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林梅琴
黃永玉的福建往事
本刊記者 林梅琴
2016年是猴年,廣為人知的“猴票”繪制者黃永玉,推出了他的又一部半自傳半虛構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講述了他早年在福建的往事。十幾歲的少年,打架、留級、偷花,在李叔同面前自稱“老子”,有趣事,更有流離。
因為家庭原因,1937年,12歲的黃永玉離開家鄉(xiāng)湖南鳳凰,投奔在廈門的叔叔,入讀集美學校,開始了他的福建生活。
開學那天,他穿著學生裝,戴著學生帽,背手而立,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拍了張照片,給家里寄了張,還特地在背后寫了句話叮囑幾個弟弟:“手里有水不要摸,不然壞了?!?/p>
黃永玉就讀初中部,三年共六個學期,他才讀了兩年多,卻留了五次級,同學前前后后加起來有150多人。在集美學校的第二個學期,他除了“美術”“童軍”兩門為“甲”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丁”,平均成績也是“丁”。后來他成名了,許多集美的老同學都不敢相信這個黃永玉便是當年五科成績加起來還不到100分的黃永裕(1946年,在表叔沈從文的建議下,他把原本“看起來像布店老板”的名字改了)。
當時,集美學校在全國,論師資、論設備,那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也不是不愛讀書,只是對那些數(shù)、理、化、英莫名地覺得煩:“費那么多腦子去記,而我長大以后肯定用不上。”
但對于那些老師,黃永玉卻一直心懷敬重。1983年參加集美學校70周年校慶時,他發(fā)表講話稱:“我是他們最不用功的學生。尤其是許瑪琳先生,他曾對我再三說過,不學好英文將來會后悔。畢竟先生具有歷史的預見,他對我那么寬宏大量,也許是已經(jīng)失望,竟然允許我在上英文的課堂上作畫,此事恐怕不僅在集美的歷史,在全世界也是少見的。至今想來,我是又感激又覺得深深慚愧。因為在課堂上我永遠背不上英文,永遠推說明天可以背出,一個明天接著另一個明天,成為我永遠還不清的書債。在我離校前夕,許先生在紀念冊上為我題詞:Tomorrow Never Comes!(明天永遠不會來)所以我這個年已六十的學生至今還想著先生的話?!?/p>
黃永玉,1924年生,是畫家、木刻家,也是作家,一代“鬼才”,一個叼著煙斗的可愛老頭,名滿天下卻不失赤子之心。
雖然不愛上那些正經(jīng)課,黃永玉卻很愛往圖書館跑。一開學,他便把領來的新書賣了,換錢買襪子、肥皂,然后一頭鉆進圖書館去,懂的也看,不懂的也看。
在圖書館做出納的嬸娘罵他:“書讀成這副樣子!留這么多級!你每回還有臉借這么多書,不覺羞恥?”
這話黃永玉后來想起一直覺得好笑?!敖钑€要臉嗎?”在散文《蜜淚》中,他回憶道,“是的,留那么多級還借那么多課外書羞不羞恥?唔!不要緊的!”
有時候嬸娘不讓借書,黃永玉就故意從她辦公桌旁走過去,假裝要到報紙雜志那邊去,讓她看到,要是她微笑了,那說明她今天心情好,他便馬上到書庫里抱一堆書。他還計算著叔叔、嬸娘的生日、結婚日、孩子生日這類的喜慶日子去借書,鉆個吉利的空子。
黃永玉的父母都是小學校長,父親畢業(yè)于常德師范美術科。因為家庭的熏陶,黃永玉很小的時候便表現(xiàn)出了對美術的興趣,開始畫漫畫,看美術雜志。
1937年9月,為了躲避戰(zhàn)火,集美學校遷到了安溪縣城西南角的文廟中,在那里繼續(xù)辦學。集美學校當時有一批受過正規(guī)美術教育的老師。在他們的教導下,黃永玉開始了藝術之路的探索。
他的第一個美術老師,便是法國巴黎美術學校畢業(yè)的郭應麟。來自仙游的古典人物畫大師黃羲,還給黃永玉“開小灶”。后來黃羲因為打人離開,黃永玉心里好不難受,“多吃了幾碗飯,才算平息好過下來”。
在國立藝專畢業(yè)的朱成淦介紹下,黃永玉加入了木刻家野夫、金逢孫辦的東南協(xié)會,學習木刻。剛開始,他心里很不安?!斑@行動會不會是一個岔道?萬一一直這么做下去,一年、十年,結果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在《示樸瑣記》中,他這樣寫道。
朱成淦也不是很有把握,對他說:“管它,刻了再說?!?/p>
想不到,就這么刻著刻著,真讓黃永玉刻出名堂來了。朱成淦把他的“第七、第八或第九幅”作品《下場》,寄到沙縣宋秉恒的《大眾木刻》,就這樣,他的處女作發(fā)表了。
這給了黃永玉很大的震動。他在《示樸瑣記》中記述道:
不怕見笑,甚至我約了幾位鐵哥兒們一起才敢上的郵局。我要他們在門口等著,一旦出事別撇開我跑了。我心跳不止,遞上了匯款單、圖章和學生證。里頭的老家伙慢吞吞,好像要斷氣的神氣,又咳嗽,又吐痰,又拿一塊垃圾似的手巾擦鼻子,休息喘氣,這老狗日真的給了我一疊錢?!澳銛?shù)數(shù)!”
那還用說!老子會輕易放過你?數(shù)完錢,昂然走出郵局。那幫家伙一個個居然都健在,一擁而上,其實不一擁而上也沒什么大不了!一哄而散也沒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上郵局取錢嗎?
請大家到中正街粥鋪一人一碗牡蠣稀飯,多加胡椒多加蔥姜,吃得大家像群打敗了的強盜。
雖然在藝術領域漸漸混出了名堂,黃永玉卻還是孩子脾氣,經(jīng)常打架斗毆。他在老家鳳凰時練過武術,愛打抱不平。1939年,在集美學生與安溪當?shù)睾⒆拥臎_突中,他擔當主力,不僅把別人打成重傷,自己頭上也破了三處,被學校給予留校察看處分。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上卷)黃永玉/著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我原本就不喜歡讀書,成天在圖書館混,留了無數(shù)次級已經(jīng)天地一沙鷗似的落寞,再加上來這么個僅讓我留一口氣的處分,意思不大了,人已經(jīng)十五六歲,走吧!就這么走了?!痹凇侗任依系睦项^》中,黃永玉寫道。
當時黃永玉很喜歡三毛漫畫形象的創(chuàng)作者張樂平,從報紙上得知他在江西上饒漫畫宣傳隊當副隊長的消息后,便跟隨他的腳步,往上饒進發(fā)。
不過因為消息不靈通,張樂平的行蹤總是飄忽不定,“先是南京,后是武漢,又是江西上饒三戰(zhàn)區(qū),一下金華,一下南平,一下梅縣,一下贛州,也不知是真還是假。”他心想,要是真追下去,非得累死不可。
于是乎,黃永玉跑到了德化。
2013年,集美學校百年校慶,黃永玉專門創(chuàng)作了兩幅作品——油畫《集美學村》和國畫《百鳥歸來》,圖為《集美學村》
剛到德化時,黃永玉寄居在一個朋友開的面館閣樓上,讀了兩個月不用錢的德化師范學校,因為幫人打架,他躲到一家小瓷器作坊做小工。
那時候,他還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種叫做工資的東西,所以老板給他水平極差的三頓伙食,已經(jīng)讓他十分滿足?!坝幸惶欤习逭f我的頭發(fā)長得已經(jīng)很不像話,簡直像個犯人的時候,居然給了我一塊錢。我高高興興地去理了一個‘分頭’,剩下的七角錢在書店買了一本《昆明冬景》。”在《太陽下的風景——沈從文與我》中,他記錄了這件事。
當時黃永玉很喜歡三毛形象的創(chuàng)作者張樂平(左),從報紙上得知他在江西上饒漫畫宣傳隊當副隊長的消息后,便跟隨他的腳步,往上饒進發(fā)
只可惜,雖然作者沈從文就是他的表叔,費了他“可憐的七角錢”的這本書,黃永玉卻愣是看不懂,讓他好不生氣。
當時和黃永玉一起住的,還有另外兩個年輕人。大家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就在小閣樓上談天說地。三人還成立了一個木刻小組,合用一盒簡陋的木刻刀。后來他們把木刻作品寄給鄰縣的一位報紙編輯,想不到換回的卻是強烈的鄙視和嘲笑。
那位編輯在回信里說,他們的東西簡直就是“安徒生的童話”,唯一讓黃永玉安慰的是,和安徒生排在一起,倒是很過癮的事??上б驗樯畹淖児?,這個木刻小組,不到一年時間便瓦解了。
“福建德化是一個非常偏僻的山城,在歷史上,卻是著名的德化瓷器產(chǎn)地?!秉S永玉在《蜜淚》中寫道。雖然在德化生活了不到兩年,他卻對那里十分懷念。
他在《太陽下的風景——沈從文與我》中回憶道:“德化出竹筍,柱子般粗一根,山民一人抬一根進城賣掉買鹽回家。我們買來剁成丁子,抓兩把米煮成一鍋清粥,幾個小孩一口氣喝得精光,既不飽,也不補人,肚子給脹了半天,脹完了,和沒有吃過一樣。半年多,我大腿跟小腿都腫了起來,臉也腫了;但人也長大了……”
后來因為朋友的妻子被人奸污,為了給朋友報仇,他找了兩個人,一起把那人痛打了一頓,事后才知道,因為月黑風高,他們打錯了人。不過那時候,黃永玉已經(jīng)踏上了漂泊之路,“悄悄地離開了那個值得回憶的地方”,來到了泉州。
黃永玉畫的弘一法師相
到了泉州,黃永玉住在一個朋友家里,對門便是開元寺。多走幾回,他膽子就大了起來,爬到樹上去摘了幾枝玉蘭花。過了兩天,他又去摘花,剛上樹,底下一個“頂禿了幾十年”“留著稀疏的胡子”的老和尚就問他:“噯!你摘花干什么呀?”
“老子高興,要摘就摘!”他答。
“你瞧,它在樹上長得好好的……”老和尚說,“你已經(jīng)來了兩次了?!?/p>
“是的,老子還要來第三次?!彼目跉饪裢煤堋?/p>
老和尚說:“你下來,小心點,聽你講話不像是泉州人?!?/p>
黃永玉咬著花枝下來了,說:“嘿!我當然不是泉州人?!?/p>
老和尚邀請他:“到我房間里坐坐好嗎?”
到了屋子里,擺設很簡陋?!笆莻€又老又窮的和尚?!秉S永玉暗忖??繅Φ淖雷由?,有幾個寫著“豐子愷”“夏丏尊”的信封。
黃永玉很好奇,問他怎么認識這兩個人。老和尚說,豐子愷以前是他學生,夏丏尊是他熟人。
黃永玉不信:“哈!你個老家伙吹牛!說說看,豐子愷哪個時候做過你的學生?”
老和尚回答:“好久了,在浙江的時候,那時候我還沒出家哩!”
黃永玉心想:“那是真的了,這和尚真有兩手,假裝著一副普通和尚的樣子。”
兩個人聊了起來。黃永玉這才知道,原來老和尚就是弘一法師李叔同。他和黃永玉談了一些美術知識,談了拉斐爾、達·芬奇、米開朗基羅,還介紹一位崇福寺的妙月法師給他認識。后來黃永玉說:“你給老子寫張字吧!”
弘一法師答應下來:“好吧!我給你寫一個條幅吧!不過,四天以內你要來取??!記得住嗎?”
結果黃永玉跑去洛陽橋朋友處玩了一個禮拜才回來。第二天去寺里,寺中孤兒院的孩子說:“快走吧!那個老和尚死了!”
進了院里,真的看到弘一法師側身死在床上,桌子上有個卷好的條幅,上面寫著黃永玉的名字。他剛要拿,一個和尚過來制止。黃永玉說:“這是老子的,老子就是這個名字,老子跟老和尚是朋友?!?/p>
條幅上寫著:“不為眾生求安樂,但愿世人得離苦——音”
雖然不明白什么意思,黃永玉卻號啕大哭了起來:“和尚呀!和尚呀!怎么不等老子回來見你一面呢?”
2015年,在上海舉行的一場藝術品拍賣會上,黃永玉的畫作《福建閩南》拍出18萬元
在《蜜淚》中,黃永玉感嘆:“當不少人知道那個和尚和孩子的一段因緣時,都好心地把它渲染成一個合乎常情的大師如何啟迪偶爾的相遇而已。只是自此之后幾十年間總不免時常想起藝術交往以外的一點印象。奮然一刀兩斷于塵俗的堅決和心靈的蘊藉與從容,細細想來不免令人震懾。在我們‘俗人’處理人間煙火事務時,有沒有值得引進的地方呢?”
在泉州,黃永玉加入了當?shù)貙崬閯F的“戰(zhàn)地服務團”,擔任美工,畫布景、寫海報,還曾客串過一兩個角色,空閑時就刻木刻、畫畫。后來得到團長的賞識和支持,他刊印了第一本個人木刻集《閩江烽火》。
“戰(zhàn)地服務團”一度搬遷到仙游,到了第三年時,終于解散。團長帶著黃永玉和其他幾個團里的孩子走遍了大半個福建省,到處謀出路。因為不想拖累團長,最后大家還是分手了。
“這幾年時間里,畫畫、刻木刻、讀書、打獵、養(yǎng)狗、吹號、作詩,好像進了個莫名其妙的大學。人,似乎是真的長大了,懂了不少事。憑刻木刻、畫畫的身份,結識了許多終身朋友。”多年后,黃永玉總結說。
1943年,黃永玉在長樂民教館當了一陣子職員,后執(zhí)教于長樂培青中學。該校老師張國英回憶說:“我還看到一位在中學部和小學高年級教美術的老師,他的裝扮有些怪,常常與一位年輕女子手拉手并肩在校園內走著,有人說他們是‘私奔’來的,他們住在‘溪邊宿舍’里,與高品牧師為鄰。校園內的墻壁上、走廊里,常常有他的木刻作品貼出來,這些作品用夸張的手法歌頌抗戰(zhàn),喚起民眾。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位美術教師就是聞名于世的美術大師黃永玉?!?/p>
一年后,黃永玉跟隨福建壯丁團來到江西。到了1946年,在叔叔的介紹下,他又回到福建,坐船到廈門,轉南安、洪瀨,在芙蓉國光中學教了半年書,次年春節(jié)時到了上海。至此,他在福建的漂泊歲月算是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