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屋圍（短篇小說）

有人認(rèn)為，蔡屋圍是深圳的二奶，雖然出身不好，卻真實地存在著，誰也抹不掉。陳思年便是蔡屋圍當(dāng)年的村民，農(nóng)村城市化后的特區(qū)居民。我們這件事情發(fā)生在陳思年做了安然后媽的第七年。

這一天的黃昏，安然的錄取通知書，從半空中飄進陳思年的眼簾，陳思年激動得說不出話，她感覺再等上一小會兒，自己就會爆炸或倒在地上。她想讓自己眼淚暢快地流，因為安然在她這個后媽的培養(yǎng)之下，修成正果，上了大學(xué)，可以免除安大山的后顧之憂，再也不用擔(dān)心安然將來沒有飯吃，沒有好生活了。盡管醫(yī)生在前幾分鐘還勸過她不要激動，因為眼下她還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申愃寄昴懿慌d奮嗎？用安大山的話說，陳思年就是心里永遠(yuǎn)裝著別人的天使，用蔡屋圍人的話說就是神經(jīng)，說她腦子搭錯了線。接下來又說，誰讓她那么串來的，言下之意，陳思年囂張過，當(dāng)然，對方指的是陳思年的過去，再說了，哪個人年輕的時候，沒走過點彎路呢？

陳思年心臟出了問題，正在醫(yī)院接受觀察和治療。她手上掛著吊水，便開始張羅為兒子安然擺上兩桌，請兒子的同學(xué)過來慶祝一番。用電話訂好了餐廳以后，她把安然叫住，想和他一道把菜單訂好，免得到時手忙腳亂，影響了聚餐的質(zhì)量。話還沒出口，陳思年便發(fā)現(xiàn)安然的臉色異常不同。陳思年有些心慌，她笑著說：“兒子你真的爭氣，給足了阿媽面子，說吧，想要什么禮物，新手機還是旅游啊？”安大山曾經(jīng)說安然沒有什么愛好，陳思年倒是覺得自己才是了解安然的人，安然喜歡一切刺激的游戲。

“不用不用?！卑踩话咽掷锏馁徫锎唤o陳思年，他說這次煲的是冬瓜老鴨湯。一周的時間里，安然竟然把陳思年教會他的手藝逐一展示出來，沒有重復(fù)。

陳思年笑著問：“都是你一個人做的呀，老爸有沒有幫你？”

安然臉上露出不屑說，“他怎么懂這種事。”

陳思年笑了，在整個蔡屋圍，對她沾沾自喜的港式生活有興趣的，還只有安然。其他人一律視而不見，也包括安大山。

和許多人不同，陳思年一出生就有錢花，有亞洲臺、本港臺、明珠臺看；與內(nèi)地人相比，陳思年很早便看過香港小姐的選美，各種明星都不在話下，她全部端著飯碗，近距離地從電視上接觸過。她吃著港臺食品，聽著四大天王，看了王菲戀愛結(jié)婚離婚結(jié)婚離婚的全程，她很早便穿上了從羅湖橋那邊帶過來的服裝，無須模仿，說話、做事便帶著天然的港臺風(fēng)。如果換了其他地方，陳思年的優(yōu)勢會很明顯，十足的港臺范兒，而在蔡屋圍這種怪地方，她的這一招一式不僅沒什么用處，還顯得古怪異常，讓她變成了一個電影里的老派人物。很久以后，陳思年對自己的命運作過反思，她認(rèn)為自己是被不斷傳來的炸山聲和轟轟隆隆推土機耽誤了，包括一夜之間進駐到蔡屋圍的外省人，都是參與者。他們把空白的地方填滿，搞好，弄亂，嶺南鄉(xiāng)原有的平湖秋月、雨打芭蕉不見了蹤影，連永安酒樓的早茶也被湘菜、川菜取代了，取而代之的是墻壁上貼滿各種小廣告，低檔的生活用品鋪天蓋地攤在蔡屋圍。曾讓阿媽和陳思年無比驕傲的粵語白話，不僅變得沒什么人稀罕，反倒成了沒人搭理和在乎的蹩腳土話。在深圳最核心地帶——蔡屋圍，陳思年擁有的優(yōu)勢成了劣勢，讓她活得別扭、生硬、迷茫，找不到什么人炫耀。很長一段時間，陳思年發(fā)現(xiàn)除了安然，再也沒有什么人多看她一眼。作為小孩子的安然不僅喜歡廣東美食、說話方式，還迷戀深圳人的氣質(zhì)。他曾經(jīng)對陳思年說，你的衣服好看，說話好聽，吃的用的比我們老家都高級。

那一年，安然10歲，只是他生得矮小、枯黃、文弱，像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關(guān)于對安然眼下的這個獎勵，陳思年豪爽地說：“怎么能少了禮物呢，說吧，想要什么？”陳思年喜歡這么講話，她覺得自己的樣子像是港產(chǎn)片里的俠客，殺富濟貧，最終被那些弱小者所崇拜?？傊踩坏目鞓繁仁裁炊贾匾Ｋ褚酝菢由斐鍪帜罅四蟀踩坏哪樀?，她發(fā)現(xiàn)安然臉上的肉厚了許多時說，“是不是又胖了？飲食上可要注意哦，少喝可樂，少吃炸雞腿?！逼饺绽锼３１持泊笊酵抵缅X給兒子，盡管她知道這么做可能不妥，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她就是想對安然好，讓安然明白自己并不可憐。

“媽咪送我一座小木屋唄。”安然眨巴著眼睛，聲音像是從另外一個地方傳來，帶著細(xì)長的回聲。剛開始，陳思年還沒有緩過來：“小木屋？”陳思年恍惚回到了安然的小時候，那時候的她常常讀童話給安然聽，雖然她認(rèn)為童話都是騙人的。

安然說：“就是我們住的房子呀?！毙r候，安然問過陳思年，我們家怎么會住進那么多的外人呀？陳思年告訴過安然，房子的用途可大了，能換學(xué)費、食物和我們身上的衣服，還有你手里的玩具。陳思年的阿媽是蔡屋圍的房東，靠著祖輩留下來的房產(chǎn)養(yǎng)活了自己和陳思年?，F(xiàn)在陳思年又用這個錢，救助了安大山和兒子。想到這里，陳思年腦子里會閃出當(dāng)年的情景，那是一個站在窗口，可憐巴巴望著她，求陳思年過來抱抱的小男孩兒。這個小男孩曾經(jīng)依在她的懷里，每晚黏著她，求她唱兒歌，求她對著書讀童話，直到陳思年累成一攤泥，昏睡過去才罷休。也正是為了講好故事，從來對文字就沒有興趣的陳思年開始看書了。她這副樣子，在不擅讀書的蔡屋圍越發(fā)像個異類。她不僅看書，還會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書里的人物。她會以自己的這間老屋為原型，比如她看見此刻溜出來的老鼠后馬上有了故事，那是一個從桶里找出魚翅并把它們排列整齊，用來嚇唬女主人的鼠兄弟的故事。這兩個家伙經(jīng)常與蟑螂深情對望，時間長達(dá)一分鐘，最后蟑螂的眼睛累了，張大了翅膀，趕走了老鼠，如愿地把自己的孩子安置在各處。她用這個故事安慰膽小的安然。包括一條被主人吃進肚里，碎塊們憑記憶整合復(fù)原，不僅在主人的肚子里與主人對話，還威脅小主人，要吸收了他全部的營養(yǎng)，讓他變成一個長不高的小矮子，身體得不到發(fā)育，永遠(yuǎn)六七歲的模樣。陳思年這些話是針對不愛吃飯，不愛睡覺的安然，她覺得被需要的感覺太好了。

此刻，陳思年糊涂了：“我們現(xiàn)在不是住在這間房里嗎？”

陳思年不明白安然怎么會無端拐到這個話題上面，之前連個鋪墊都沒有。她一直覺得安然只是個小朋友，還不懂事。陳思年想這些的時候，把停在安然臉上的手，緩緩地放下。顯然她已經(jīng)明白了安然的意思，脊背發(fā)冷的時候，她后悔嘴賤提到了禮物之事，原來這禍?zhǔn)亲约宏J的。陳思年手腳發(fā)冷，強裝笑顏給自己解圍，她讓油滑的這句話溜出了嘴：“老房子并不適合你這種小鮮肉、陽光少年。”

安然低頭看著自己的跑鞋，笑著，“留個紀(jì)念嘛！”

安然說話的時候，蹺起了尾指，甚至尾音里還帶有一點娘娘腔，這一刻他像極了安大山。陳思年縮回手，用牙簽挑起一塊切好的水果，還像以往那樣，遞到安然眼前。

要紀(jì)念什么呢？整條街都知道這房是阿媽留下的房產(chǎn)，除了陳思年，與別人無關(guān)。雖說是上世紀(jì)80年代起的老房子，已經(jīng)破得經(jīng)常要修，卻早已經(jīng)價值不菲，絕非什么小木屋之類。安然何時動了這個心思，并如此大膽貿(mào)然向她索要？陳思年希望這只是一個夢，夢中的男孩永遠(yuǎn)是那么小，那么讓人憐惜，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陳思年，讓她無力逃脫，讓她成為一個被套上繩的老牛，心甘情愿地耕種。

接下來，陳思年和安然都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她發(fā)現(xiàn)安然連神態(tài)也在一夜之間發(fā)生了改變，像被施了魔術(shù)般，他過去那種尖細(xì)的女孩音兒突然沒有了。在這樣的夜晚，他的聲音是那樣的陌生。

早在十幾年前，蔡屋圍便已被外省人改造得面目全非，早沒了原來的味道。盡管挨著偉人畫像、京基一百、荔枝公園這些著名景點，依然沒有改變蔡屋圍是個城中村的事實。蔡屋圍人除了高聳的顴骨、深陷的眼窩、冬天穿的人字拖，他們早已經(jīng)和外省人差不了多少，一樣活得土、懶、隨便，無拘無束。街上常常看到男人穿著松松垮垮的短褲，女人著了鮮艷的睡衣，各自帶著沒有卸好的濃妝，頭上別著卷發(fā)器，趿拉著鞋，在街上喝啤酒吃串，分不清招搖過市的到底是老街坊還是外省人。如果不開口，誰也分不清本地人還是外地人，雖然蔡屋圍已被外省人同化得渣和影兒都快找不到了，白天破敗，夜晚躁動，場景恍若80年代的內(nèi)地縣城。到了傍晚，各家門里竄出去的音樂各不相同，多半是些懷舊的老歌，伴著四面八方各家碗里的老風(fēng)味。據(jù)有人觀察，開餐飲和發(fā)廊的中午才開門，睡到下午的多半是KTV的小姐。凌晨出門的人偷偷來過夜的，躲開大婆的視線，他們把自己的相好安在了這里，除了省錢，還有安全。這些拐來拐去的街，會把做大婆的那位繞暈過去，索性死了心，讓老公永遠(yuǎn)不要回來。瀟灑的，頓時生出生活新希望，不再守活寡，索性趁早另作打算。晚上9點后出門的多半就是那些誘人的小姐們了。還有的人便是什么事情也不做，每天搬了紅的或粉的塑料小凳子，叼了根劣質(zhì)香煙，在太陽下裸著半個身子，愉快地摸著麻將，手閑出來的時候，還可以翻騰一下自家剛剛曬出的辣椒和蘿卜干。沒人知道這些人靠什么生活，憑什么不用做事兒反而活得瀟灑自在。派出所、工商、城管每個月會突襲一到兩次，吆五喝六踹扁踢齊了各家門前亂放的盆盆罐罐，再上下左右看上一遍，吩咐蔡屋圍的人不要隨便倒垃圾，免得生出蒼蠅、蛀蟲之類。他們最最擔(dān)心的是這些臟東西飛上了深南大道，畢竟那塊地界是國際化大都市的重要標(biāo)志。用老人們的話說，那是一條鑲了鉆的大街，無論什么人走上去，都被顯得寒酸、灰頭土臉，宛若一個鄉(xiāng)巴佬。

挨了訓(xùn)斥的老板娘咧開大嘴笑了，塞到工作人員手里的紅包被打翻之后，她得意地撩了下染紅的頭發(fā)，扭動著肥胖卻靈活的腰身，晃動著豐滿的胸部，滿口應(yīng)下來，嬉皮笑臉地說，“好好好！聽政府的，一定不亂擺放，亂扔垃圾，即便有了蒼蠅蚊子，我們留下來自己煲湯吃行嗎？絕不會給政府丟臉，誓為大運會爭光?！闭f完話，身邊半裸的一個男人舉起了右手，做出敬禮的動作，惹得圍觀的人笑起來。

穿制服的人見到，也被氣樂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什么年代了，還大運會，行了行了，別再給我惹事就好啦！”

租客們可不想聽制服佬的話，他們認(rèn)為這些人只會騙他們交錢，不管什么事兒，交了錢都好說。他們只服從內(nèi)心，想幾點出門就幾點出門，愛幾點吃飯就幾點吃飯。他們?nèi)涡缘臉幼臃路鸹氐搅诵r候。租客們總是記不起今夕何年，以及身處特區(qū)的事實。深南大道和蔡屋圍近在咫尺，卻遠(yuǎn)在天涯，眼前的街景讓他們生出恍惚。讓他們心煩的是，沒有在木棉花最盛的時候去拍幾張照片，洗好寄回老家。后悔又被自己活活耽誤了一歲，再也拍不出去年的俊俏模樣。顯然，這些小老板小伙計們都不是蔡屋圍的本地人，而是背井離鄉(xiāng)，從各種小縣城過來賺錢的小戶人家。他們沒有背景，沒有學(xué)歷，有的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瀟灑和無所謂。他們也從不關(guān)心天鵝堡、前海的房價，對深圳需不需要填海，會不會吞并了惠州東莞成為直轄市這類傳聞缺乏興趣。當(dāng)然，他們倒是希望房價漲到每平一百萬，如果那樣的話，又有樂子看了，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邊生活邊玩兒。在他們的心里，這始終是一座別人的城市。他們的理想是賺了錢回老家建個小二層，過上有吃有喝，舒服自在，花錢不愁，讓村里人羨慕的生活。什么特區(qū)不特區(qū)的，對于房客們來說不過是個偽概念。在他們眼里，深圳就是蔡屋圍，蔡屋圍也就是深圳，充其量是個集市，親切熱鬧，跟他們的老家差不多。作為走南闖北的過來人，他們摸清了本地人的脾氣、秉性，來來回回不過也就那幾招嗎？完全不是電影電視里描述的那么壞，壓根兒就不怕也不在乎。房客憑著他們經(jīng)歷過的大風(fēng)大浪，在蔡屋圍過得如魚得水，一點也不膽怯，甚至比任何時候都安心和滋潤。河南幫、湖南幫、四川幫、東北幫各有一席之地，他們認(rèn)為這個地方比老家自在、逍遙，更像他們暫時落腳的游樂園。回老家之前，他們要讓自己開心、自在，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正是因為這樣的一個蔡屋圍，陳思年一直勸阿媽，早點賣了房離開，她可不想一輩子留在這樣一個破地方。

陳思年原名叫趙思念，上學(xué)后總是被人取笑，連老師也很好奇，總是停下來多看陳思年幾眼，他們不能理解這個普通的女孩，如何起了一個如此文藝的名兒。

到了初二，她原來的名字作廢，改成了陳思年。改名之后的陳思年氣質(zhì)也發(fā)生了變化。像是要和過去一刀兩斷，在深圳這種炎熱的季節(jié)里，陳思年穿著長衣長褲，活活把個女孩子身上的特點，強憋了回去。從小到大，陳思年沒有缺過錢，初中畢業(yè)之后進了職業(yè)學(xué)校學(xué)習(xí)算賬，讀了不到半年便退學(xué)回家，替阿媽收租金。找物業(yè)，去銀行，陳思年成了第二代包租婆。在蔡屋圍，其他女仔從十幾歲開始便壓低了音調(diào)，用氣聲說話，極盡溫柔。有的是得了父母姐妹指點，加上生來悟性高。而陳思年只有一個沒有讀過書的阿媽，所受的影響便是電影，那些戴著頭盔，手拎棍棒開著摩托去救自己兄弟的女仔是自己的偶像，比如美麗的惠英紅、梅艷芳。從發(fā)育那天起，陳思年的話音便抑揚頓挫，說出的每句話都能讓人聽清楚，甚至是心驚肉跳。比如她說：“我阿媽又收了一沓錢。”對著客人好奇的眼睛，她用手比畫著，“這么厚。”陳思年阿媽聽見后，臉色蒼白，對著身旁正等著借錢的熟人，不好意思地訕笑兩聲。作為可以享受分紅的本地人，堅決排斥蔡屋圍以外的男人、女人。陳思年還沒有長大，阿媽便告訴她，不能在外面找男仔，不然村里的分紅便沒了。

陳思年盯著阿媽的眼睛，眼看一場不可避免的爭吵就要發(fā)生之際，蔡屋圍的街上突然出現(xiàn)了乞討的婦女。她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陳思年笑，嘴里嘀嘀咕咕地說著些討好人的話，腿邊的小孩子可憐巴巴地望著她。陳思年見了，跑前兩步，拉住婦女袖口，那女人見狀，嚇得差點摔了個跟頭。之前這女人常常在附近一帶活動，都還比較順利，她擔(dān)心眼前是個來找茬的。于是她緩了下神，低聲下氣道，“小姐，不給就算了，別影響我給可憐的孩子討口水喝，他已經(jīng)餓了幾天了?！标愃寄曷犃T，看了眼睛還紅腫的小孩子，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百元的票子。只見這婦女一把搶過錢，拉起孩子向馬路對面飛奔。做阿媽的見了不斷嘆氣，她覺得陳思年這么做還是沒有釋懷，故意在氣她。

陳思年看見了自己的手勢，這是港產(chǎn)片里大姐大們慣用的，她們就是那樣的威風(fēng)，殺富濟貧，誰都不在乎，包括對自己的阿媽。你不是吝嗇嗎？那好啊，我就是要大把大把地花錢，讓你心疼。

陳思年為何恨阿媽，原因是阿媽讓她成為單親家庭長大的女仔，然后又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大齡剩女。阿媽也知理虧，偶爾才會勸勸陳思年別太挑剔，快點嫁了，不要把自己耽擱成老姑婆。當(dāng)然說歸說，面對資源匱乏的蔡屋圍，阿媽也是無計可施。

直到見到安大山一家，阿媽的態(tài)度才有了變化，她放下手里的麻將，把老花鏡推到頭頂，扯住陳思年的衣服說：“那女人住得可是不遠(yuǎn)，不要去招惹他們?！卑屟劬ν蛳镒拥谋M頭。她說的是安大山的前妻，她住在不遠(yuǎn)處的清水河市場。

見陳思年不語，阿媽又說：“晚都晚了，就不要著急，尤其不要跟那些外省人拉上關(guān)系，他們會把人拖成鬼，把你的生活變成地獄。這年頭，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錢靠得住，其余都不能信。”阿媽反對陳思年和客人走得太近，她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平時，她不會跟客人聊天。阿媽說，只要自己愿意，多數(shù)客人都想過來套近乎，分明有目的。比如說有的客人心不在焉地夸過她的手指修長，適合彈鋼琴。阿媽聽了冷笑一聲，她看著自己做粗活的手掌，說：“連我老豆老母都沒看出，還真得多謝你的眼光。順便提醒一下，這個月的房租已經(jīng)到時間了?！彪S后，阿媽繼續(xù)低頭做事，不再啰嗦半句，從來不會給租客多點笑臉。她愿意把這些事講給陳思年，就是告誡女兒外省人不可信。她總是說，“動下腦子想想就知道了，什么人有錢還來租我們這種爛房子?！鄙≈?，只要有時間，阿媽就會嘮叨一句，她提醒陳思年打起精神，不要上當(dāng)受騙。阿媽對那些從外面過來的人看不慣，除了不講衛(wèi)生，還把好吃懶做的風(fēng)氣帶到了蔡屋圍。阿媽總是懷念沒有外省人的蔡屋圍，那時候多好啊，打魚，賣蝦，村里人互相幫忙，不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都得防著。

陳思年不愛聽這些，看著眼神越發(fā)飄的阿媽說，“原來你也知道這些都是爛房子啊。”陳思年看不起阿媽那種小心翼翼，對誰都保持戒備的模樣。陳思年認(rèn)為，正是阿媽這個守財奴，才耽誤了她的終身大事。多年前陳思年便求阿媽把老房子賣了，搬到那些整潔、干凈的公寓去，變成一個新深圳人。陳思年覺得只要還留在蔡屋圍一天，阿媽的思維就無法離開當(dāng)年的小漁村。

“爛房子？還沒到好的時候呢，房子和老公一樣，千萬不能急啊，急了就容易出錯?！闭f完話，阿媽意味深長地看著窗外。蔡屋圍外面的陽光正好，只有蟬在厲聲嘶叫。房頂上的青苔和雜草泛著油光，墻壁上躲著大小壁虎，正準(zhǔn)備養(yǎng)足了精神晚上出來尋食。

聽到阿媽的話，陳思年來了氣，“催我嫁人的是你，現(xiàn)在讓我等的又是你，到底要怎樣??！”在安大山一家出現(xiàn)之前，陳思年與阿媽的矛盾不算明顯，僅僅是斗嘴而已。陳思年的活動范圍是荔枝公園、紅桂路、老街，除了阿媽和租客，她與這個世界就沒有聯(lián)系了。很多時候，陳思年想要離家出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她忍受不了阿媽疑神疑鬼的眼神。

蔡屋圍的房價似乎成了謎，除了政府和李嘉誠，沒有多少人敢打這里的主意，連各種小道消息都很少，導(dǎo)致蔡屋圍的房子閑置多時。大運會期間，政府部門的人進出過多次，大搞穿衣戴帽工程，只是很快又取消了這個計劃。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什么都不需要做，各種堂皇的建筑，早已把蔡屋圍包裹起來，連汽車出入都困難，更不要說外賓。再說橫七豎八的人和動物，誰知道是不是被主人安排過來碰瓷的。他們知道，如果不出大事，這條街上的人這輩子也不會跑進電視里，所以不必?fù)?dān)心。蔡屋圍的人深知旅游的人有大把錢，不可能住到這種地方，所以他們的老房子只能租給外省人臨時落個腳，畢竟地段好，交通方便，吃的用的不算太貴，四通八達(dá)，去哪兒都方便。如果不愿意找活兒，可以到布吉市場，批些物品回來，直接擺在各家門前，打著牌，曬著太陽，青菜還沒有曬蔫之前，貨便出手了，這樣一來，晚餐餐桌上便可加盤小龍蝦和啤酒了。

陳思年家的老房子便坐落在南村，緊挨著著名的深南大道和京基一百。在南村生活的人，眼睛對著現(xiàn)代化都市，身體沿襲著深圳七八十年代沿襲下來的生活習(xí)慣。他們的后腳剛剛離開京基一百，前腳便已進了蔡屋圍臟乎乎的巷子。作為房東，陳思年的阿媽生怕女兒受了租客的影響，沾染上晚睡、懶起、賭博、撒謊的惡習(xí)。她不厭其煩地告誡女兒，客人跟你聊家常，討好你，目的就是借東西不還，或者拖欠房租。作為老板娘，總會遇到各種客人的搭訕。有時客人的老婆剛剛轉(zhuǎn)身，媚眼就會飛過來，落到阿媽的身上。阿媽自然不會接招，她提醒陳思年，什么時候都得閂住門，免得受人欺負(fù)。生病之前，陳思年的阿媽常常在樓下溜達(dá)，眼睛盯著樓上樓下一些神出鬼沒的客人。當(dāng)然，有時候是為了與對面樓的老鄰居說句話。不少的街坊都搬走了，剩下幾個不愿意走的還在老房子里。彼此見了，會特別親，常常憶起下海打魚的日子。

遇上客人幾天不下樓，不開門，阿媽會害怕，擔(dān)心里面出了事。如果真有麻煩，她這個房東可就慘了，不僅挨罰，還要被差佬拉到派出所問話，影響了生意不說，將來房子很難使用，畢竟遲早是要留給女兒的。為此阿媽找人悄悄裝了個監(jiān)控器，樓上樓下盡收眼底。沒事的時候，阿媽會坐在房子里邊嗑瓜子邊看屏幕。有次客人帶個女人上來，等了很久還不見出去。只是在很遠(yuǎn)處便可聽見房子里面的大呼小叫，如同放了三級片，連路上的行人都要停下腳步，抬頭看上幾眼。過了兩天，兩個人不僅沒有出門，連聲音也沒了。阿媽盯住監(jiān)控器的回放看，發(fā)現(xiàn)男人出來過一次，掐住女人的脖子，把掙扎的女人拖進房。阿媽先是愣了一下，猛然覺得大事不好，她急忙喊來對面樓的房東。闖進門時，看見赤身露體兩個男人糾纏在一起，地上散落著女人用的假發(fā)套。

面對此情此景，陳思年的阿媽有些不好意思，掩上門，連說兩句對不起，退出了身子。這一切被陳思年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她對阿媽的舉動很是鄙視，覺得不僅僅是禮貌問題，還侵犯了客人的隱私。陳思年喉里卡著“八婆”兩個字沒有說出來。

阿媽倒是沒有認(rèn)錯的意思，辯解道：“什么隱私呀，這種人怎會在乎這個，只要這個月少收點，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碑?dāng)然，阿媽不會少收一毛錢。在阿媽的心里，絕不能跟這些人讓步，尤其在錢財方面。

陳思年看不慣阿媽：“錢錢錢，你心里只有這個?！?/p>

阿媽眼皮不抬，說：“我做得對不對，將來你會知道，誰不愛錢呢，不然他們來深圳干嗎？看風(fēng)景?。　卑屢荒槻恍?。阿媽這些話跟西北風(fēng)一樣，從來只是刮來刮去，落不進陳思年的耳朵。陳思年用鼻子哼了聲，并不理睬阿媽。她覺得阿媽缺乏同情心，尤其是對外省人沒有好印象。陳思年眼里的安大山便是來看風(fēng)景的，他說白天沒意思，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榨干了人的精神頭，只有睡覺才叫養(yǎng)精蓄銳、韜光養(yǎng)晦。他認(rèn)為只有晚上才是人間美景，尤其看到遠(yuǎn)處點點漁火，聽到近處人聲鼎沸，被裹在其中的蔡屋圍像是這聲浪中的一艘小船。

聽了安大山這么一說，陳思年的心仿佛被拉上了船，搖啊搖啊，沒了根。她感覺蔡屋圍的白天確實沒什么意思，臟亂不說，低矮、參差不齊的房子看上去讓人心煩。到了夜晚，就完全不同了。地王大廈發(fā)射到天上的兩道藍(lán)光，把蔡屋圍城墻上的土，還有石灰地都打上了厚厚一層藍(lán)光。有些時候，陳思年似乎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像一只老鼠在街上挪動或奔跑，有時停在樹下，有時藏在拐角處。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之后，陳思年變得心思重重，她不敢把這些說給阿媽，她覺得阿媽腦子出了問題。晚上8點以后，陳思年站到陽臺上去看在藍(lán)光映照下，變了形，走了樣，有了魂的蔡屋圍。這樣的時刻，陳思年很想找個人說說話。

安大山是蔡屋圍的租客，長得細(xì)長白凈，像個讀書人。他看不起那些每天上班的小職員。如果不是為了兒子，門前鏟刀刷子類的小生意他才懶得理。安大山平時喜歡看書，閑了唱幾口京劇、昆曲，興趣來的時候，寫幾筆書法。多數(shù)時間，安大山會泡上一杯清茶，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探究一些令陳思年望塵莫及的人生大事。比如，他問陳思年，作為一個有錢人，你幸福嗎？見陳思年搖頭，他的目光越發(fā)銳利：你認(rèn)為金錢可以買來友誼、愛情、親情嗎？見陳思年搖頭又點頭，安大山的聲音沉重起來：金錢已經(jīng)令很多人變成了一個膨脹、冷血的動物。你去看看，到處都是暴發(fā)戶、收租婆，哪個有文化有情懷了？本地人堪憂??！

安大山有次喝多了，給陳思年打電話，請陳思年講點蔡屋圍街上好玩的事，說他最喜歡的還是掌故。他說等回去之后，這些都將成為最美的回憶。陳思年聽到安大山提到回去兩個字，鼻子酸了。

對于安大山的各種問題，陳思年一時想不出答案，她怪自己讀書不多，見識太少，眼里只有深圳香港吃的用的，其余的事情都不懂。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看著眼前七拐八拐的胡同，陳思年想不起這條街上還有什么好玩的。80年代之后，這條街似乎就與外面隔開了，深南大道越是寬敞，蔡屋圍的街道便越發(fā)窄??；外面越是繁華，蔡屋圍便越發(fā)臟亂。有知識的、時髦的人都被擋在外面，而那些沒文化、落后的人似乎全部擠到了蔡屋圍，塞進各種陰暗潮濕的出租房里。陳思年被安大山說的話搞得心灰意冷。原來本地人沒有什么了不起，住在深圳又如何，還不是有人富有人窮，有人幸福有人苦。她甚至覺得安大山故意奚落她，讓她明白自己不過是多了幾個零花錢的女人而已。陳思年頭昏昏沉沉，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便是守在這個老房子里。

有了這樣的認(rèn)識，陳思年不再狂妄自負(fù)，而自卑起來。這是她從沒有過的感覺，她開始恨自己過去太自以為是了。

這樣的時候，沒有人管陳思年的死活，只有來自安大山的撫慰。他勸陳思年不必難受，要學(xué)會自己掌握命運。為了讓陳思年好受點，他還采取自黑的方式，提到自己的不幸，在北方做過生意，欠了不少錢，現(xiàn)在跑到深圳是躲債的。說完這句，安大山把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好像擔(dān)心陳思年聽了會尖叫出來，把他扭送到派出所。不知何時，安大山突然又變成了一個弱者，長吁短嘆，感傷自己的落魄，變成了窮人，成為社會底層，再也沒有機會報效社會。安大山還講了很多，到最后，安大山問陳思年會不會看不起他。

安大山說自己窮，沒有車沒有房，事業(yè)和婚姻都失敗了。

安大山說，自己倒也無所謂，反正大不了就出家或者一死了之，最可憐的是兒子安然，遭遇這樣的變故，成了窮人不說，還失去了家庭。

想不到安大山到了這一步。

知道安大山的前妻也在深圳，陳思年問過安大山：“你會和她復(fù)婚嗎？”安大山?jīng)]有正面回答，說，“她有她的生活，而我也有自己的追求?！彼室獠徽f自己有沒有女朋友。這么一來，身無分文的男人，變得有些神秘，很是吊人胃口。

過了兩天，安大山在生了綠毛的墻邊找到了正若有所思的陳思年，他咄咄逼人道：”我是窮人，沒有錢，沒有地位，你愿嫁給我嗎？”陳思年已經(jīng)隱隱料到會有這樣的時候，可她想不到，安大山把問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優(yōu)勢。陳思年沉得住氣，并不說話。安大山又說：“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嫁給一個窮人?！标愃寄暾f：“至于窮人還是富人我沒有想過。”安大山盯著陳思年說：“因為我沒有錢嗎？”陳思年說：“不是?！卑泊笊嚼^續(xù)逼她：“那你為什么不同意呢？”陳思年說：“不是這個原因?！卑泊笊秸f：“可是我首要的問題是沒有錢??！看起來你還是在乎這個?！卑泊笊揭呀?jīng)把她逼到了死胡同。最后，安大山一臉嚴(yán)肅地問陳思年，我當(dāng)然不是為了自己，只想問你愿意收留一個孩子嗎？他只會給你的生活帶來煩惱，眼下只是個缺衣少食、差不多書都讀不起的小孩。他指著遠(yuǎn)處發(fā)呆的兒子。

陳思年聽了，心慌得不能說話。

把自己關(guān)了幾天之后，不想說話的陳思年面部變得又黑又脹，眼睛倒是出奇地發(fā)亮。這種亮光引起了阿媽的注意。她對著陳思年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之后，嗅出了不一樣的東西，她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正準(zhǔn)備吃飯的那一間。

很快，陳思年便端著酒杯經(jīng)過安大山身邊，她這個樣子好像是到另個房間去收租。平時她喜歡喝點紅酒出門，這樣會讓她看起來大膽一些，而不會在客人那里白磨嘴皮子，浪費時間。此刻，她看見把飯桌擺到路邊的安大山和兒子，他們正在吃一盆酸菜魚，安大山蹺著蘭花指，抬起眼皮問了句陳思年：“愿意委屈一下，嘗嘗我們窮人的飯嗎？”

“好?。　标愃寄赀€沒有確定對方的話是不是對著自己，便答應(yīng)了。因為她看見了男孩兒安然求助的眼神。陳思年不明白，過去的自己是個成日無所事事的男人婆，突然間便轉(zhuǎn)了性情，甚至連說話都會臉紅。她把手里的杯子藏到身后，丟進門外的垃圾桶，隨后小心翼翼擠到低矮的小方桌一角，像個小媳婦，給自己盛了半碗米飯，又在稀薄的菜鍋里盛了湯，靠著碗沿灑進飯里，低垂了眼睛，小心地吃起來。她在這對父子面前竟然連手腳也不知放在哪兒合適。

發(fā)現(xiàn)路上有個熟人想要與她打招呼，陳思年用碗遮住臉，生怕有人嘲笑她，破壞了好氣氛，讓安大山父子掃了興。

在陳思年為安大山求情減少租金的時候，阿媽一針見血：“你不會看上了那個外省佬吧？”

陳思年抖著二郎腿說：“是啊，我是想和他日日守在一起?！?/p>

阿媽說：“我跟你說了那么多年，就是告訴你不要被人騙??！”阿媽怪自己反應(yīng)太慢，女兒已經(jīng)動了真格。于是阿媽說房子漏水很久了，得重新裝修，她愿意免掉安大山兩個月的租金，讓他們早些離開。

聽了這話，陳思年反應(yīng)激烈：“我有什么好騙的，錢嗎？不要認(rèn)為有幾個錢就了不得，你看看自己，守著一堆錢，什么都沒有，連個男人都守不住?！标愃寄暾f完這句，已經(jīng)解恨了，小時候，她見過有人罵阿媽，也聽過老人們從牙縫里漏出來的關(guān)鍵詞。

阿媽第一次聽見陳思年這樣說話，受了刺激，坐在房里流淚。類似的吵架后來又發(fā)生了幾次，阿媽口氣才軟下來，說陳思年提過的建議很好，她愿意這么做了，不用等拆遷，可先賣了房子，搬到外面去住或是周游世界。

見阿媽變得這樣，陳思年冷笑了聲，她覺得阿媽說這話太晚了，她早已心有所屬。

被陳思年拒絕之后，阿媽終于住進了醫(yī)院。出來后，她變成了老年癡呆，再也不肯開口說話。

陳思年常常想起安然，他們雖然同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性格里都很敏感和孤僻，安然的表現(xiàn)卻是那么的溫馴聽話。陳思年清楚記得，安大山帶著安然從一樓搬上來的時候，怕得要命，哪兒也不敢去，每天小貓一樣伏在陳思年身邊，不離半步。后來別人家的孩子反叛得厲害，安然除了學(xué)習(xí)時好時壞，倒不叛逆。看著有的家長為孩子焦頭爛額，陳思年慶幸自己的陪伴沒有白費。雖說安然不是親生的，可陳思年感覺跟親生的沒有區(qū)別。有了安然之后，陳思年常常會出現(xiàn)幻覺，覺得自己分明為安然哺過乳，想到這些的時候，總是有各種沖動，似乎還有奶水就要隨時溢出來。包括安然的平靜和身上的味道都是陳思年喜歡的。陳思年對安大山說，“過去我睡覺跟豬似的，現(xiàn)在，安然打個噴嚏，也會嚇得坐起來，生怕他凍著?！?/p>

陳思年想不到自己可以把繼母做得這么好。她對熟人說，“看見安大山打兒子我也受不了?！标愃寄甑綄W(xué)校開家長會，聽見其他家長夸她會教育孩子，陳思年甜蜜地仰著頭，很是自豪。陳思年和安然會對視而笑，這時陳思年感覺兩個人長得已經(jīng)越來越像。陳思年帶著安然參加各種補習(xí)、夏令營，還去過一次泰國。陳思年嘴邊總是掛著安然，甜膩肉麻得讓人無法想到她女漢子的從前。

蔡屋圍的老鄰居一致認(rèn)為陳思年遇上了高人，被施了法，催了眠，令陳思年從此脫胎換骨，走了一條與常人不同的路。否則陳思年怎么會看上一個流浪漢不流浪漢，生意人不生意人，留著長指甲，生了水蛇腰，說話酸溜溜的家伙，身邊還帶著一個滿腹心事的孩子？老鄰居搖頭嘆息，說，一物降一物，什么人都會變的。還有更老的人，看了眼天，搖著頭說，誰也抗不過命，這點事兒不新鮮，想想她原來的名字吧，就知道她走的不過是她阿媽的老路。

有一次，安然惹了事，偷了家里的錢，看見安大山的拳頭過來，似乎要狠狠教訓(xùn)安然。陳思年用身體擋著，臉和手臂都挨了打。第二天起床時渾身還疼，可安大山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一晚上不和她說話。陳思年心里很不舒服。她隱隱覺得安大山不是對著兒子。陳思年裝作沒事一樣開導(dǎo)，“不管是跟客人還是兒子，都要耐心，不然怎么做生意？”這時的安大山早已無事可做，家里的開銷全部由陳思年出，包括安然高昂的學(xué)費。

安大山輕彈煙灰，淡淡地說：“你不會還是嫌我窮吧？”

陣思年知道安大山有怨言，阿媽的原因，陳思年一直沒有去辦結(jié)婚手續(xù)。

為了安大山，陳思年與阿媽斗爭，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讓安大山明白，窮怎么了，又不是你的錯，條件不好又如何？陳思年心生委屈，我作了這么大的犧牲你還不明白？安大山明白陳思年指的是什么。陳思年懷孕的時候，安然的反應(yīng)很大，到后來連學(xué)校也不去了，天天抱著陳思年的手臂，不肯放手，一個男孩子竟哭得梨花帶雨。安然說，媽咪這是不愛我不要我了。有很多次在夢里喊著媽咪媽咪。安然甚至連安大山也不理，每天跟著陳思年，叫得陳思年心亂如麻。

“怎么辦啊！“陳思年拉著安大山的手，拼命搖著，希望他快些想個辦法。

“你說了算。”安大山每次都是這個態(tài)度。那一天下著大雨，安大山的褲腳滴著水，拖到了地上，安大山端來的青菜豆干、桂花魚，都是陳思年的最愛。這時的陳思年已經(jīng)沒有了胃口，不知為什么，她覺得安大山有事情瞞著她，他總是規(guī)律地出門，回到床上也是裹著被子睡覺，陳思年伸手的時候，安大山會把自己縮得更緊，像是有人在暗處監(jiān)督著他。甚至偶爾還會離開幾天，說到香港看貨。他常常偷著帶些奶粉或化妝品回來再轉(zhuǎn)手賣出去，賺點零花錢。

直到做完流產(chǎn)手術(shù)才看見了安然的笑，放下心來的安然還像過去那樣，靠在陳思年的身上。這時候的陳思年腦子里突然閃出阿媽的樣子。陳思年拼命搖頭，想要晃掉阿媽。陳思年對安然說，“父母是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那個人，為了孩子，他們什么都會做的，所有的犧牲都是為了兒女?！敝钡娇匆姲踩患t了眼圈，摟著陳思年的脖子說：“我當(dāng)然不會離開媽咪?！?

“分開是為了在一起。”陳思年被自己這么有文采的一句話嚇著了，她完全不相信是自己說的。她認(rèn)為自己說話的方式越發(fā)有了安大山的意味。

類似的話，陳思年還說過，“如果將來她還是一個人，安然如果愿意去服侍她，我不會反對?！标愃寄曛傅氖前泊笊降那捌蕖：芏鄷r候，她覺得那女人像是自己的長輩，需要她和安大山這樣孝敬著。最早的時候，兩個人做完了那事，陳思年還會跟安大山說幾句，陳思年知道，那女人也在不遠(yuǎn)的地方打工。安大山聽了，笑著說陳思年太傻了吧。再后來，他會披起衣服，下床，走到陽臺上去吸煙，到了天亮才回到房里躺下。

陳思年除了證明自己愛安然，全心全意，沒有一點分心，還要讓安然明白，她有能力讓安然過得更好。這個時候的陳思年已經(jīng)依了安然的心思，每周陪著他去廣州學(xué)習(xí)樂器。這是安然提出來的，有人告訴他，只有在音樂學(xué)院接受輔導(dǎo)，才能被順利錄取。

見陳思年人瘦了一圈，安大山拉著陳思年的手說，“怎么辦啊，你不會拋下我這個老頭吧？”陳思年咧開嘴笑，說，“看情況呀，如果你太老又太窮，我只有找個年輕又有錢的，不跟你受苦了?！?/p>

安大山聽罷，樓著陳思年的腰說：“你不能丟下我啊，那可是要了我們的命！安然，你說是不是?。俊彼麑χ采系膬鹤?。

安然似乎沒聽見，低著頭，繼續(xù)玩著游戲。陳思年隱約感覺到安然變了，至于什么地方，她還無法想出來。

多年以后，再想起當(dāng)年的情景，陳思年才懂了安大山的一語雙關(guān)。

很快，安然再次來到了醫(yī)院，這一次他顯然不是為了送飯?？吹搅藢Ψ?，陳思年心跳加速，她的手悄悄移到枕下，房產(chǎn)證和戶口本在里面，她不清楚這一次怎么會如此明智，帶在了身上。

安然挨近了陳思年說，“怎么樣，帥吧？”安然拿出了一樣?xùn)|西，這是他的身份證。隨后，他的臉也靠過來，挨在了陳思年身上，嬉笑著說：“媽咪不要猶豫了，就用這個證件，也算是送給我的18歲禮物了！”

陳思年心頭一顫，她發(fā)現(xiàn)安然這個樣子，很是眼熟。陳思年裝出若無其事，“咱們還是換成其他好玩的吧?！?/p>

見安然沒有回應(yīng)，陳思年親密地拍了下安然的手，說，“對了，給你買個手機怎么樣？”

“你還這么裝，覺得有意思嗎？”

陳思年沉默了，她想起了自己迷戀的那些女英雄，已經(jīng)久違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自己添置奢侈品了，為了補貼家用，她只得在保險公司找了份差事，工資不高，卻每天要四處奔波。隨著年齡增長，陳思年花錢早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大手大腳了。

安然看著陳思年的臉，“不要再玩了，相對于我一家的付出，那點小玩意兒算個屁！”安然從座位上騰地站起身，他已經(jīng)徹底不耐煩了。

陳思年說：“你說粗口了！”

安然眼神淡定，他看著陳思年，“那又怎么樣呢？告訴你，我受夠了！”陳思年發(fā)現(xiàn)對方說話的時候，臉有些扭曲，甚至變形。這是安然第一次和陳思年發(fā)生沖撞，他連手勢也是成人的。陳思年想起當(dāng)年那個討錢的女人，也是這樣的一張臉，先是嬉皮笑臉，轉(zhuǎn)眼便成了無賴。

為了藏起自己發(fā)抖的雙腿，陳思年把自己挪下床，她發(fā)現(xiàn)安然比自己高出了半個頭。陳思年已經(jīng)控制不住好奇，她倒是想看看這個撫養(yǎng)了八年的孩子接下來會做出什么。陳思年說：“我想過了，房子是阿媽留給我的，我還從來沒有想過送給誰，我猜這也是她臨終前的心愿?！?/p>

很快，陳思年便看見了這個男孩意味深長的笑。隨后，他打開了門，放進兩個邪惡的伙伴。

不知睡了多久，陳思年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安然的臉，他說，“他們知道就是打工到死，我也進不了這里的學(xué)校，享受不到上等人的生活，喝不上地道的廣東湯，實在是迫不得已嘍?！焙芸?，安然的聲音便換成了得意：“好在他們選人的眼光向來不錯，沒有失過手。不信，你去問安大山，遇到你之后，我們是打過賭的?！?/p>

晚上9點，陳思年抄了近路拐進蔡屋圍，她爬上了自家對面的天臺。有幾次她忘記了手上的吊帶，扯疼了自己，她沒有想到安然的出手是那么的重。

天臺上面有阿媽種了多年炮仗花，金黃色的一片，開滿了半個陽臺。她靜靜地去觀看這重新團聚的一家人。安大山的前妻也老了，走路不再像以往那樣輕盈。此刻，他們苦盡甘來，愉快地說著家鄉(xiāng)話，顯得格外親切。安然坐在他們的旁邊，樣子乖巧，甚至有些害羞，他假裝沒有看見父母故意搭在一起的手。陳思年記起在電視上看到過的風(fēng)俗，男女手上系著紅繩兒，一定是家里有了喜事。那顏色分外刺眼，如同勝利的信號。女人坐到安大山不遠(yuǎn)處，偶爾起身到廚房，為她生命中兩個最親的人盛飯加湯。身邊是他們打好的行李，吃完了這頓飯，他們將會離開深圳回到老家。安然告訴過她，原來的計劃里還有兩家，權(quán)當(dāng)父母送給他的福利了。想不到，陳思年反應(yīng)慢，人又太過善良，讓他們猶豫了很久，拖到現(xiàn)在。

蔡屋圍上空的藍(lán)還在，有時會射到陽臺上。陳思年打開手機，翻了很久也沒有找到說話的人，她不禁抬頭望向一個窗口，阿媽曾經(jīng)睡在那個地方，直到離世。陳思年是這個世界上阿媽唯一放不下的親人。陳思年記得阿媽臨走前，突然從昏迷中醒過來，她一次次用手指向監(jiān)控器，上面的紅布落滿了灰塵。她紅著眼睛發(fā)出尖叫，企圖喊醒被催眠的女兒。在那部落滿灰塵的機器里，藏著出租屋的所有秘密，包括每次陳思年出門，這個女人都會來到這個家，為她的丈夫和孩子洗衣、做飯。他們無視阿媽的存在，在阿媽的面前走來走去，甚至是親熱，以此來折磨這個道破天機的老人。

據(jù)香港史料記載，早些年的蔡屋圍住有吃苦耐勞的家族，后被一松崗幫工侵占并歸為己有，從此蔡屋圍易姓。陳思年看到這則掌故的時候，已經(jīng)是2016年的夏天，蔡屋圍的街上出現(xiàn)了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他們正反復(fù)測量、核準(zhǔn)，并進行數(shù)據(jù)分析。他們的計劃將安排在晚上，方式是靜音爆破，采用的將是世界上最高端的技術(shù)。到時候，除了這個歷史上的地名，也許一夜之間，臟亂的蔡屋圍將會消失。除了史料，沒有人可以記得它的來龍去脈，取而代之的將是一條高尚的街區(qū)，與旁邊的深南大道、京基一百遙相呼應(yīng)。

陳思年熟練地?fù)芰颂?，對著話筒，她還想找回當(dāng)年那份瀟灑，她準(zhǔn)備對阿媽說說這些外省人，真是了不起，貧窮不僅沒有妨礙他們，反倒成了武器，甚至連個小孩子都知道把野心深藏多年，還會創(chuàng)造各種機會讓父母團聚，我們本地人哪里是他們的對手啊！

除了遠(yuǎn)處的汽車聲，蔡屋圍這一刻開始安靜了，四周野草叢生，有各種蟲子在叫。

過了很久，陳思年聽見拖著哭腔的自己，她的聲音細(xì)弱無助。此刻，她只想藏進阿媽的懷里，重新回到小時候。

那時候的深圳，沒有繁華，沒有傷害，歲月是那樣的靜好。

作者簡介

吳君，女，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多篇，部分作品入選《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及各類選本、排行榜。中篇小說《親愛的深圳》被改編拍攝為電影?！段覀儾皇且粋€人類》被媒體評為2004年度最值得記憶的五部長篇小說之一。出版有《不要愛我》《有為年代》《天越冷越好》《親愛的深圳》《二區(qū)到六區(qū)》。曾獲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藝術(shù)獎、《廣州文藝》第二屆都市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第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入選《北京文學(xué)》當(dāng)代中國文學(xué)最新作品排行榜。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