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三義

范大宇

且說這區(qū)四發(fā)現(xiàn)了“獵物”，豈肯輕易放過，男人前腳進了銀行，區(qū)四后腳也進了銀行。區(qū)四看到男人賣了一枚金戒指，然后把錢揣進了上衣兜。區(qū)四就一樂，心說：該著爺爺我今天要發(fā)大財！于是趁男人推門走出去的一剎那，迅速出手。可是，突然之間，區(qū)四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人死死地攥住了。天呀，要崴泥！

區(qū)四一急，用盡吃奶的氣力，“噌”地掙脫出來，二話不說，沖出銀行大門，撒丫子就跑。區(qū)四慌不擇路地跑，聽到后面追趕的腳步聲，他急得恨不能生出一對翅膀來。就在他覺得走投無路的時候，猛然間看到迎面過來一輛三輪車，蹬三輪的不是別人，正是大塊兒！

區(qū)四這個樂呀，心說這叫什么？叫“天不滅曹”。他“噌”地跳上三輪，沖大塊兒喊：“二哥，快調(diào)頭！”

正悶頭沿街踅摸主顧的大塊兒冷不丁被區(qū)四這一躥一叫嚇了一跳，但大塊兒馬上反應(yīng)過來，區(qū)四這是遇上大麻煩了。好個大塊兒，“嗖”地來了個“原地180度大轉(zhuǎn)彎”，直沖六部口方向飛奔而去。

那被偷的男人突然間遇上個程咬金，將偷他錢的小偷給救跑了，先是一愣，又是一驚，立刻招呼一輛路過的三輪，也跳了上去，沖前面大塊兒的那輛三輪一努嘴，說：“你給我盯上！他到哪兒你到哪兒！”

大塊兒拉著區(qū)四，繞著道一路哼著京劇悠悠地回了家。區(qū)四下了車，沖大塊兒一抱拳，說：“二哥，麻煩了！”

區(qū)四進了院，而大塊兒還要拉活去?？墒撬麆倓倓e過車頭，就看到一個人站在他面前。這人是誰，正是那個被區(qū)四偷了錢的男人。那男人輕輕地叫了一聲：“馬伏驥！”

大塊兒下意識地應(yīng)了一聲，猛然反應(yīng)過來，定定地盯著面前這人，立時，全身就被汗水濕透了。為什么？你道這男人是哪一個，正是大塊兒當年的老師，北京匯文中學(xué)的數(shù)學(xué)教師劉道義。大塊兒的本名也不叫什么金伏山，而是叫馬伏驥。俗話說：世界真大，世界又真小。一點不假。剛才，就在區(qū)四跳上大塊兒三輪的那一刻，在后面追趕的劉道義一下認出這蹬三輪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當年的學(xué)生，北平有名的金融家馬五爺?shù)拇蠊玉R伏驥。因為這大塊兒長得人高馬大，太顯眼了。劉道義知道，北平臨解放時，這馬五爺全家去了臺灣，可怎么這馬大公子卻淪落成了一個臭苦力？他不敢貿(mào)然相認，于是跟蹤而來。眼下，當大塊兒在面前一站，劉道義斷定，這正是馬伏驥，沒錯！

劉道義沒說什么話，轉(zhuǎn)身離開了。大塊兒也無心拉活，沒精打采地回到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翻箱倒柜地折騰了一會兒，抬腳進了區(qū)四住的南房。

區(qū)四一看是二哥來了，就不好意思地訕笑，心說又是訓(xùn)我來了吧。區(qū)四為什么這么想，因為無論是二哥大塊兒，還是大哥韓爺，都曾不止一次地要他改邪歸正，別再干這缺德事兒了?？蓞^(qū)四每每聽了，只是一笑，說：“兄弟我任嘛本事沒有，我能干什么？”

今天，區(qū)四又栽了一次，要不是遇上大塊兒，他這會兒說不定就在炮局里待著呢?，F(xiàn)在大塊兒突然進來，區(qū)四不知說什么好。

大塊兒看看區(qū)四，說：“三弟，你跟著我蹬三輪吧，好歹是個正經(jīng)活兒！”

區(qū)四雙手一攤，說：“二哥，我這用手蹬?。俊?/p>

大塊兒一笑，從懷里掏出十張大票，往區(qū)四手上一攤，說：“喏，這是一百塊錢，趕明兒，你去淘換輛三輪。”

區(qū)四愣了，隨即像捧著塊剛出鍋的燙手白薯，“啪”地把錢丟在了地上。大塊兒把錢撿起來，又遞到區(qū)四手上，說：“你這是干嗎？”

區(qū)四說：“二哥，這么多錢，你讓我怎么還？”

大塊兒瞪了區(qū)四一眼，說：“我讓你還了嗎？”

區(qū)四眨巴眨巴眼：“沒?！?/p>

“這不結(jié)了，誰讓你是我兄弟呢。我這做哥的呀，得幫你走上一條正道。別再偷雞摸狗的，那不叫個事兒?！?/p>

區(qū)四早已是眼淚巴巴，連連點頭。

大塊兒思忖了一下，說：“三弟，你呢，一會去找下大哥，讓他下了班直接去‘南來順，你也和我一起去。對了，再叫上大嫂。”

區(qū)四糊涂了：“二哥，咱們都去那兒干啥呀？”

“廢話，去‘南來順能干啥？吃飯！”

區(qū)四看看大塊兒，不像說胡話。但他怎么也琢磨不透：今兒是怎么了，二哥是要瘋了嗎？又是給我錢，又是要去“南來順”的。

閑話少說，書歸正傳。這晚上，大塊兒請韓爺兩口子、區(qū)四，加上自己全家，在菜市口最有名的“南來順”飯館美美地搓了一頓。當酒到三巡，人到半醒半醉時，大塊兒重重地嘆了口氣，就把自己的家世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韓爺和區(qū)四都是一驚，定定地看著大塊兒。

大塊兒說：“大哥、兄弟，都甭這么看我，我說的是實話。我之所以沒有告訴過你們，絕不是對二位不尊，而是有苦難言。臨解放時，我已經(jīng)是北平小有名氣的銀行家，我爸爸臨走時非要拉上我，可我不愿意離開北平，就這樣陰差陽錯地獨自一人，不，應(yīng)該是我自己一家留了下來。解放后才明白，我這種人是不受待見的。我又不敢公開我曾經(jīng)的身份，就更名改姓，做了勞動人民。但我掏心窩子說，論咱們哥仨，我絕對是一百一。”

韓爺點點頭，說：“你們家馬五爺，我早就知道，那琉璃廠一條街，都是你們家的買賣。”

區(qū)四不解，問：“那，干嗎今天要說出來？”

大塊兒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就把遇到劉道義的事說了。韓爺說：“你現(xiàn)在是憑力氣吃飯，他又能把你怎么著？”

“大哥不知，一是這劉道義雖然是個老師，但這人很陰，沒有師德。他曾不止一次要我給他好處，都被我頂了回去，我們是師生，但早已結(jié)了梁子。二嘛，是我爸爸臨走時，北平地下黨曾找過他，希望他能不走，協(xié)助共產(chǎn)黨保護好北平城。可我爸爸不僅沒聽，還把全部家當帶到了臺灣。你們說，這政府能饒過他的兒子我嗎？”

韓爺搖搖頭，說：“你多慮了。你又沒干什么壞事，政府能把你怎么樣？”

“可是我沒有阻止我爸爸，而且還幫助過他?！?/p>

“哦？怎么回事兒？”

“唉，我也是急昏了頭，有病亂求醫(yī)。我爸爸當時要運送的東西太多，人手不夠，我就讓劉道義幫助找了些人?！?

韓爺盯著大塊兒，問：“那你爹給你留下不少細軟吧？”

“天地良心，沒什么。老爺子為了斷我后路，也是為了逼我去臺灣，什么也沒給我留下來?！?/p>

韓爺冷冷一笑，說：“二弟，我不得不說了，你們家是不是隔三岔五地開小灶呀？”

大塊兒的臉“騰”地紅了，他喃喃地說：“餓死的駱駝比馬大。我爹雖然沒給我留下什么，但我太太，不，我老婆總還有點私房錢，也就是點金首飾吧，孩子們都是長身體的時候，為了不虧了他們，我們就時不時地變賣點首飾，買回點肉，偷偷地給他們補補?！?/p>

原來如此。但韓爺和區(qū)四還是不明白，也不愿明白，這劉道義能把大塊兒怎么樣。

但大塊兒的預(yù)感真的應(yīng)驗了，大約是第三天晚半晌，大塊兒頭腳進家，后腳警察就來了，劉道義在后面緊緊地跟著。警察出示搜查證后，就開始對大塊兒家進行搜查。里里外外，連地都挖了三尺，只是搜出了二十多個金戒指。按當時的市價，應(yīng)該是三百多塊錢，算是筆巨款。劉道義手指著大塊兒說：“馬伏驥，你真是要頑抗到底呀，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你現(xiàn)在只有坦白一條路。說！你爹那個老混蛋把金銀財寶藏到什么地方了？”

大塊兒苦笑一下，對警察說：“我雖然是資本家出身，但我沒干什么違法的事，解放后，我是憑勞動養(yǎng)活一家人。我爹也沒給我留下什么東西。不信，你們就搜好了。”

警察掏出手銬，給大塊兒銬上了，警笛一響，把大塊兒帶走了。大塊兒的老婆和孩子們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看著。

一個多月后，法院的判決下來了，大塊兒因隱瞞身份，欺騙政府，又在解放前協(xié)助反動父親把巨額資產(chǎn)轉(zhuǎn)移到臺灣，且拒不交代家中藏匿的巨款，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

大塊兒是全家的頂梁柱，也是全家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他入了大獄，這個家立即陷入了困境。

第二天，韓爺下班時捎回二十斤棒子面，又割了五毛錢的肉，一進門，就讓蘭花給大塊兒家送去，說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去大塊兒家不方便。可蘭花不情愿，說：“咱和一個罪犯家屬眉來眼去的，不好吧？”

韓爺火了，低低地吼道：“他大塊兒犯了什么罪？他不就是一個資本家的兒子嗎？他這是受了劉道義那王八蛋的陷害。我是他大哥，他遭了難，我不管誰管？”

見蘭花還遲疑，韓爺重重地嘆口氣，說：“寶貝兒，當年你我素不相識，可你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救了我，就不怕牽連到你？前些天我去找貝勒爺?shù)臅r候，你和大塊兒以為我殺了人，你們兩個追著找到我。人吶，不管到什么時候，都得拍著良心過日子?！?/p>

蘭花聽罷，提起棒子面就去了北房大塊兒的家。

而區(qū)四呢，三輪沒買，正好蹬上了大塊兒的三輪。他把那一百塊錢死活又塞給了大塊兒的老婆，而且每天收工回來，就把一天掙的錢大部分給了大塊的大女兒小麗。小麗不收，區(qū)四就說：“這是我前年借你爹的，說好了今年開始還的。你也知道我湊不齊整數(shù)，只能零敲碎打了?！?/p>

小麗將信將疑，可見區(qū)四一臉真誠，只好說：“那我代我爹謝三叔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