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兩邊

趙雨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題記

趙家沒有出過高官貴人，自曾阿太起便安心種地，因居處臨水，亦捕魚。到我爺爺輩，十幾歲入店鋪做伙計，二十歲出鋪，以舉家之資在“上街”盤下一家店面，從此當(dāng)掌柜，賣南貨。

上街與中街、下街合稱老街，老街的布局幾乎貫穿整個小鎮(zhèn)南北的一半，舊時為商品貿(mào)易的集散地，故最繁華。自上街始，數(shù)十百家店鋪齊聚于此，初一十五逢趕集，沒有店鋪的人便席地設(shè)攤，無攤則凳，無凳則擔(dān)，但要交付一筆費用給店家，算是“借地費”。我爺爺之有店，不過是眼光的獨到，他實在與曾阿太、阿太有些不同，面朝黃土的小農(nóng)意識在他腦中殘存極少，主意大，當(dāng)初要當(dāng)學(xué)徒，阿太不肯，他竟至于三天不吃飯，當(dāng)了學(xué)徒，立志要有自己的店，于是也有了。但他開店之際，適逢戰(zhàn)亂，日子實在不好過，除了貨鋪上不知何時能賣出的一堆南貨外，沒一件值錢的家當(dāng)，我奶奶嫁過去后，情況才有了好轉(zhuǎn)。我奶奶姓顧，在當(dāng)?shù)厥谴笮眨谋砀缱鲞^派出所所長，據(jù)說有一年，不知從何處騎了匹高頭大馬回來，馬后跟著兩個兵，著實威風(fēng)過一陣，但不久也就沒落了。奶奶在家行三，自小聰慧，眉目清秀，有勇膽。她嫁到趙家，很快便獨當(dāng)一面，從子嗣的撫養(yǎng)到店鋪貨源的尋價，都由她，爺爺反倒成了幫襯了。奶奶進(jìn)的貨在老街別的店鋪少見，如柿餅、南瓜干、煤油燈、香瓜子……價格又低，待客又善，故吸引不少客戶。

但日軍的南侵終于使店鋪開不得門，再好的生意都每況愈下，日本兵到處拉人，拉了人去當(dāng)俘虜，做苦力，弄得小鎮(zhèn)人心惶惶。有一天，爺爺奶奶在店，忽聽“砰砰砰”敲門聲，爺爺開門一看，是個眼中放黑光，頭戴鐵皮帽的日本兵，肩上背著槍。爺爺知道不對頭，忙要掩門，那兵已搶先一步進(jìn)來，將一個形如馬鞭的東西往爺爺頭上一甩，指指外面，將槍橫在胸前，要他跟他走。爺爺無奈，只得回樓梯口穿鞋，剛綁鞋帶，奶奶便從樓上橫沖下來，箭步到日本兵前，伸手抓住他的槍管，一面指著爺爺，裝出一瘸一拐的樣子，意思是這人腿上有病，拉去當(dāng)苦力沒用，一面將日本兵往外推。日本兵竟沒多少力氣，硬被她推到了門外，這時不知何處，開了一槍，有人叫喊那日本兵，日本兵便走了。事后，街坊鄰里說這要是被拉走，就回不來了，“阿姐，你膽子真大，”他們對我奶奶說，“你就不怕么？”“有什么好怕的，”奶奶說，“無事膽小，有事膽大?！边@是奶奶的一句名言。

爺爺奶奶的店名為“興泰祥”，他們的孩子取名都帶一個“祥”字，蓋出于此。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這家店的樣子，它該是一家采光充足，南面向陽的店，各種南貨的味道混柔交雜，窗口伏著一匹打瞌睡的黑貓，為什么是黑貓？不知道，但這就是在我想象中的“興泰祥”。它經(jīng)歷了日軍投降、解放戰(zhàn)爭等重大歷史事件，最終被供銷社合并，我爺爺便從一個私有主變成了合作社的一名店員。新的店還在老街，卻在下街，和上街隔著中街，腳程為十至十五分鐘。這家店我倒是去過，內(nèi)里整潔明亮，南墻掛著一幅毛主席像，爺爺穿著那個年代的制服，迎送往來，稱斤捻兩，儼然還是一副掌柜模樣，奶奶則在此生兒育女，不斷為趙家增添人丁。

一直以來，奶奶的能生養(yǎng)在我以為是件可驚異的事，她一生育有六個兒子、兩個女兒，這八個兒女又生了七個兒女，七個兒女還在不斷添子添女，故而，趙家能成為大家族。家族中人，良莠不齊，如我二伯和三叔都是有“問題”的。三叔原是奶奶不想要的小兒子，因聽信昏醫(yī)偏方，吃了灶灰，想打掉。這同歸有光《先批事略》敘其先母喝生螺水節(jié)育是同樣的道理，歸母于身體有了妨礙，“喑不能言”，奶奶身無大礙，孩子沒打掉，生了下來，直到學(xué)語，不會說話，才知道，那些灶灰害了他，他是個弱智兒。二伯雖沒這么復(fù)雜的經(jīng)歷，但每逢下雨天會發(fā)一種病，叫“羊癲瘋”，平時和常人無異。這些叔伯中，我實在與二伯的感情最好，因為他懂得和孩子玩，又能劃船，這第二項自然要在河道上進(jìn)行。

小鎮(zhèn)自古多河道，主道名為“巖河”，通漁船、蛙船、糞船、泥沙船，到濱海、到東海，一時蔚為大觀。后來，隨著時代的前進(jìn)，小鎮(zhèn)邊界不斷拓延，建高樓，河道自此萎縮，多處被填平，“巖河”僥幸還留一段水路，小鎮(zhèn)人稱“污水河”。在我年幼時，巖河幸而還未污，樣貌已比較尷尬，兩岸寬不過五六米，前后兩頭被兩處駁岸堵塞。岸邊有古屋，有河埠頭，有任其橫陳的小木舟。

二伯帶我去坐船，抱我在船頭坐定，自己拿著小槳坐在船尾。這船是極小的船，張岱《陶庵夢憶·樓船》云：“越中舟如蠹?xì)ぃ执倥竦卓瓷?，如矮人觀場，僅見鞋靸而已?！闭f的是烏篷船，意在譏它小，我家鄉(xiāng)的船和烏篷船比，無篷而已，小則同一，劃起來如箭一樣快。二伯用竹篙在石階上輕輕一點，船蕩開了，他搖著槳，一會兒，水道變寬，停了槳，任船漂在河心。二伯將身子往船中央挪，雙手墊在腦袋下，咬著一根蘆葦，仰面望天，一群鴨子游過來，發(fā)出“嘎嘎”的叫聲。他倏忽挺身，望著鴨群，嘴上發(fā)出模仿的“嘎嘎”聲，惹得鴨群不時回頭，瞧這聲音的來源。這就使我很開心，以為喉中能發(fā)出異類的叫聲實在很是厲害，二伯有此能力而不吝與我分享，逗我開心，這又讓我很敬佩。船行至水道三分之一處，岸上有一座古橋，連接此岸與彼岸，名為“滅資橋”。此橋無一可觀處，不過六塊石板拼湊而成，下架四根橋柱，橋南是食品站、教師樓，墻外有一棵樹，樹干與屋頂齊平，為柚子樹。當(dāng)時這棵柚子樹每次只結(jié)兩顆柚，誰都不知道是什么，不會去貪饞吃它，不過夏夜在樹下納涼時，看兩顆干黃黃的柚子高掛樹頭夜空下，看螢火蟲在樹下忽明忽暗，感到無可言說的一股溫涼罷了。此外，橋北還有一棵樹，上有青蟲，青蟲又名“槐樹蟲”，古書記其能化蝴蝶。我從未見它化蝶的一刻，只覺得濃青的一團(tuán)掛下來很有點毛骨悚然，那棵樹也沒人告訴我它叫槐樹。

不和二伯去河上坐船時，我就和表弟跑到樹下去玩。

表弟是我童年最為相契的伙伴，比我小兩歲，個子比我高半個頭，我們在一起便玩那個年代的玩意兒，玩的地方多數(shù)就在河道邊。如：用自制的魚竿釣魚，蚯蚓在河道邊泥地里挖；玩“練水片”，用薄薄的瓦片，擲出去，使其快速貼著水面飛行，能有十幾道漣漪。

表弟家和我家不同，他爸爸即我的小阿舅是長輩中最出格的一位，愛呼朋喚友，觥籌交錯，愛賭博。他的賭是豪賭，起初眾人不知，神秘兮兮，待人知時已欠債累累，外逃了。那之后，表弟變得有些消沉。

那一年，表弟迷上了爬樹。

他的爬樹技能并非一蹴而就，一開始，主干上踩到第三腳就不敢往上挪。但他不畏艱難，勤加訓(xùn)練，撅著屁股，抬著雙腳，要往樹的中上部挺進(jìn)。他一天進(jìn)步一點，技巧漸漸熟練，抵達(dá)中部以上，就有分叉的樹枝了，坐在那里，休息一會，繼續(xù)向上。終于有一天，他到了樹頂——那兩根最大的分枝。

“快看，我到樹頂了?！彼跇渖蠚g喜地說。

“看到了，快下來吧?！蔽艺f，我怕他有危險，那里離地面足有七八米高，比兩層樓還高。

他不理會，還往橫向的一根枝杈爬去，那下方是河面，無遮無攔。他攀在枝上，慢慢坐直，眺望遠(yuǎn)方。

“你在看什么？”我問。

“在看河的盡頭。”他說。

“河的盡頭是關(guān)勝橋吧。”關(guān)勝橋是小鎮(zhèn)的三大主橋之一。

“不是，往前還有?！?/p>

我心想，那是謊話，關(guān)勝橋后沒有河道了，傻子都知道，但我不想和他爭辯。我又說：“你快下來吧。”他說：“就下來?！弊艘粫?，才往回爬。就在這時，只聽“咔擦”一聲，那樹枝突然從中斷裂，帶著他像斷線的風(fēng)箏，墜進(jìn)了河里。

他水性比我好，那天竟沒有鳧水，我站在橋上，看了一會兒河面，一個大水圈慢慢變小，他沒上來。我腦中一片空白，還以為他在和我開玩笑，直到很多人聞聲而來，跳下水去……

原來，一塊亂石暗生在樹下的河面與河埠頭相連的位置，他掉下去時，頭正好撞到亂石尖上，當(dāng)場就死了——保健站的醫(yī)生后來這么說。

這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親人之死，孩子的夭折和成人的死不同，喪禮儀式簡短，喪禮上，來的人不少，卻沒有哭靈的人。靈堂就設(shè)在奶奶家主屋，表弟被穿戴好，躺在木板上，因其時未實施火葬，所以記得一旁有棺材，只停放了一天，晚上就入殮。我這才被大人帶著，來憑吊，只見滿屋子黑壓壓擠了一堆人，聞到狹隘的空間飄著一股敗壞的味道。我只往棺材里看了一眼，表弟的臉腫脹，嘴唇青紫青紫，左側(cè)太陽穴撞到亂石的部位，有一道被縫合的傷疤，正是這道疤要了他的命。我立即扭開視線，現(xiàn)在想來，實在后悔那時的去看，否則記憶還停留在他那張清爽的朝我笑的臉，而非棺材的那張。

之后，我有將近一個月晚上睡覺都捂著被窩，沒和人說一句話。我在無邊的黑暗中總是想起表弟最后說的那句話：“河道盡頭，往前還有……”往前還有什么？我很想也爬到樹上去看看，但我不敢。

忘了是誰說過——生活在水邊的人，都有明澈美好的記憶，水滋養(yǎng)了他的生命，使其情感不凝固——這也可以作為我的寫照，我的童年在河道兩邊度過，水究竟給了我怎樣的影響，說不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記憶絕不僅是純粹美好的，表弟的死可當(dāng)作明證之一，他正死在水中。其次，常年與水打交道，出門進(jìn)門，觸目所見皆是水波，難免會萌生一股愁緒，尤其到了梅雨季，雨絲落在水面，氤氳欸乃，站在窗口，看那上下一白的場景，容易感嘆“此生渺渺”，盡管那時我還是孩子，但生長在水邊的經(jīng)歷使我比同齡人想得更多，關(guān)于“居所”的意義便隨著年齡的增長日漸深沉。后來看周作人的隨筆，見他《苦雨》寫道：“我大約還有好些‘為魚時候——至少也是斷發(fā)文身時候的脾氣，對于水頗感到親近?！彼f的是古越人，推而廣之，我相信，江南的先輩們一開始都是生活在水上的，“斷發(fā)文身”是他們那個時期的圖騰崇拜。水的無固定性，讓他們四海為家，對具體的地理位置沒有確切的概念，所以“安居樂業(yè)”在他們身上不適用，“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才是最佳注釋，心在何處，何處便是鄉(xiāng)。說這些，是為了引出下文要說的移居他處，在我并非一件不可忍受之事，也就可以理解了。

十五歲那年，父母由于工作緣故，舉家遷往“南區(qū)”。這南區(qū)是小鎮(zhèn)最先發(fā)展起來的地帶，最早出現(xiàn)社區(qū)、超市、廣場、娛樂中心等。搬家是件繁瑣的事，那時還沒搬家公司，只得靠親戚們的幫忙。那天，我坐在河岸上，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對眼前這住了十五年的地方，沒有多少留戀的意味，對新去的地方也沒有多大的憧憬，總之就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那天，江南漫長的梅雨季剛過，河水漲了不少，水流的聲音清晰地在我耳邊回響。

在我家搬走后，只過了短短兩年，河道這一帶也發(fā)展起來，地皮被征用，社區(qū)等新鮮事物不斷涌現(xiàn)，一切都照搬“南區(qū)”的模式。但河道的核心地帶，由于橫亙的“巖河”無法填平，便失去了迎接新生的機會，它就像一個身患重癥的老人，等待它的只有沉淪的命運。又過了一年，原居民都陸續(xù)搬走，趙家的族人亦隨大流遷徙，在新千年來臨之際，業(yè)已半空。他們將老屋租給從外涌入的打工者，在他們搬走前，我和父母逢年過節(jié)還會重返，族人們聚一聚，如今沒了重返的理由。

那一階段，我的生活風(fēng)平浪靜，我說了，我已習(xí)慣“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換個場地對我而言不過是萬花筒的某個側(cè)面。我在南區(qū)讀書，讀完中學(xué)、高中，然后去外地上大學(xué)，上完大學(xué)又回來，兜來轉(zhuǎn)去，年齡漸長，很快就步入社會，成為上班族的一員，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進(jìn)行著，平淡而安然。但是多年后，一個晴朗無風(fēng)的早晨，我從床上醒來，沒有任何由頭，突然想起舊地來。那種想念是從血液里升騰出來的，猶如大醉后的酒精冒泡，于是決定回去看一看。

我雇了輛三輪車，先去了老街，讓我意外的是，老街的主街竟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只是再看不到一家南貨店，唯有五湖四海的朋友講著口音各異的話。我又來到爺爺開的“興泰祥”，它變成了花圈店，尋不到往昔的痕跡。躊躇片刻，我前往“滅資橋”一帶，這里的變化更令人吃驚，食品站改為了“工具磨工加工”，教師樓成了棟危樓，與小鎮(zhèn)另一端的高樓相比，像衣衫襤褸的乞丐。我們的祖屋如今分住著六戶外來打工者，門外橫著晾衣服的竹竿，晾衣繩上掛著衣服和被子。唯一沒變化的只有那棵古樹，高、大、茂，于它而言似乎沒什么四季更迭，最上端分叉的那棵斷枝奇跡般地又長上了，將表弟致死的證據(jù)抹得一干二凈。

河埠頭旁還橫陳著幾條小木舟，我不明白這樣的東西現(xiàn)在還有何用？

這時，一位上年紀(jì)的老伯從一間河邊小屋走了出來，走下河埠頭，坐上小舟。我喊了他一聲，是個面生的人，一頭白發(fā)，身子倒硬朗。過去分了支煙，寒暄幾句，問他去做什么？他說去菜場買菜。

“哪里的菜場？”我問。

“老菜場。”他說。

“坐船去？”

“坐船去?！?/p>

“載我一程行么？”

“你有事？”

“沒事，就坐坐。”

“行。”老伯說。

我便下到船里，坐在船尾，他操起槳，劃了開去。

船頭破開的水波悠悠蕩向兩岸，我有多久沒這樣坐船的感覺了？河道兩邊，很少有我能一眼認(rèn)出的舊物，畢竟時過境遷。這時我的腦海又浮現(xiàn)當(dāng)年和二伯坐船的記憶，藍(lán)天白云，悠緩蕩漾的往昔，猶如遙遠(yuǎn)的一場黃昏落日。二伯學(xué)鴨叫的樣子清晰在目，但斯人緲矣，五年前的一個晚上，二伯死在一場夜雨中。那時他不知何故在趕夜路，走到關(guān)勝橋，迎面駛來一輛卡車，強烈的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的羊癲瘋發(fā)作了，驚慌之際，從橋上跳下河，找到尸體已是第三天，早已開始腐爛。這是我親歷的第二位親人之死，也死在水中，我懷疑這是命運一早安排的。

老伯見我望著岸邊，便和我閑談起來，從他口中得知，如今這條殘余的河道通往小鎮(zhèn)“東區(qū)”的超市和老菜場，可走陸路，得繞過大半個老城區(qū)，不如水道便捷，可以直通。現(xiàn)在僅有的幾條小木舟都是各有人家，都那么利用著的。

我聽著，只是點點頭。

船仍在擺動，我竟至于覺得兩岸景致愈發(fā)陌生起來，內(nèi)心無多少感傷。我知道，由此上岸，有另外填充心口的東西存在，過往不妨拿它當(dāng)作曾經(jīng)的落紅飛過秋千去，風(fēng)定而駐，深院清鎖，兩相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