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
他滿嘴胡言,一腦門歪理,沖著所有人一切事大發(fā)雷霆,嗓子叫囂到嘶啞,嘴角泛著白沫,兩眼卻又空洞無神。
也許這都是誤解。他確實有幾分像個先知,總是口無遮攔地妄下斷語。
同樣有可能的是他既是瘋子又神志健全。就像老爺鐘的擺錘,在兩個極端之間來回晃蕩。但他應該慶幸自己的狀況。發(fā)瘋的詩人不計其數(shù),包括赫赫有名的。再說,他涉足過超現(xiàn)實主義:史上第一個崇拜精神病的藝術運動。他日益嚴重的怪誕行為不正符合超現(xiàn)實的奇特標準?
詭異的是,他完全明白—至少有些時候明白—自己有多瘋狂。一般的瘋子缺乏自知之明;他們會堅稱自己完全正常。正因為他們不認為自己瘋了,他們才是地道的瘋子。
毫無疑問這是個悖論。但阿爾托(Antonin Artaud)的作品—他的一生—不都充滿了矛盾?“我不是基督,”他一度宣稱—這是瘋狂時的念頭,還是清醒后的玩笑?—“因為我完全不像他,但基督也不是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因為我也不是我。”
不管阿爾托是誰,影迷都知道他長什么樣。他在兩部早期大片中擔任了一些小角色:德萊葉(Carl Theodor Dreyer)拍的《圣女貞德蒙難記》,以及岡斯(Abel Gance)的《拿破侖》。
其實他對電影興趣不大。他那些超現(xiàn)實主義兄弟都瞧不起這行業(yè)。太商業(yè)化了,他們覺得;銅臭到不行??蓱z的阿爾托倒也沒什么選擇。父親去世后,他得自食其力。站在鏡頭前比手畫腳至少不算辛苦。更何況,他的舅舅已經是電影界的大佬了。通過關系,阿爾托一腳跨進了這道一般人想爬也爬不過去的門檻。
雖然他的小白臉確保他一直有活可干,但就像大多數(shù)新面孔那樣,他從沒當上過主角。不可避免的后果便是派給他的角色越來越糟。
他倒也不介意。他看好的是戲劇,在乎的是現(xiàn)場氣氛,期待的是與觀眾面對面交流??上闹艺\與熱情并沒有得到回報。和所有愛得過度的人一樣,他也試圖控制自己的心頭好。他想擺脫戲劇的文過飾非,讓它返回到最初的宗教儀式。一種他稱為“殘酷劇場”的儀式。
盡管名稱兇狠,阿爾托不過是想要降低言辭與文本的作用,把舞臺中心讓給諸如姿態(tài)、動作、聲音、燈光等等細節(jié)。更確切地說,是把這些細節(jié)擴大到一般人無法想象—甚至忍受—的地步。阿爾托打算把公眾從自鳴得意中嚇醒。“來我們劇院的觀眾知道他將經歷一場貨真價實的手術,”阿爾托如此承諾,“危在旦夕的不僅是他的理智,還有他的感官與肉體。”
此后,他去劇院就像是去外科手術室或牙醫(yī)診所一樣。抱著同樣的心態(tài)—知道自己不會死,但依然把它當一回事,不可能毫發(fā)無損地全身而退……他必須完全相信我們能讓他尖叫。
若用當今的概念來理解,阿爾托想要達到的,是一種交互式多媒體體驗??上Ь拖翊蟛糠智靶l(wèi)思想那樣,阿爾托的主張沒幾個人采納。他的實驗只有可能招來惡評。包括他最具野心的一部戲劇。
老實說,這件作品并沒有實現(xiàn)他的夢想,其中有太多他無法克服的阻礙:預算上的,技術上的,人事上的。更別提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巨大鴻溝。想象完全創(chuàng)新的設備是一碼事,能不能提供又是另一碼事。到頭來,他甚至開始對這出由他自己編寫、制作、導演、擔綱主角的戲失去信心。據他當時一名伙伴回憶,每天晚上要面對觀眾之前,他會先嗑點藥,以便“讓他平靜或振作起來,覺得自己找到了平衡”。
可以這么說:那些耐著性子從頭坐到尾的觀眾并沒有看到阿爾托夸下海口的“殘酷劇場”效果,而是一種近乎“業(yè)余者之夜”的表演。十七場強人所難的演出后,就連他自己都只得承認失敗。
挫折很有可能提早扯斷了他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再加上他的毒癮—他總是否認自己早已上癮,還想出一套唯有天才—或瘋子—才能編出的邏輯來解釋他的需求:“能幫助我工作的并非鴉片,而是它的缺位,但要感覺到它的不在,我必須偶爾讓它在我體中流動?!彼裕忠驗樗舅幊砂a,他逐漸脫離現(xiàn)實,開始經歷幻覺,甚至發(fā)現(xiàn)各式各樣的陰謀—針對他一人的、針對全人類的、針對整個宇宙的。他聲稱自己是救世主,還預言世界末日的到來。
一次強烈的失控之后,他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在前后五家病院里,他先是被忽略,然后又挨餓,最后才當了試驗品。雖然電休克在那時算是最人道的精神病治療方式,阿爾托依然“嘶叫得像頭豬一樣”,他的一名醫(yī)生后來笑著回憶道。按照院方的說法,病人不會有任何感覺。阿爾托的書信卻透露了另一種情況:
電休克……導致我絕望,它帶走了我的記憶,麻木了我的意識和心靈,讓我變成一個既缺席又知道自己缺席的人,我一連好幾個星期都在尋找自我,就像一個死人身邊的活人,這個活人不再是他自己,但他堅持旁邊要有個死人,即使他已無法再進入后者的身體。
諷刺的是,這樣的抗議只證明治療確實有效,尤其考慮到在此之前,阿爾托已有好些日子無法寫出帶有任何意義的句子。雖然他仍有些古怪的想法,但至少不會再對他人造成威脅。
當他終于走出精神病院時,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二十歲:頭發(fā)稀疏,皺紋滿臉,腰彎背駝,連牙齒都掉光了。
但這只是外表。骨子里,他像一座火山,長期被壓制后,終于爆發(fā)。他開始用文字攻擊沒有對他手下留情的醫(yī)療機構:
我在精神病院里待了九年,從未有過自殺的念頭,可我知道,每天早上與心理醫(yī)生的談話都會讓我有上吊的愿望,因為我知道我沒辦法勒死他。
同時他褻瀆無法庇護他身心靈的宗教。他奉告教皇:
是我—不是耶穌基督—被釘死在各各他的十字架上。我受難是因為反抗上帝和祂的基督,因為我是一個人,而上帝和祂的基督只是概念。這些概念在我看來純屬子虛烏有,都帶有人工制造的骯臟痕跡。
但他最無法原諒的,還是排斥他的社會:
什么才算正宗的瘋子?這是一個寧可失去社會公認的理智也不愿拋棄一種更高尊嚴的人……一個瘋子就是一個社會不但不愿意傾聽反而要阻止他說出難堪真相的人。
通過這類指責—摻雜了詩言歌語、污言穢語、胡言亂語—阿爾托進入了自己的巔峰時期。文字不再零零星星,靈感不再點點滴滴。日日夜夜他像著了魔似的在筆記本上涂來畫去,百無禁忌,為所欲為。他的書信讀起來像詩歌,他的詩歌像散文,他的散文像意識流,往往不知所云,卻也常常一針見血。
也許對一個晚年滿嘴臟話的人來說,遭受直腸癌的折磨是再恰當不過的懲罰。只不過,最終奪走他性命的并非癌癥,而是他用來舒緩痛苦的藥物。過量服藥導致心臟病發(fā)。作為一個獨自向宇宙宣戰(zhàn)的游擊斗士—哪怕他時??慷酒穳涯憽谒迨粴q去世時,最后一口氣還是得用來侮辱一切被社會視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玩意兒。
但這不正是一個瘋子干的事?
如此解讀忽略了一個至關緊要的細節(jié)。就算阿爾托有時神志錯亂,他的腦子依然是不健全當中最清醒的。否則,一個精神病人怎有可能寫出這么多條理清晰又富有表現(xiàn)力的文字?
當然,在根本不可能創(chuàng)作的情況下寫出措辭優(yōu)雅、比喻生動的文字:正是這種矛盾開啟了他的文學生涯。他向一家期刊投了幾首詩歌。編輯不以為然。阿爾托卻堅稱詩歌的好壞并非他所能掌控?!拔一加袊乐氐木窦膊?,”他向編輯解釋道。
我的思想在各個層面上都遠離我而去。從思考本身到語言表述……我始終在追尋我理智的本質。所以,只要我抓到一個輪廓,無論有多模糊,我就會盯住不放,因為我怕失去整個思維。我知道我在降低自己的標準,為此我深感痛苦,但我只能如此,因為我畏懼全然的消失。
沒多久,阿爾托甚至宣布自己是“在思維與言說的關系上最茫然無措的那個人”。
任何與文字有過掙扎的人—哪怕只是寫一張答謝卡—恐怕都不會同意此說。事實上,一切用到大腦的活動都是一種對理智本質的追尋。但也沒什么方式可以輕易推翻阿爾托的論點。他的自夸確實有幾分像蘇格拉底。后者聲稱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一無所知,而其他人連自己有多無知都不清楚。光憑這一點,蘇格拉底就成了世上最有智慧的人。
阿爾托同樣明白自己的斷言意味著什么?!皠e人用作品炫耀藝術功力,”他說,“而我不過是顯現(xiàn)自己的思維?!睋Q言之,唯有他才誠實,才正直,因為他至少在全力應付一件不可能之事—寫作—但其他那些人,那群自稱為小說家、詩人,甚至哲人的家伙,他們僅僅在炮制一堆膚淺又陳腐的東西。沉迷于表面的完美,他們從不深入探究。阿爾托則剛好相反。他的詩歌越是笨拙,內涵就越深遠。
這樣的詭辯顯然無法讓所有人都心悅誠服。蘇格拉底沒做到這一點,阿爾托就更不用說了。盡管如此,兩人都還是擁有自己的粉絲。
阿爾托痛苦不堪,急躁易怒,時而結巴。總是坐在最隱蔽的角落,陷在最深的椅子里,仿佛鉆進了洞穴,似乎在提防著什么。
作家寧(Ana?s Nin)如此描述她當時的偶像。她在一九三三年結識了阿爾托。盡管后者宣稱自己不善言表,寧還是有本領引他開口。
我們聊了半天他才放松下來。他談話開始流暢,意思仍然不清。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在見證一個念頭、一個情緒的分娩??梢钥匆娫坪#黄误w不明的混沌在移動,掙扎著想要成形??康氖蔷媲缶?、一絲不茍的努力,避開所有漫不經心的言辭,以免違背原意。他懷疑一切明確的表達。必須把思維包圍起來、暗中監(jiān)視,然后俘獲,就像任何難以捉摸的東西。
“我向來無法說出心中的話,”阿爾托向寧保證,“無論是跟誰說?!薄昂痛蠖鄶?shù)人,你只能談談想法,而不是這些想法流經的渠道、周遭的環(huán)境,以及陳述這些想法時逃逸掉的微妙要素?!?/p>
雖然完全信服阿爾托,寧到底還是點破了他的詭辯:
他想要說的話有那么高深嗎?還是因為他寫作遇到了障礙?抑或他不知道自己已充分表明了意思?我告訴他,凡是作家都會遇到這問題。每個作家都認為自己在與未成熟、不成形的素材搏斗,都無法說出自己所感覺到的大部分內容。
確實如此。阿爾托最強的優(yōu)勢—以及最大的弱點—無疑就是:他能用個性鮮明的文字解釋自己為何寫不出一流的詩歌,甚至無法表達最基本的感受。
第一個指出這矛盾的人,正是最初收到阿爾托詩歌稿件的編輯。盡管如此,后者還是發(fā)表了兩人之間有關這方面討論的通信。
這是阿爾托真正出道的作品。除了讓他在巴黎知識分子圈內一炮打響,還確定了他的寫作主題:一切都將圍繞著他的困境,他的疾病,他的痛苦。簡言之,他的精神世界。
身不由己地探索—然后公之于世—自己的私人地獄:這正是吸引寧的地方;她自己也將以“自白派”的作品聞名天下。在巴黎遇見阿爾托時,她年已三十,并開始被冠以“狐貍精”的名號。一年前,她才陷入與美國作家米勒(Henry Miller)的激情纏綿之中。雖然兩人各有配偶,婚姻并沒讓她(或米勒)收斂多少,更不會阻止其他男性來追她。
不過,從寧的日記看來,她最多也只是向阿爾托調了幾次情—或許(以她的標準)連這都沒有。正如“瘋狂”,“調情”也是個難以定義的詞,因人—因時—因域—而異。
盡管他們相互吸引,寧最終還是卻步了。“被阿爾托沾上,”她在日記中解釋道,“意味著被毀滅他的毒藥沾上。”“我不能跟他肌膚相觸。”但她還是愿意與他心心相連。“他總是在受苦。我想治愈的就是阿爾托心中的黑暗與痛楚?!?/p>
要是寧總能止步于慈善與貞節(jié),也就不會成為一個思想先鋒、行為開放的女人了?!鞍柾衼碓L后的晚上,”她在日記中透露,“我夢見他擁有了我,且對他的激情感到驚訝?!比缓笏凉M不在乎地補上一句:“在夢中,我和所有人都上床?!?/p>
寧確實沒把性太當回事;反倒是阿爾托有小題大做的本領。難怪在現(xiàn)實中,他們最多也只是接吻。即使是這樣,連寧都覺得不妥?!拔揖幜艘惶桌碛?,說我本性分裂,不能在肉體上和心靈上同時愛?!比缓笏孤实馗嬖V他:“我愛的是你骨子里的那名詩人?!?/p>
這番解釋令他感動,也沒傷到他的自尊?!斑@就像我,”他說,“也是我的毛病。”“人像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懷疑并害怕生活,對我而言都不真實……大家都認為我瘋了。你覺得我瘋了嗎?你怕的是這個?”
那一刻,光憑他的眼神我就明白,他的確瘋了,但我愛的就是他的瘋狂。我看著他的嘴,嘴邊被鴉片酊染黑了,不是我想親的嘴。阿爾托的吻引向死亡,導致瘋狂。我知道他想通過女人的愛復活,轉世,再生,但他不切實際的生活完全排除了愛的可能性。
分析得很不錯。只可惜寧從未問過—或想知道—阿爾托對愛的看法。在兩人柏拉圖式的關系將要終結時,她在日記里記載道:
和阿爾托吵架。他說:“在你開口前,我必須告訴你,我從你信中感覺到你已經不愛我了—或者應該說,你根本就沒愛過我。其他人占據了你的心。沒錯,我知道—我猜到—是你父親。所以我對你的懷疑都是正確的。你的感情不穩(wěn)定又善變。我必須讓你知道,你對你父親的愛令人作嘔?!?/p>
心酸惡毒的阿爾托,滿懷敵意和狂怒。我情意綿綿地接待他,他卻惡言相向?!澳阕屆總€人都認為你付出了最多的愛……我不相信我是唯一被你欺騙的人。我感覺你同時在愛許多男人……”
我默不作聲。什么都沒否認。但我覺得他不該把這一切視為預謀。他處處都看到不純。
“我相信你一點也不純潔?!?/p>
……這種指責打擊不了我。就像神父在講道壇上的嚴詞譴責。我寧愿他認為我是碧翠絲·珊奇(Beatrice Cenci),而不是一個假裝愛他的人。他愛碧翠絲,至少愛到愿意把她呈現(xiàn)在舞臺上,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會點起一把篝火燒死她。
寧確實該嘲笑阿爾托對女人的雙重標準。在他看來—在一般人看來—一個男人可以愛上許多女人,反過來卻不行。寧無法知道的是,阿爾托對女人的偏見只會日益加深。
上面提到的“不純”就是最明顯的兇兆。在他生命的最后十二年里,阿爾托甚至對女人懷有強烈的恐懼。禁閉在精神病院之前,他就很不對勁了。他責怪女友,只因為她想要跟他“親近”。禁閉后,他的癥狀更是顯著。如果有一個孕婦在病院走廊擦身而過,他會趕緊吐口唾沫。在他的意識中,這是驅除邪惡的唯一方式。
他與寧的關系之所以特殊,是因為遇見她時,他正處于一個轉折時期:尚未認定性是最骯臟的行為—不過就是精液與其它惡心體液的污穢混合。
為何如此害怕性?假以時日,他會構想出一整套神話,宣稱人類原先并無性別之分,是魔鬼后來引進了性交,意在毀滅世界。
不過,真正耐人尋味的,是他一度向寧透露的信息:“我服用太多鴉片,你遲早會嫌棄我的。云雨之歡非我所長,而它對女人又如此重要?!?/p>
換言之,毒癮似乎降低了他的性欲,或許還導致他性無能。他的一名心理醫(yī)生就一口咬定性無能是他生怕被女人“污染”的原因。他真正恐懼的,是被她們嘲笑。
無論真相是什么,被關進精神病院前的那些日子里,他拼命粘上一個又一個女人。寧只是其中之一。也許阿爾托覺得女人的理解,她們的憐憫,是他最后的希望,他與正常生活之間的最后紐帶。正如寧所言:“他想通過女人的愛復活,轉世,再生?!?/p>
如此說來,寧在日記中提及碧翠絲·珊奇,絕非巧合。珊奇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一個貴族家庭。家族中三人被處死:碧翠絲以及哥哥和繼母。罪名是弒父。據說,珊奇伯爵一再強暴碧翠絲(就像阿爾托猜到的那樣,寧也曾與她的父親有過不倫關系)。萬不得已,尚未成年的碧翠絲轉向家人求助,然后以最極端的手段結束了父親的惡行。
駭人聽聞的謀殺案啟發(fā)了不少作家的想象力。但無論他們如何改寫故事,有個細節(jié)始終不變:碧翠絲總會被描述成道德的典范,同時擁有與之匹配的驚世美貌。如此一個“令人敬佩又賞心悅目”的女孩(英國詩人雪萊的說法),她的不幸自然讓故事顯得更悲慘,因此更動人。
但引起阿爾托矚目的,應該不是美貌被糟蹋、道德被踐踏,而是故事本身的血腥場景。他的作品充斥著死亡與暴力。即便是自己的目標,他也用最殘酷的影像來形容。在他看來,最理想的戲劇應該像中世紀肆虐歐洲的黑死病一樣,來勢兇猛,可以屠殺全城人口,迫使文明瓦解。
阿爾托最重要的戲劇《珊奇家族》自然也必須達到這樣的效果。他聲稱此劇能把“公眾投進欲火中焚燒”?;蛟S他認為故事的爆炸“性”內容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才采用了雪萊的同名五幕劇為底本(雖然他從不承認自己的作品是改編而來的)。根據雪萊的詮釋,伯爵強奸女兒并非只為了滿足肉欲,他還想通過亂倫毀掉她。即使“死到臨頭她也不能向神父懺悔,無法得到饒恕”,雪萊的伯爵解釋道。無顏說出真相的碧翠絲只好成為“上帝的叛徒”,永遠在地獄受苦。
與雪萊不同的是,阿爾托并沒有痛斥伯爵的行為,也沒有作出任何道德判斷?!按藙〔蛔鹬厝魏斡^點……我要攻擊的是社會對家庭的迷信,而不是某個人物。”
為何如此?難道他的美學觀中容不下倫理?還是說在他眼里,所有性行為都卑鄙下流,所以該受懲罰?阿爾托之所以特殊—或瘋狂—是因為這兩個原因都正確。
寧第一次見到阿爾托時,距離《珊奇家族》的首演還有兩年,那時他還在忙乎著另一出戲。即便如此,寧還是找到了全巴黎最好的位子,能把阿爾托看得一清二楚:
劇院,對他而言,是一個可以喊出痛苦、憤怒、仇恨,可以釋放內心暴力的地方……
他談起古代的鮮血祭典。感染的力量。我們如何喪失了感染的魔法。古代宗教知道怎樣用儀式來傳播信仰和狂喜。儀式的力量已消失。他想把它帶回劇院。
不幸的是,正如他一度聲稱自己無法把思維轉換成語言,現(xiàn)在他也面臨同樣的問題,他沒本事讓想法在舞臺上付諸實踐。
其實也無所謂?!皻埧釀觥币廊皇撬罹哂绊懥Φ臉嬒搿驗閺奈磳崿F(xiàn),恐怕也實現(xiàn)不了。唯一重要的是當阿爾托談起它時,總能說得動人心弦:
如果音樂對蛇有作用,那不是因為音樂向蛇傳達了任何精神概念,而是因為蛇盤旋在地上,細長的身體幾乎全部與地面接觸;音樂的震動傳到大地,再以一種長而微妙的信息抵達蛇身。我想要對觀眾做的跟玩蛇者所做的一樣:通過他們的四肢五體讓他們領悟最微妙的概念。
老實說,這正是悖論所在。要是他真的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最多也只是引來一批模仿者,充其量開創(chuàng)一個藝術門派。因為他沒實現(xiàn),反倒獲得了更多:他點燃了更多人的想象,讓他們以自己的方式來詮釋他的意思,然后搬上舞臺。
從二十世紀開始風行的新美學不就是這么一回事?完整的作品不再獲得尊重,指出其中的缺陷反而更有趣味。當一件作品無法完成時,相反的事卻會發(fā)生:它會被美化、浪漫化、傳奇化。就這樣,崇拜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讓人顯得俗氣、落伍。贊美舒伯特未完成的《第八交響曲》則證明一個人有品位,有深度。正是因為阿爾托的失敗,他才成了現(xiàn)代戲劇的劃時代人物。
至于傳奇背后的那個人,還是寧最清楚:
阿爾托站到講臺上,開始談起“劇場與瘟疫”。
……在我看來,他所求的就是強烈感,一種更高層次的感覺與生活。他是不是想提醒我們,在黑死病期間誕生了如此之多的杰出藝術與戲劇,是因為被死神盯上后,人們開始尋找不朽,不然就是逃避,或者超越自己?然而,不知不覺中,阿爾托又放棄了我們一直在聽的主題,開始演示如何死于瘟疫……沒有文字可以描述他在索邦大學講臺上的演出……
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著,汗水浸濕了他的頭發(fā)。他的眼睛大睜著,他的肌肉痙攣著,他的手指竭力保持著靈活。他讓人感到喉干、痛苦、發(fā)熱、五臟六腑都在燃燒。他在痛苦中掙扎。他在尖叫。他神志昏迷。他在示范自己的死亡……
接下來的情形可想而知:
一開始,大家滿臉驚慌。接著他們開始大笑。每個人都在笑!四面噓聲大作!然后一個接一個,他們鬧哄哄地離開……走出講堂時還把大門摔上……阿爾托卻繼續(xù)表演,直到喘出最后一口氣。他躺在地上。整個講堂都空了,只剩下他的一小撮朋友。他向我走來,親了我的手,要我和他一起去咖啡館。
走在街上,她試圖安慰他:
他很難過,很失意,不明白為什么被嘲笑。他吐出心中的憤怒?!八麄冎辉敢饴牎犚粓觥畡雠c瘟疫的客觀演講,而我卻想要他們體驗瘟疫本身,讓他們害怕,然后蘇醒。我就是要喚醒他們。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死了。他們的死亡是全面的,就像聾或盲。我剛才扮演的是最極端的痛苦。是我自己的,但也是每一個活著的人的?!?/p>
“他們的敵意證明了你確實讓他們感到不安?!睂幭蛩忉?。但阿爾托八成沒聽進去。她只好在日記里嘆氣:“看到一個敏感的詩人與懷有敵意的公眾對峙真是慘不忍睹。多么丑陋的公眾,多么粗暴的群體!”
諷刺的是,這個對普羅大眾的老套評價反倒是寧最深刻的見解。說穿了,阿爾托思想的最大問題無疑就是:他真的相信自己能夠憑借幾出戲劇來拯救全世界。
如此天真的想法實在令人驚嘆。史上最經典的“殘酷劇場”作品是什么?當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就規(guī)模而言,能夠完全匹配阿爾托最瘋狂的倡議。整個戰(zhàn)爭期間阿爾托都待在精神病院里。難怪他搞不清楚狀況。
當時的人被震撼到了嗎?毫無疑問。誰能忘記德軍和日軍在戰(zhàn)時實施的暴行,以及美國用來結束戰(zhàn)爭的兩顆原子彈?但那些人是否有像阿爾托所想的那樣,在經歷大難之后改變了自己?絲毫沒有。因為接下來又爆發(fā)了更多場戰(zhàn)爭,誕生了更致命的武器,出現(xiàn)了更多次種族滅絕的“清掃”。就像不少思維超前的知識分子,阿爾托既不懂人情,也不諳世故。他真的以為人人都有改過從善的意愿。
不過,他倒是有一個好借口:他是個地道的瘋子。
或許發(fā)瘋也不算一件壞事—哪怕代價是在精神病院里住上將近十年,還承受不下五十次的電休克。畢竟,他曾揚言:“舞臺上的悲劇對我來說還不夠,我要把它注入自己的生命里?!?/p>
真的不算一件壞事,發(fā)瘋。因為說到底,誰是瘋子?就是那個會做神志正常的人絕不會做的事的人。也就是說:瘋子是一個喜歡超越界限的人,總是在嘗試一些平常人甚至不敢想象的事。
不就是這原因,才會有“天才與瘋子僅一線之隔”這種說法?
看來,阿爾托最大的財富就是:他瘋狂到可以偶爾充當天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