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我的影子投在墻上,那釣魚竿比我高兩倍,掛在細(xì)線頂端的小魚在搖晃。炊煙與晚霞一起如旗幟飄揚(yáng),向我致意。
第一次釣魚時我十一二歲。頭天下了課,我忙活了一下午。釣魚工具是自制的:把媽媽晾衣服的竹棍當(dāng)釣魚竿,縫衣針被彎成魚鉤,一小截鉛筆做浮漂。趁媽媽沒注意,我最后往做釣餌的面團(tuán)里揉進(jìn)幾滴香油。一夜難眠,早起,我扛上釣魚竿,向德勝門護(hù)城河進(jìn)發(fā)。
從我家住的三不老胡同,沿德內(nèi)大街到德勝門,大約3公里。按一個10歲出頭的孩子的平均速度,要走一個來鐘頭。那時主要的運(yùn)輸工具是騾車、馬車、平板三輪車。黎明時分醒來,我能聽見清脆的馬蹄聲,由遠(yuǎn)到近,再由近到遠(yuǎn)。如果說那年頭有什么能代表北京的節(jié)奏,就是這馬蹄聲。
而德內(nèi)大街行至廠橋十字路口處是個大陡坡,多少改變了這節(jié)奏。下坡的車把式要事先勒勒韁繩,騾馬收緊步子,馬蹄鐵在柏油路上打滑;而上坡的要揮鞭吆喝,甚至跳下車來助威。有一天,為了向雷鋒叔叔學(xué)習(xí),我?guī)鸵粋€蹬平板三輪車的師傅奮力推車,再用全部零花錢買了四個火燒送給他,弄得人家莫名其妙。事后我將此事以日記形式寫成作文,獲得老師表揚(yáng)。
讓我們還是回到那個釣魚的早上。到了目的地,我已微微出汗。護(hù)城河正值枯水期,水面不過十來米寬,呈黃綠色,渾濁腥臭。我在殘敗的石橋下坐定,甩出魚鉤。
其實對多數(shù)愛好者來說,釣魚是一種形而上的體育運(yùn)動:體力消耗量基本等于零,運(yùn)動的主要形式是冥想,最終目的是修身養(yǎng)性。
我在橋下開始坐立不安,擔(dān)心魚多餌少,爭搶的局面難以應(yīng)付。這擔(dān)心顯然是多余的———連一次咬鉤的機(jī)會都沒有。在魚線附近,魚群大搖大擺地游動,吐出一串串泡沫,漣漪交疊,如有形的回聲碰撞在一起。我開始心疼我家的香油。
毒日當(dāng)空,浮漂在其倒影中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晃得人睜不開眼。腥臭的水蒸氣升騰著,向四周彌漫。我渾身燥熱,嗓子冒煙。忽然間,一條小魚向岸邊漂來,離我如此之近,幾乎唾手可得。我急中生智,隨手找到一塊硬紙板去抄它。它意識到危險,擺擺尾巴向水流中心游去。坐失良機(jī),我懊喪極了。
而這條魚又奇跡般漂了回來。它隨波逐流,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帶向岸邊??磥泶蟾攀遣×?,或昏睡不醒,只有等紙板接近時它才懶洋洋游走。我從懊喪到憤怒,隨而轉(zhuǎn)向冷靜。待它再次出現(xiàn),我計算好提前量,選取角度,終于從后面一下把它抄起來。我的心咯噔下沉,發(fā)出勝利者的呼喊。
那條小魚約莫三寸長,黑黝黝滑膩膩,在紙板上留下的水痕擴(kuò)散開來。它好像躺在床上,不掙扎不蹦跶,兩腮翕動。那凱旋的喜悅驟減,讓我驚奇的是我對獵物的冷漠。它似乎也在觀察我,那魚眼中也有一種冷漠,似乎是對漁夫生殺大權(quán)的冷漠。時間在對視中溜走,它死了。
我忘了帶飲用水和干糧,這時才感到饑腸轆轆,口干舌燥。日影西斜,我收拾漁具。出于好奇,我掀翻坐過的石頭,下面竟有十幾條盤纏在一起的褐色螞蟥,在陽光下游散。我嚇得一身冷汗,狼狽逃竄。
回家路上,我把魚掛在鉤上,扛著釣魚竿,昂首挺胸穿過大街小巷,自以為成了全世界注視的目標(biāo)。我的影子投在墻上,那釣魚竿比我高兩倍,掛在細(xì)線頂端的小魚在搖晃。炊煙與晚霞一起如旗幟飄揚(yáng),向我致意。
到了家,媽媽驚叫道:“兒子你真有出息,居然釣到這么條大魚?!蹦钦丘嚮臅r期。她下廚房忙碌,我享受勝利者的慵懶,靠在桌邊幾乎睡著了。直到媽媽端來大盤子,我看見中間那條小魚只有鉛筆頭般大小,金黃脆亮。我先是一愣,隨后一口把它吞吃了。
選自《人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