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韜

難以觸及的情懷
——解析法國電影《觸不可及》的人文意蘊

薛睿韜

2011年末在法國上映的喜劇電影Intouchables，中文名字為《觸不可及》，又稱《最佳拍檔》或《無法碰觸》，該片連續(xù)10周獲得票房冠軍，累計觀看人次超過2000萬，超越1997年的《泰坦尼克號》，獨占法國電影票房鰲頭，堪稱影壇奇跡，時任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曾接見電影主創(chuàng)。同年，該片獲得了第24屆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角獎。此外，收獲了第37屆凱撒獎最佳男演員獎和第36屆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外語片獎，并于2013年第79屆金球獎上獲最佳外語片提名。這樣一部小成本影片，卻能多次獲獎，受到無數(shù)影迷的推崇，必然有其背后深入人心的力量與情懷，值得關注與探究。本文將從個人心靈的觸不可及到彼此的溫情救贖，以及對社會問題的批判三個角度，具體分析該電影意圖傳達的人文情懷及其在當下所具有的現(xiàn)實價值。

一、個人心靈的孤獨放逐

該片改編自一位法國富翁的自傳《第二次呼吸》，故事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在主仆二人間的真實故事。影片中，主人公菲利普曾因跳傘發(fā)生事故導致重度殘疾，脖子以下部位完全失去知覺，唯一能活動的只有頭部，因此，他雖家財萬貫，生活上卻必須依賴他人的照顧，不得不聘請私人看護，時刻為他的生活需要服務，這便是該片故事發(fā)生的楔子，也就有了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德瑞斯，即菲利普的護理人。

菲利普曾接受過高等教育，藝術修養(yǎng)極高，同時也是一位非常幽默的紳士，然而前來應聘的護理者們大都與其格格不入，以致于他的脾氣暴躁，經(jīng)常更換護理，基本不到兩周就會重新招聘。片中面試時我們看到，即使擁有高學歷或?qū)I(yè)護理知識的應聘者，在與殘疾人相處的理念方面仍然不盡人意，將自己定位為優(yōu)勢群體，以俯瞰的姿態(tài)面對殘疾人，認為殘疾人本來就處于社會的弱勢位置，什么都不能做。因此，給予同情和幫助是他們自認為正確的護理觀念，而這正是以菲利普為代表的殘疾人最不愿接受的事實和態(tài)度，也是為什么當?shù)氯鹚鼓弥I(yè)證明莽撞地走進面試廳，不顧及菲利普同正常人的差異與之爭論，并公然與其助理調(diào)情時，菲利普非但沒有憤怒，反而最終錄用了他的緣故?！斑@個就是我想要的，沒有一點同情心”，因為德瑞斯把他當作一個正常人對待，讓菲利普得到了作為一個人應有的平等與尊重，這正是他希望從別人甚至社會中獲得的認同感，正是該片主題所要表達的出發(fā)點，也是落腳點所在。

對于菲利普這樣身體殘疾的人，不僅僅需要物質(zhì)保障，更需要精神關懷?？此聘蛔愕纳畋澈?，是他自卑的心靈在浮華社會中苦苦地尋覓著一絲認可而已。他與筆友埃莉諾長期保持信件來往，愛慕她卻不敢打通電話說上一句你好，鄰居經(jīng)常性地在他家門口任意泊車，雖然門上明令禁止停車，卻始終被熟視無睹，可菲利普卻從不制止，任他人冒犯，這些都是他內(nèi)心深處長久以來形成的自卑感所致。事實上，他也想融入社會，但囿于外部社會的另眼相待與自己內(nèi)心的作繭自縛，使他始終處于封閉的自我之中，遲遲不能對人打開心扉。他害怕受到傷害，擔心在社會交往中找不到能夠彼此理解的朋友?？梢哉f，在遇到德瑞斯之前，他是一個孤獨的行者，以獨立的靈魂漂泊在社會的浮躁之中，他在找尋知己，可他不夠勇敢，愛莉諾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明明心靈相通，卻不敢追求，這對于菲利普來說，似乎是痛并快樂著。而他自己也甘于做這樣一個靜守一方的護衛(wèi)，既然不敢也不愿走近他人，就默默承受一切，維持現(xiàn)狀，即使裹足不前。這就是菲利普——一個想去擁有又沒有勇氣的人，一個將自己困于“舒適區(qū)”的人，一個身體殘疾但心靈健全的人。而他16歲的女兒尚且都不能給予他尊重，在當今社會，又有誰能真正理解他。從這一意義上講，菲利普不僅是一個自卑的人，又是一個可悲的木偶——隱藏了他的美麗心靈。他封閉得太久了，沒人真正愿意打開，也沒人能夠打開，因此，他是一個“觸不可及”的人。

但德瑞斯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這是一個來自底層黑人家庭的普通青年，從小過繼給了叔叔嬸嬸，后叔叔過世，嬸嬸改嫁，育有多個子女，家庭負擔都落在了嬸嬸一人身上。德瑞斯沒有固定職業(yè)，長期靠失業(yè)救濟金維持生計，但因搶劫過一家珠寶店，便有了不光彩的過往。剛剛出獄的他，仍然對生活不抱希望，渾渾噩噩，到菲利普家里面試，也只是為求得一份失業(yè)證明而已。因此，可以說，這個“又高又壯，倆胳膊倆腿”，“腦子也夠用，身體健康”的年輕人，也被生活打磨得沒有了光彩，甚至不想找一份正常的工作。他的墮落，是內(nèi)心對這個社會的排斥，反過來，卻是社會排斥他太久了，他從未真正找到過屬于自己的平等與認同，社會與他，同樣格格不入。從這一層面上說，他同菲利普一樣，也是一個“觸不可及”的人。當然，故事從二者的相遇開始，也因相遇改變了彼此。

二、精神世界的彼此救贖

“我真正的殘疾，不是坐輪椅，而是在沒有她的世上活著。”菲利普的這句話直戳他自己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也觸碰到了觀眾的情感神經(jīng)。身體的缺陷并不會真正打倒一個人，信念的坍塌才是致命一擊。沒有了愛，靈魂便沒有歸宿，即使擁有榮華富貴，也不過是一具更漂亮的皮囊而已，與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別。而人類對于愛的本能渴求，讓德瑞斯和菲利普在這一刻獲得了精神共鳴，德瑞斯又何嘗不是希望得到家庭的關愛與社會的認同?；蛘哒f，他們都是寒夜里賣火柴的小女孩，所有的美好不過是幻夢一場，終究逃不過現(xiàn)實的殘酷回歸。

而影片所要極力闡釋的正是這種在思想多元化的世界，尋求一份內(nèi)心的安寧與真摯情感的觸不可及，關于愛，關于平等，關于友誼。幸運的是，菲利普找到了德瑞斯這個忘年交，一個可以稱為知己的人。而知己的世界，就是在為心靈松綁，沒有偽善，沒有污穢，不計尊卑與種族之分，只有意趣相投，所有浮華世事中的煩惱都退去了，讓你六根清凈，怡然自得。在這樣的關系中，彼此的心靈間得到了真正的契合，心性也隨之自由釋放，整個人都沐浴在世界最初的圣潔之中。可知音難覓，知己難尋，在當下喧囂塵上的社會百態(tài)中尋找一個心靈友人，更是難以觸及。因此，該片著力刻畫了白膚色菲利普同黑膚色德瑞斯之間的純潔友誼，從生而平等的法則出發(fā)，將社會地位、種族差異、年齡界限等等置之度外，讓觀眾看到了可以超越這一切的人類永恒的情感——愛與友誼。當?shù)氯鹚雇浦b上引擎的輪椅帶著菲利普乘風前行于拱橋上時，整個世界似乎都融化了，冬日的暖陽在那一刻分外明亮，觀眾感受到的是撲面而來的法式人文精神與關懷。

當菲利普深夜因藥物的副作用而出現(xiàn)呼吸急促的不適癥狀時，德瑞斯并不專業(yè)的照顧卻顯得細致入微，而且有效，告訴他放輕松、深呼吸、鎮(zhèn)靜，“會沒事的”。他在菲利普身邊寸步不離地陪伴著，當菲利普說“空氣”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帶著菲利普在凌晨4點出去散心，呼吸空氣，給他煙吸以緩解情緒，跟他聊天，真正了解他的需求，走進他的內(nèi)心，這也讓他們成了真摯的朋友。這一切，都浸透著人性之光。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所以彼此獨立，但也正因此，又彼此需要，彼此依戀，甚至彼此影響與改變。影片中，菲利普從開始隱藏內(nèi)心到逐漸敞開心扉，從獨行者的世界走出的他，可以說完成了個人心靈的救贖。而德瑞斯從最初對昂貴畫作的排斥，到試圖創(chuàng)作，并在應聘快遞公司職務時以自己獨到的藝術見解得到了認可，以及在跳傘中體味到不一樣的人生，這些，于無形中也改變了他的生活，讓他得以融入社會。從影片中跳離出來，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從最初的差異顯著、喜好各異到逐漸趨同，其中的重要推動力是法國傳統(tǒng)的人文價值觀，而影片的引人入勝之處，正在于“它詮釋了最純粹的友誼，不論膚色，不分國界，不比貧富，只在乎心與心的契合”[1]，以及對人性中真實自我的肯定與追求，這也是該片的核心精神所在。

三、社會現(xiàn)實的辛辣諷刺

影片除了對兩位主人公間的故事進行敘述，還穿插了很多細節(jié)，以彰顯其對社會問題的關注。事實上，“盡管法國人十分崇尚浪漫與高雅，卻從不忘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不留情面的諷刺，這一點我們從莫里哀、巴爾扎克、馬里沃、路易·德·菲奈斯等法國本土喜劇大師的作品中可見一斑”[2]，可以說，法國人骨血里流淌的批判精神，正是其人文價值觀的體現(xiàn)。印象深刻的便是菲利普的生日宴會上德瑞斯對古典音樂的解構。他認為凡是不能伴著跳舞的音樂就不是音樂，將貌似熟悉的樂曲解釋為“咖啡廣告”中的一段，對巴赫的名曲，也理解為是“一群光屁股的人，到處亂跑，卻不穿衣服”。更為諷刺的是，因為他經(jīng)常領取失業(yè)救濟金，因此對失業(yè)管理局熱線電話的背景音樂非常了解，所以當他聽到這一曲目時，更是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起來，“目前線路正忙，預計等待時間約為兩年”，十足地批判了這一部門工作的低效率給公民帶來的困擾與反感?！斑@不是貓和老鼠里的嗎”，這句調(diào)侃式的幽默也讓菲利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出聲來，如此著名的古典音樂就這樣被一個年輕人玩笑似的“欣賞”了，不僅是對法國社會諸多瑣碎現(xiàn)狀的不滿，也是對“高雅藝術”脫離生活實際的不屑。同樣，在歌劇院里，當?shù)氯鹚箍吹窖輪T出場表演時，不禁旁若無人地放聲大笑，將臺上的演員看成“是棵會唱歌的樹”，這種不解也是最好的例證。

除了對社會的直面抨擊，還有對人的品質(zhì)的剖析。德瑞斯到菲利普家里面試時，還殘留著他游手好閑的一面，隨手帶走了彩蛋。菲利普并沒有馬上追問，而是試用期滿后，半開玩笑似地跟德瑞斯提起，希望他還回來，這是對他的寬恕與信任。同時，當?shù)氯鹚沟弥实笆欠评涨捌匏徒o他的禮物時，也委托妹妹一定找到彩蛋，這也是對他人的尊重與自我反省。另外，從德瑞斯身上，我們還看到了作為人的其他可貴品質(zhì)：看到弟弟結交不良朋友，他表現(xiàn)出擔憂與關心；帶菲利普出門，不同意將他放到后車廂，“怎么能把您跟馬一樣就這么放在后面”，這是對他人人格的尊重；菲利普的女兒不敲門便闖進德瑞斯的房間，德瑞斯毫不留情地當面訓斥后，還要求菲利普“必須好好管管她”，認為這是教養(yǎng)問題，是對人的不尊重；德瑞斯在得知了菲利普暗戀筆友后，主動幫他跟埃莉諾約會，包括將花匠阿爾貝喜歡女管家的事情當面告訴了她，這種對于感情的勇敢追求，拉近了人與人之間心的距離，而這正是當下社會所缺少的珍貴特質(zhì)。懂得尊重、富有正義感、有愛心、敢于追求、真實務實，通過德瑞斯的一言一行，不僅讓觀眾重新看到了生而為人的基本修養(yǎng)，也產(chǎn)生了持久的共鳴與感動。

結語

“自由、平等、博愛”是法國人的國家格言，這種人文精神深植于法國人的血液里，已經(jīng)成為了這個國家的文化傳統(tǒng)價值觀，深深烙印在每個法國人的精神世界里，這成為該片獲得成功的歷史及文化淵源，同時，作為具有深層意識統(tǒng)攝的價值觀及情感基調(diào)，我們看到，影片獲得了法國公民的強烈共鳴與認可，歸根結底，是這個國家民族背后的文化傳統(tǒng)造就的樂觀浪漫、自由民主的生活意識所為，使得它帶給我們無限的魅力。在當下高速發(fā)展、高效運轉(zhuǎn)的社會，人與人間這種不論地位尊卑，不受年齡性別影響的情感關系似乎彌足珍貴，然而卻是令每個人心神向往的人際狀態(tài)。事實上，并非陽光不愿照進我們的靈魂，而是我們自身沒有打開心靈之窗，陽光沒有安身之處而已。

面對生活，不僅要守得住內(nèi)心的高貴，也要主動擁抱世界，尋求人與人間心靈的默契與友誼的純粹，勇敢追求，遵循內(nèi)心所向，坦蕩真實，無拘無束。

[1]蘭繼軍,姚小雪.從觸不可及到心有靈犀：影片《觸不可及》兩位主人公的相互救贖[J].電影評介,2013(9)：41-43.

[2]李虹霈.并非不可觸及——《觸不可及》影評[J].青年作家,2014(7)：284,289.

薛睿韜，男，河南安陽人，長江大學藝術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西方音樂史與音樂美學、影視美學等方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