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楠
她從寺廟里回來的時候,臉上終于少了點愁容。兩道細(xì)細(xì)的眉綻開了,眼睛里盛放了一處祥和的湖泊。不遠(yuǎn)的幾處小屋子星星點點地坐落在山腰上,她從山頭上望去,心里突然急切地想要回家。午后的陽光很是刺眼,直刺得她眼睛里要流出淚來。
草草地吃過午飯,她便與丈夫一同躺在床上。窗子外面的樹葉落了滿地,有飄進(jìn)窗子里的紅楓葉,血一樣的顏色,艷艷的。屋子里,狹窄封閉的四面墻上掛著一些大小不一的相片——那都是她的兒子。從一歲的牙牙學(xué)語到十八歲離鄉(xiāng)遠(yuǎn)行,在墻上掛的滿滿的,很好看。屋子頂上,久不翻新的天花板長滿了壁菌,這兒一塊那兒一塊,像是一片片淚花兒氤氳在上面。她側(cè)了身,把照片一張張地看過去,往事仿佛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依然猶如昨日剛剛發(fā)生的似的,她的兒子好像還是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跟在她身后稚聲稚氣地叫她媽媽;轉(zhuǎn)眼看向另一張照片,才驚覺兒子已經(jīng)這么大啦。
“天花板該換一換啦,太久了,”丈夫翻了個身,也側(cè)過來,半摟著她,說道。
陽光從窗子里落進(jìn)來,照在屋頂?shù)谋诰?,襯得天花板上斑斑駁駁,像一幅洇過的水墨畫?!安?,”她搖搖頭,眼睛看向那些壁菌,神情里竟是無限眷戀,“我今天去問了廟里的老僧人呢,他說那是咱兒子想家,眼淚流啊流,洇到了天花板上——那是咱兒子的眼淚哩,他想我們呢,不能換?!?/p>
丈夫微微的嘆了口氣,將她摟的更緊了,“我知道你總想他,可那小子都走了這么久了……”丈夫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沒再說下去。
“你不知道,兒子不在家,他想我們呢?!彼⑽创鹪?,只喃喃地說道。
一時間屋子里靜默下來,床頭的鐘表滴滴咔咔地,在格外狹小的屋子里顯出叫人窒息一樣的靜謐。
她順著陽光看向窗外,外頭的幾棵樹都已經(jīng)幾近凋零,枯黃的葉子顫顫悠悠地掛在上面,伴著一陣風(fēng)旋踵跌落下來。她猛地坐起身子,像是忘記了什么極重要的事一樣,懊惱地說道:“你瞧我,我忘記啦……要入秋了,我聽人說他那邊不比咱們這里,天氣涼的很呢。”她下了床,戴上老花鏡,又從柜子里翻出針線和一件沒有織完的毛衣,借著午光,瞇起眼睛一針一線地織了起來,“等這件織完了,過兩天,我再做一件,給他捎過去;夏天的衣服薄啦,他冷的?!彼恳荒_針線都縫得細(xì)密扎實,做母親的最了解兒子的身量,一定要厚實、體面才行。
丈夫沉默著,什么話也沒說。
她只靜靜地織著毛衣,陽光洋洋灑灑地落在她的發(fā)梢上,把白色的發(fā)絲映得閃亮亮的;橘紅的毛衣折射出溫暖的光彩?!拔抑滥阆胝f什么,你也想他是不是?”像是平常里說著家常話一樣地對丈夫說道,她抖了抖毛衣,似乎不甚滿意,就把袖子和腰間處的線又拆了,又穿上新線,“我們不可以怨他的,他才十九歲,哪里對不起我們?他也不愿意這樣的,他是為了救人呀,是做了好事情的。能怪誰?要是我們做父母的這樣怨他,他在那邊也是不安心的?!?/p>
午窗邊冷邊熱,玻璃上漫起一層霧氣,模模糊糊地,叫人看不真切。在虔誠的蟬合頌起的往生咒中,不遠(yuǎn)處的山寺傳來一陣悠長的鐘聲。她仿佛看到十九歲的兒子晃晃悠悠地走進(jìn)來,扶著墻問她:“媽媽,衣服好了嗎?”
她咬斷線頭,把線球放到一旁,目光定格在床頭一張放大的黑白相片上。相片里的男孩約莫十八九歲,清瘦、俊朗,微微地笑著。照片下面寫了一行話——我的兒子,逝于八三年九月二日。
…….
臺下驟然響起一陣掌聲,打破了海水一樣彌漫的悲傷,驚醒了一干沉浸其中的觀眾。
她微笑,露出八顆牙齒,鞠躬,再鞠躬,謝幕。
掌聲雷動。
“真是好演員啊,這一場男孩為救人死去,把母親的愛表現(xiàn)得可真好;倒像是真的發(fā)生過似的?!薄笆茄剑犝f還是演員自編自演的一場,后加上的。”“可不是,這是最后一場了,聽說前幾日場場爆滿,座無虛席呢。”
她微笑地看著臺下,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布滿了細(xì)密皺紋的眼角卻閃現(xiàn)出一顆常年未落的噙淚。
沒有人看出,她正演著自己。
……
人流如潮水般退去,舞臺的燈光昏昏沉沉,穿著藍(lán)制服的工作者將她搖醒,深秋的風(fēng)冰冷得深入骨髓。
“您該回去啦,表演結(jié)束了,劇院就要清場了。”
“回去?”她微微蹙眉,仿佛沒有睡醒似的。目光遙遙遠(yuǎn)遠(yuǎn),直直地望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我回到哪里去?”
“回家呀,”工作人員一邊收拾著道具一邊說道,“不然您還要回到哪里去?”
“我現(xiàn)在在哪里……”她帶著幾分迷茫地問道,兩條細(xì)細(xì)的眉毛糾到了一起去。
“這是舞臺,您剛剛結(jié)束了連續(xù)三天的演出。您真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下啦,不要累壞自己呀?!蹦贻p的工作人員見她神色迷茫,只當(dāng)是連續(xù)三天的表演太過疲累和耗費心神,使她一時之間緩不過勁兒來。
“我在哪里?回到哪里去……你說叫我回去……回去……”她摩挲起那件毛衣,針腳細(xì)細(xì)密密的,跳躍的溫暖的橘紅色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可我把自己弄丟了……你叫我回去……這里不是我的家嗎……去哪里……”她坐在舞臺上,看了看墻壁上孩子的照片,低垂著頭喃喃自語,重重?zé)艄庋谟诚拢粡埐辉倌贻p的臉上神色晦暗不明。
工作人員聞言停下手中的活計,有些驚駭?shù)赝?/p>
她渾然不覺,恍恍惚惚地好像又看到她的兒子走進(jìn)來,扶著墻問:“媽媽,衣服好了嗎?”
她癡癡地笑起來,兩行清淚簌簌而下,繼而嚎啕大哭。
……
回哪里去呀,我該回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