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陳旖旎
不能講中國話,是最大的痛苦
本刊記者陳旖旎
臺灣的抗戰(zhàn)史,是由千千萬萬個“李友邦”譜寫的。就像臺籍報人李純青說的那樣:“每一個臺灣人尋求祖國的歷程,都像一首萬行的敘事詩?!?/p>
林正亨(1915—1950),出身于臺灣霧峰林家,祖籍漳州龍溪,“七七事變”后投身抗戰(zhàn),祖父林朝棟、父親林祖密都是著名的抗日名將。
如果一個“李友邦”就能寫成一首萬行敘事詩,那么臺灣五大家族之一的霧峰林家,則可以寫成一部大型敘事史詩了。2004年央視上映的歷史劇《滄海百年》,正是以霧峰林家為原型拍攝的。
“三代民族英雄,百年臺灣世家”——這是臺灣地區(qū)前領導人馬英九為林家所題寫的牌匾。霧峰林家第六代子孫林朝棟是臺灣清治時期的將領,《馬關條約》割讓臺灣的消息傳回臺灣后,林朝棟發(fā)誓誓死保衛(wèi)臺灣。1904年,他病死上海,臨終遺命子孫:“臺灣是在我的任內丟失的,我的家人一定要收復臺灣!”
借為父親奔喪之機,林朝棟的兒子林祖密舉家遷回了鼓浪嶼。為歸國抗戰(zhàn),李友邦舍棄了臺灣優(yōu)渥的生活,同樣出身望族的林祖密,則置在臺家產于不顧,幾經周折退出了日本國籍,恢復中國籍,成為辛亥革命后臺胞正式恢復國籍第一人,真真踐行了“寧愿放一切,也不作異國子民”。此后他矢志不渝追隨孫中山革命,卻在孫中山逝后為北洋軍閥所殺害,也是至死未見光復。
祖輩與父輩的遺愿,到了林祖密之子林正亨手上終是實現了。1945年10月30日,林正亨給母親寫了參軍8年以來的第一封家書:“臺灣的收復,父親生平的遺志可算達到了,要是有知,一定大笑于九泉?!?/p>
1937年,抗戰(zhàn)烽火燃遍祖國大地,林正亨和當年的李友邦一樣,只身來到大陸,考入前身為黃埔軍校的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從此走上了抗日救國之路。1944年他參加遠征軍赴緬甸抗日,在一次戰(zhàn)役中,他子彈耗盡后與敵人肉搏,身中16處刀傷才倒下。后來他被戰(zhàn)友們從死尸堆里背出,做了兩次大手術才活命。但他兩手都傷了筋,無法握拳,留下了終生殘疾。
那封家書,便是林正亨用幾近殘廢的手寫下的。
但是他的言辭中卻不見半點不甘與自怨自艾,反而是竭力開解母親,且毫不掩飾地表達他的驕傲:“我的殘廢不算什么,國家能獲得勝利強盛,故鄉(xiāng)同胞能獲得光明和自由,我個人粉身碎骨也值得。請母親不要為我殘廢而悲傷,應該為家族的光榮來歡笑,你并沒為林家白白地教養(yǎng)了我,我現在成了林家第一勇敢和光榮的人物。”
他笑嘆:“在這神圣的戰(zhàn)爭中,我可算盡了責任……”
林獻堂(1881—1956),出身于臺灣霧峰林家,祖籍漳州龍溪,臺灣地區(qū)民族運動領袖,兩岸史學界公認的“臺灣議會之父”。
與林朝棟同輩的林獻堂,也是霧峰林家抗日的杰出代表。不同的是,林朝棟扛得起刀槍,就進行武裝抗戰(zhàn);林獻堂使得了筆桿,則走上了文化斗爭之路。
林獻堂認為,一個國家領地被占領了不可怕,文化一旦遭侵略,那這個民族就面臨滅頂之災了。他一生不說日語、不穿木屐,堅持漢民族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
眼看著同胞的武裝抗日屢屢失敗,臺灣找不到出路,苦悶彷徨之下,年輕的林獻堂便想到了“打入敵人內部”——到日本游歷,以期知己知彼、師夷長技。1907年,他在奈良拜訪了仰慕已久的梁啟超,向他請教如何抗日。
林正亨只會說閩南話,由于語言不通,二人全程在紙上筆談。梁啟超提出了“非暴力抗日”的建議,大大啟發(fā)了林獻堂。后來他便依循梁啟超的建議,領導臺灣民眾轟轟烈烈開展各種非武裝抗日運動。
1921年,他發(fā)起了“臺灣議會設置請愿運動”,歷時十數載不輟,要求建立臺灣議會,允許臺灣人參政。因此,他被兩岸史學界公認為“臺灣議會之父”,成為臺灣近百年來深具影響力的人物,還曾被全臺網絡票選為“一百年來臺灣第一人”。
1921年,40歲的林獻堂認識了31歲的蔣渭水,他們在臺灣民族解放的主張上一拍即合,與另外幾位同志發(fā)起成立了“臺灣文化協會”。他們深入民眾中間,舉辦讀報社、講習班及各種形式的演講,開展文化啟蒙運動。據日方資料記載,1923年至1926年間,臺灣文化協會共舉行演講會798場,出席聽眾有近30萬人之多。
蔣渭水(1890—1931),出生于臺灣宜蘭,祖籍漳州龍溪,學醫(yī)出身,臺灣日據時期民族運動領袖之一,臺灣文化協會和臺灣民眾黨的創(chuàng)立者。
翁澤生(1903—1939),出生于臺北市太平町,祖籍福建同安,臺灣共產黨主要創(chuàng)建人和領導人之一。
“臺灣文化協會”成立一個月后,行醫(yī)出身的蔣渭水即在《會報》上,發(fā)表了《臨床講義》一文,視臺灣為病患進行診斷,稱“病人”所患的是“智識的營養(yǎng)不良癥”,必須進行“原因療法,及根本治療”,并開出了處方:正規(guī)學校教育,最大量;輔助教育,最大量;幼稚園,最大量;書館,最大量;讀報社,最大量。
“臺灣文化協會”吸收了不少進步青年,李友邦便是其一,可以說,他的反日運動就是林獻堂、蔣渭水等前輩給領入門的。另外還有個青年深得蔣渭水欣賞,這人叫翁澤生。
翁澤生出生于臺北,父親是個愛國茶商,早年從福建同安東渡臺灣,所交往的友人也都是些愛國志士。從小耳濡目染之下,翁澤生的祖國意識早早便已覺醒。1920年到廈門集美中學求學后,翁澤生見證了祖國大陸蓬勃開展的革命運動,更是備受鼓舞,次年寒假,他加入了“臺灣文化協會”。
與蔣渭水的賞識相反,翁澤生11歲起就讀的太平公學校(原名大稻埕公學校)的老師、領導,對他可頭疼極了。日本殖民當局強制推行奴化教育,學校禁止講閩南話,翁澤生卻屢屢?guī)ь^公然挑釁,“我行我素”用閩南話回答日籍老師的提問,并拒絕按規(guī)定喊歌頌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口號。
1923年7月30日,學校25周年校慶,邀請了歷屆畢業(yè)校友參加。在紀念會上,翁澤生突然沖上講臺,用閩南話演講,向校友們宣傳“臺灣文化協會”的宗旨,指出臺灣人是漢民族,要講漢語,講臺灣話(閩南話),并向大家介紹祖國的愛國革命運動。日籍校長惱羞成怒,上臺欲將翁澤生攆走,臺下同學們卻用雷鳴般的掌聲為翁澤生助陣。
翁澤生更加理直氣壯,他疾呼:“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土上不能講自己的語言,世界上還有比這種不自由更痛苦、更恥辱的事嗎?”
被翁澤生這樣一鬧,紀念會只得草草結束。事后,日本殖民當局還對這次事件進行了立案偵查,此為轟動一時的“太平公學校事件”。翁澤生因此上了日本殖民當局的“黑名單”。
1925年由廈門大學轉入上海大學學習的翁澤生,經由瞿秋白的引領,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28年 4月,翁澤生與林木順等人共同成立了臺灣共產黨。
1933年翁澤生在上海英租界安排工作,遭叛變被捕,不久后被遣回臺灣,關押于臺北監(jiān)獄的單人牢房,作為重要犯人被監(jiān)禁了起來。當時殖民當局對他恩威并施,逼他承認與臺共的關系,誘其“轉向”。
翁澤生卻在法庭上慷慨陳詞:“我父親是福建同安人,母親是臺北人,你們可以判我刑,要我轉向是絕對不可能的。刑滿出獄后,我還要回祖國去,繼續(xù)參加革命!”
在獄中,翁澤生飽受酷刑,以至身患重疾,1939年歷經折磨后犧牲了。日本《朝日新聞》為此還特發(fā)專文報道,稱“臺灣最光輝的一顆紅星隕落”。
康大川(1915—2004),臺灣苗栗人,祖籍福建福州,1938年,從日本回國參加抗戰(zhàn)活動。
“我是中國人,連中國話都不會說,祖國是什么樣子都沒見過?!迸_灣女青年楊美華這句話,是李友邦回大陸前的真實寫照,也是當時無數生于臺灣長于臺灣的人的寫照。盡管這樣,“祖國”對楊美華來說仍不僅是個生而帶有的標簽這樣簡單。懷著“只要能踏上祖國的土地,為祖國母親盡微薄之力,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的一腔熱血,留學日本,還差半年即可大學畢業(yè)的楊美華毅然返回大陸參加抗戰(zhàn)。
日據時期,直接從日本回國從事抗戰(zhàn)活動的臺灣青年著實不少,康大川也是一例。
康大川從小就“對日本帝國主義統(tǒng)治臺灣恨之入骨”,“七七事變”的爆發(fā),一下子將他心中的火給點燃了,那時候還在日本留學的他,認定了“唯一的出路只有奔回大陸”。于是1938年3月畢業(yè)那天,康大川在大陸同學的協助下,從橫濱搭上開往上海的輪船,奔回祖國大陸意欲參加抗日戰(zhàn)爭。
然而由于他是臺灣人,沒有任何一個單位肯接受他。后來經同學提醒,康大川不再說自己是臺灣人,而直接稱自己的籍貫為福州(祖籍地)。這一做法果然奏效,他很快被錄用并加入了國民革命軍第37軍第60師政治工作隊,開赴贛北、湘北等地抗日前線。
我們常說“閩臺一家親”,不僅因為兩地之間一衣帶水,更是由于臺灣民眾的祖籍地大多是福建。
一些回國參戰(zhàn)的臺胞因臺籍或日籍身份不被信任時,他們就以能講閩南話、客家話等閩方言為證,表明自己是福建人。別說,這招還挺管用,“福建人”的身份確實為不少臺胞志士歸國抗戰(zhàn)掃除了政治障礙。
李友邦小時候曾因對日本同學一句“清國奴”的辱罵進行反擊,而招致日籍教師的掌摑。康大川幼時也有過一次類似的經歷,讓他一輩子刻骨銘心。
那是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上一位臺灣同學竟用日語罵一名同學“清國奴”,這是當時日本人罵臺灣人最惡毒的語言??荡蟠ǖ囊晃恢袊蠋熉牭胶?,流著淚對學生們說,用日本人的語言罵自己的同胞,這不正合了日本“皇民化”教育的陰謀……老師的話讓不少同學都哭了,包括康大川在內。
這位老師后來因為“意識”問題被關進了監(jiān)獄。出獄后,他做了和李友邦一樣的決定——離開臺灣到大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