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禮春
1946年秋,我所在的部隊從武漢轉(zhuǎn)去洛陽。列車在鄭州火車站停了下來,據(jù)說要在這里停好長時間。我見對面鐵軌上停著一輛鐵皮車,車上好像也是當(dāng)兵的,便走了過去,想問問他們是何部隊,準備開拔到哪里。
等我走近把頭探進車門,聽見里面一片嘰里呱啦的聲音,才明白這些是日本人。我習(xí)慣性地退了一步,掏出槍來。里面一個日本人忙用中國話跟我解釋,原來他們是日本投降后主動放下武器的日本兵,現(xiàn)在中國政府正在將他們遣送回國。
“你們在中國大肆燒殺搶掠,我們國家還這樣寬待你們,你們要摸著良心好好想一想!”我將手槍放回槍套,憤憤地回了他們一句,準備離開。“長官先生,請等一等!”忽然,那個懂中國話的日本人又向我開口了。“你有什么事?”我沒好氣地問。
“求求你,給我們一點水吧!你看,他都快渴死了!”那個日本人指了指旁邊一個小聲呻吟的人。我仔細一看,那個呻吟的日本人臉色蒼白,嘴唇干裂,憑我的經(jīng)驗,確實是一個快要渴死的人。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回去,取下我的水壺,來到那幾個日本兵面前,將水壺遞了過去。
驀地,我看見那個奄奄一息的日本兵,有一只耳朵是殘缺的。難道是他?
我的思緒一下子飛到了1945年3月31日那場殘酷的戰(zhàn)斗中。那天,日本鬼子用大炮炸開了老河口的花城門,在坦克的掩護下沖進城來,我們被迫打起巷戰(zhàn)。我和戰(zhàn)友陳文和趴在一個屋頂上,正對著沖進院子來的日軍頻頻射擊,忽然陳文和“哎”了一聲,垂下了頭。我怒目圓睜,發(fā)現(xiàn)對面一堵山墻上趴著一個日本鬼子。我顧不上瞄準就射出子彈?!鞍?!”我聽見對方慘叫了一聲,只見他手捂著一只耳朵,從山墻上一頭栽了下去?!袄献哟蚱耍 蔽覒崙嵉亓R了一句……
我問那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兵:“你們是三十九師團二十五聯(lián)隊的吧?”他驚訝地望著我,點了點頭。
我沖著他大聲地說:“老子去年和你們在老河口交過手,打過仗!”
對方聽我這么一說,連忙低下了頭。
這一來,我基本可以斷定,眼前這個耳朵殘缺的日本兵就是殺死陳文和的鬼子。我仇恨地瞪了他一眼,將水壺奪回來,跳下了車??稍谖易呋刈约毫熊嚨穆飞希业难矍皡s浮現(xiàn)出那個日本兵蒼白的臉和奄奄一息的眼神。他們畢竟是已經(jīng)放下武器的普通人,說不定他也不喜歡戰(zhàn)爭,他可能也是被逼的呀!但愿從此以后,我們之間再也不會發(fā)生戰(zhàn)爭。
終于,我內(nèi)心的仁慈戰(zhàn)勝了仇恨。我回到車上,將我連士兵的一排水壺取下來,然后跑著來到那輛日本兵車上,將水壺一骨碌甩了上去,對那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兵說:“快給他喂水,再晚一點,他可能就永遠回不去日本了!”
“好,好,太感謝你了!我們會永遠記得你的!”他和好幾個日本兵同時站起來,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