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群
“漢初三杰”之一的韓信,是西漢的開國功臣,但韓信早年的經(jīng)歷,并非一帆風(fēng)順。韓信年輕時,身為一介平民,性格放縱,不拘禮節(jié)。因此,他沒有資格被推選為官吏,又沒有經(jīng)商謀生之道,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自己,常常依靠別人接濟(jì)度日,混吃混喝,所以,許多人都討厭他,看不起他。
一次,淮陰屠戶中有個年輕人,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侮辱韓信說:“雖然你個子長得高高的,喜歡佩刀帶劍,裝模作樣,其實是個膽小鬼?!庇之?dāng)眾侮辱他說:“你要不怕死,就拿劍刺我。如果怕死,就從我胯下爬過去?!泵鎸ν缿舻奶翎?,韓信盯著他看了好久,仔細(xì)地打量了一番,然后低下身去,趴在地上,從他的胯下爬了過去。滿街的人都笑話韓信,認(rèn)為他膽小。這就是“胯下之辱”的來歷,后人常用這個成語來表示“困境中所受的屈辱”。
在那位淮陰屠戶眼中,在旁觀韓信鉆褲襠的那伙市民眼中,韓信的確是個膽小如鼠之輩,然而,古今成大事者,需審時度勢,不計較一時一地的輸贏,需要具備忍辱含垢的精神,需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屈辱。韓信雖然忍受了胯下之辱,但在后人眼中依然是“膽力絕眾,才略過人”,說的就是韓信這類人。所以說,真正的勇士所承擔(dān)的不僅僅是淋漓盡致的豪情和激越,不僅僅是動不動地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不僅僅是光彩奪目的冠冕和鮮花,更是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屈辱與艱辛。司馬遷在高度評價了韓信一生的功業(yè)之后,也為韓信最終的結(jié)局甚感惋惜。其實,太史公的感嘆,真正是有感而發(fā),哪里僅僅是為韓信一個人,分明也是在感嘆自己。
司馬氏家族世代為史官,盡管中間曾一度中斷,但到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的時候,又接續(xù)上了這個職位。這是一個光榮的職位。所以,司馬遷對此深以為榮,說:周公在世的時候,歌頌周民族的興盛功業(yè);五百年之后,孔子編纂《春秋》,修復(fù)禮樂,尊天子,貶諸侯;孔子去世五百年之后,這一光榮的任務(wù)就落到我司馬遷頭上了。因此,司馬遷的責(zé)任是繼承祖業(yè),編纂史書。
但是,漢武帝天漢二年(前99)的一場飛來橫禍,成了司馬遷內(nèi)心深處難以忘記的永久創(chuàng)傷。這一年,名將李廣的孫子李陵率領(lǐng)區(qū)區(qū)五千人馬,配合漢武帝寵愛的李夫人的哥哥、貳師將軍李廣利討伐匈奴。在居延一帶,李陵與匈奴八萬主力大軍遭遇,奮戰(zhàn)八天,“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兵敗投降。李陵兵敗投降的消息傳至長安,漢武帝大怒。前幾天還紛紛稱贊李陵的滿朝文武趨炎附勢,又紛紛指責(zé)李陵。司馬遷痛恨這些察言觀色、見風(fēng)使舵的人,恰逢漢武帝詢問他對李陵事件的看法。司馬遷從李陵平時的為人以及作戰(zhàn)雙方的具體情形分析李陵。
投降可能是權(quán)宜之計,很可能會在以后的日子里尋找機(jī)會報答漢庭,言說之間不無對貳師將軍李廣利沒有盡職的旁敲側(cè)擊。
司馬遷的直言觸怒了漢武帝,漢武帝認(rèn)為他是在為李陵辯護(hù),諷刺無能的李廣利,也就是諷刺自己用人不當(dāng)。于是,以“誣上”的罪名下獄。案件落到了臭名昭著的酷吏杜周手中,被判死刑。按照漢朝律令,死刑可以用錢自贖;無錢可以宮刑替代免死。司馬遷家貧無以自贖,親朋好友紛紛與之劃清界限,無人出手相救,司馬遷只得自請宮刑,忍辱茍活。次年,司馬遷平靜地接受了最令人恥辱的“腐刑”。
李陵之禍、遭受宮刑,對司馬遷心靈創(chuàng)傷很深。司馬遷說:“沒有什么悲哀比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更為可悲了。沒有什么行為比使先人受辱這件事更丑惡了,沒有什么恥辱比遭受宮刑更嚴(yán)重了?!彼抉R遷還說過這樣的話:“看一個人對恥辱采取什么態(tài)度,就可以決斷他是否勇敢?!彼裕嬲挠赂也皇且驗槟臣聣蚜业厮廊?,而是因為某件事“卑賤”地活著。
他可以選擇死亡,但為什么隱忍茍活? 支撐司馬遷堅持活下來的是他的史官家族的責(zé)任,是完成他父親司馬談遺愿的孝心,是他成就一家之言的內(nèi)在動力。
李陵之禍摧殘了司馬遷的肉體,然而并沒有摧毀司馬遷的人格、理想,反而激發(fā)了他發(fā)憤著書的精神。一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皇皇歷史巨著由此問世。
韓信忍胯下之辱,留背水一戰(zhàn)之功;司馬遷忍辱含垢,成《史記》皇皇巨著。這都是忍辱負(fù)重式的勇敢。但是光有隱忍,還不一定能算得上勇,如果僅僅一味地忍讓,最多也就是委曲求全,所以,不僅能忍,還要知恥。成語“臥薪嘗膽”說得就是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