怖政策的一張張公告和一條條法律不過是它的一通裹腳布似的長長注釋而已?!焙喲灾?,人民的權利不受憲法與法律的約束,他們就是一切。通過直接民主制,通過人民所體現的公意來行使一切權力,由此,不僅國家的權力被人民的意志所掌控,而且人民等于主權,人民的意志等于公意,等于一切,整個社會例如在社會的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等方面也都完全以人民的意志被改造了。早在一七九一年,雅各賓派的領袖羅伯斯比爾就說:“我們不能認為國民只能通過授權的方式來行使權利,我們也不能說不存在國民根本不享有的某種權利。當然我們可以規(guī)定國民不能利用權利,但是我們不能說存在一種權利是國民想用而不能用的?!痹谝黄呔哦臧嗽率盏母锩?,羅伯斯比爾又說:“運用這些權利的就是全體人民,他們行使著最高的權威。”馬拉也說,人民當然享有審判的大權。在這里,可以看到,盧梭思想以及《人權宣言》第三條的規(guī)定要被遭到扭曲與棄用,因為人民主權不等于人民自己就是主權。

      正由于此,對這一悖論的理解,一些學者認為,民主的本質遠非體現為國家對人的一種激進性的改造,而是應該要通過憲政框架給公民社會以法律的地位。而法國革命未能實現這一目標,其結果,在實現所有人權利平等的名義下,人民主權異化成了對個人的壓迫,從前主權是掌握在國王那里,而現在則被更換為“人民”;從前是國王的權力凌駕于社會之上,現在則是人民的主權擔當起這一職責,凌駕于社會之上,變成了統治社會的絕對權力。這也就是托克維爾所說的專制體制不斷重建的連續(xù)性,任何人或權力執(zhí)掌者都未能夠成功地將新型公民的權利與義務持久地轉換為法律的統治。

      法國革命從一開始確立起的革命宗旨“民族、法律、國王”,“側滑”進入了革命的恐怖,人民成為了社會的主導型力量,從此,法國革命也從有可能建立起來的議會自由主義變成了民主專制主義。正是這樣的一種演進,留給了人們太多值得思考的內容。

      第一,革命不是必然,更不是一種歷史的宿命,它是一系列事件醞釀的結果,是必然與偶然的交集,理性與非理性的匯合。革命既有正義的表達,當然也會伴隨著非理性的激進。正因為此,無論是歡迎革命還是反對革命,都必須要回答這個問題,這個社會為什么非要經過“革命”才能從僵死的“舊制度”中走出來呢?

      第二,正如十九世紀初法國思想家斯塔爾夫人對雅各賓專政曾經有過的評論:“政治的計算和道德的目的必須是保障每個人的權利和幸福,政治家也必須要遵守這一原則”,“控制大眾激情的不是靠專制主義,而是法律的統治”。如何能夠真正實現法律的統治,猶如《人權宣言》所確立起的基本原則那樣?

      第三,在自由與平等的內在張力中如何處理,這是對政治家們的嚴峻考驗,恐怕十九世紀工業(yè)革命的歷史進程會帶給我們更多的啟迪。

      第四,如何確立以個人的權利作為一個社會的基礎,從而取消一切特權和專權,并且整個社會無論在體制性的安排還是在社會行為的規(guī)范性上都以此來展開,這既是政治家的一項使命與治國之道,也應是所有人民的一種共識。

      可以想見,法國革命今后還將會成為歷史學家研究的課題,也仍然將會像謎一樣激發(fā)起歷史學家們的想象;不管今后站在何種立場上對這場革命作出何種新的突破性闡釋,我想法國革命史研究的權威歷史學家孚雷所說的還是比較準確的:我們既不要將一七八九年的革命神圣化,也不要將其否定。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也可以說,大革命遠未結束,它還活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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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克·索雷《拷問法國大革命》,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

      本文系作者二○一六年六月二十五日在新華·知本讀書會所作演講,文章刊發(fā)時經作者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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