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自己背著因襲的重?fù)?dān),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p>
世間有些人,在還沒有做父親之前,就敢于對“怎樣做父親”發(fā)言。比如魯迅。1919年10月,魯迅寫下《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這一年,魯迅38歲,但是還沒有做父親。他的兒子要十年后,方會在上海出生。
我手里的這套《魯迅全集》是家父購用的,《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收在第一卷的《墳》里。這套書陪著父親,從讀研究生到教書廿五載到退休,相信這篇文章已是讀得爛熟入味。父親一直很佩服魯迅“怎樣做父親”的觀念。
來看父親在哪些地方,劃了代表重點的波浪線:
“自己背著因襲的重?fù)?dān),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p>
“獨有對于孩子,卻威嚴(yán)十足。”
“本位應(yīng)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yīng)在將來,卻反在過去?!?/p>
“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愿他生存;更進(jìn)一步的,便還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jìn)化。”
“開宗第一,便是理解……第二,便是指導(dǎo)……第三,便是解放。”
魯迅這篇文章,代表了五四諸賢的觀點:愛護(hù)兒童,尊重兒童的特殊性,保護(hù)他們不受自然與社會的傷害。這里面有些話當(dāng)然是不易的真理,比如父母于子女,“愿他生存”,“愿他比自己更好”。我們自己在電梯里碰到陌生人,除非對方是老外,不然一般都是眼光看著腳尖,或掏出化妝鏡或手機,總之很尷尬地盼著趕緊到站走散。但如果其中一人攜了孩子,似乎自然就會教他/她打招呼,喊叔叔喊阿姨,旁人也就配合地逗一逗孩子。說明我們知道什么樣的態(tài)度更友善,什么樣的相處更和諧,只是自己做不到,卻希望孩子能做得更好。
有意思的是,五四諸賢發(fā)起新文化運動時,大都還沒有子女。他們主張“兒童的發(fā)現(xiàn)”,主要來自西方傳來的現(xiàn)代教育觀念,自覺真理在手,雖無實踐經(jīng)驗,說話的時候也能斬釘截鐵,第一第二第三。也是在1919年,胡適長子胡祖望出生,胡適寫了一首《我的兒子》,里面說:
樹本無心結(jié)子,
我也無恩于你。
但是你既來了,
我不能不養(yǎng)你教你,
那是我對人道的義務(wù),
并不是我待你的恩誼。
將來你長大時,
這是我所期望于你:
我要你做一個堂堂的人,不要做我的孝順兒子。
這都是很讓人耳目一新的話,完全打破主流社會親子關(guān)系“施-報”的模式。我自己在兒子出生后,也在博客上抄過這首詩,但抄寫時心中滋味,并不像五四諸賢那么理直氣壯,而是多少有些迷茫,也有一點兒恐慌。
五四諸賢對傳統(tǒng)父子關(guān)系的批判,就是魯迅所說“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傳統(tǒng)中國對親子關(guān)系的定位,經(jīng)常顯得強橫且偏執(zhí)。有句話叫“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又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當(dāng)然父對子的義務(wù)也是一管到底,只要沒有分家,學(xué)業(yè)、工作、嫁娶、日用,都是父親包辦。中國傳統(tǒng)的大家庭,其實有點像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單位。好處是事事有人替你安排,壞處也是事事有人替你安排。
比如朱自清的名文《背影》,寫于1925年,記敘的是1917冬在浦口與父親分手的情景。這一年朱自清虛歲20,剛從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考入哲學(xué)系。朱自清父親朱鴻鈞48歲。
從《背影》的敘述中,也可以從中窺見父子兩代的理念沖突。按說19、20歲的兒子,“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但父親無法陪伴則已,一旦在側(cè),事事都不放心:本來說好讓熟識茶房送站,也已“再三囑咐,甚是仔細(xì)”,終于還是不放心,自己要去。到了車站,兒子買票,父親照看行李,又忙著跟腳夫講價錢,上車了,幫兒子揀定座位,囑咐完兒子又囑托茶房。然后,就是著名的“買橘子”場景——雖然是父親堅持這樣做,但20歲的小伙子坐在車上,中年肥胖的父親穿著厚厚棉袍與大褂,“跳下去又爬上去”地穿過鐵道又穿回來。這幅圖景,實在也讓人有些不舒服。舐犢之情固然動人,無理由的事事包辦,受者未必真能坦然欣然。
朱自清寫《背影》時,已經(jīng)8年過去了。中間父子失和,睽違經(jīng)年。回憶前事,字里行間滿滿都是歉疚與感恩。但若是往日重來,年少氣盛的兒子是否就能意識到自己“聰明過分”,不笑父親“迂腐”呢?未必。有了時間的間隔,敘事的過濾,“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的,又何嘗只是父親這一方?
上次寫完《重建被養(yǎng)娃毀掉的三觀》后,讀李澤厚《回應(yīng)桑德爾及其他》,書中提到孟子所謂“父子之間不責(zé)善”,李澤厚解道,這是因為父子之間倘以理念上的“善”互相要求,則容易破壞家庭間的和諧關(guān)系。儒家文化強調(diào)綱常,講“父父子子”,也不能完全視為只要求子一方盡義務(wù),“親親相隱”便是雙方之間的情感優(yōu)先考慮。所以“虎毒不食兒”是普遍現(xiàn)象,“大義滅親”倒往往來自子一代,比如《歸來》中的女兒舉報逃犯父親,又或是前些年新聞里的女兒舉報父親包二奶?!拔乙阕鲆粋€堂堂的人,不要做我的孝順兒子”,那么,為了一些“好名詞”,如理想、事業(yè)、愛情、自由,是否就該犧牲掉父子之間來之不易的感情?
以此返觀五四諸賢的親子觀念,也就看出過猶不及的偏頗之處。胡適與魯迅,主張的都是絕無回報要求的無私的愛,理由是后代延續(xù)了生命,就已經(jīng)完成了養(yǎng)育的目的,所以要求子女“孝”只是一種利己思想,要不得。這種思潮從東漢孔融的父母無恩說,一直到五四時期施存統(tǒng)的《非孝》,也是余韻不絕的“傳統(tǒng)”,只不過并非主流。在批評者如汪長祿等看來,他們是在主張兒子們“白吃不回賬”,也不是道理。
問題是,無論傳統(tǒng)中國或現(xiàn)代社會,父子之間的天倫之情,并不是能夠一二三四算得清清爽爽的,因此也就很難要求一方只付出,而不求任何回報(至少是情感上的回報)。無私奉獻(xiàn),勞而無怨,是圣賢的境界,以之要求普通人,則未免太過苛求。
魯迅后來有了自己的兒子海嬰,他還能不能堅持自己十年前的理念?有些是做到了的,如“無恩”,他在1931年兒子一歲半時致信友人,說“我不信人死而魂存,亦無求于后嗣,雖無子女,素不介懷。后顧無憂,反以為快。今則多此一累,與幾只書箱,同覺舉重,每當(dāng)遷徙之際,大加擘畫之勞。但既已生之,必須育之,尚何言哉”。既已生之,必須育之,這就是胡適所說“但是你既來了/我不能不養(yǎng)你教你”。
雖然說來無奈,“養(yǎng)你教你”卻不是茍且敷衍的事。魯迅對海嬰,跟時下無數(shù)父母一樣,對于孩子的愿望總是盡力滿足,比如玩具,比如不強迫他做不喜歡的事,比如不介意他弄亂自己的書桌,海嬰批評“這種爸爸,什么爸爸”,魯迅也不以為忤。在魯迅看來,或許是踐行自己的教育理念,但在有些人眼里,不過是老來得子的溺愛罷了。這樣說的人有之,這樣想的人怕更多,以致魯迅要專門寫一首《答客誚》,為自己愛子之情辯解: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興風(fēng)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在其時社會主流觀念里,為兒子包辦一切是父親的職責(zé),但太親近兒子,順從兒子,又容易喪失父親的權(quán)威與尊嚴(yán)。為兒子放棄自己的時間與事業(yè),更談不上明智。魯迅在這一點上,雖無直接的文章論述,所思當(dāng)異于常人。
我們應(yīng)該記得《朝花夕拾》里有一篇《五猖會》(1925)。明媚的早晨,定好的大船泊在埠頭,60多里水路外,盛大無匹的東關(guān)五猖會在向人招手,少年魯迅“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就在這個時候,嚴(yán)厲的父親出現(xiàn)了。他讓魯迅去拿平時讀的《鑒略》,教魯迅讀了二三十行:“粵自盤古,生于太荒……”然后是:“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zhǔn)去看會?!?/p>
少年魯迅“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當(dāng)他終于背出了這二三十行書,母親、工人、長媽媽都?xì)g喜無限,抱著他一起開始了這場夢想已久的旅程。只是少年魯迅“卻并沒有他們那么高興”,“開船以后,水路中的風(fēng)景,盒子里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guān)的五猖會的熱鬧,對于我似乎都沒有什么大意思”。
30多年后寫《五猖會》,魯迅還在“詫異我的父親何以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以魯迅自定三原則,背書這事,“理解”“解放”是談不上,說是“指導(dǎo)”,卻是在這樣一個不恰當(dāng)?shù)臅r間,以這樣一種不恰當(dāng)?shù)姆绞健?/p>
我們可以給魯迅父親的這一舉動找出很多理由,比如適時地顯示父親的權(quán)威。中國有個故典叫“庭訓(xùn)”,就是孔子的兒子孔鯉從庭院走過時,孔子叫住他訓(xùn)了一番話。所以“庭訓(xùn)”特指父親對兒女的教誨。我少時看到這一段,也曾惡毒地想,萬一孔鯉是急著上廁所呢?長大后才懂得,如果兒子真是急著上廁所,父親規(guī)訓(xùn)的效果會更好?,F(xiàn)代血汗工廠往往由工頭控制員工的大小便時間(從《包身工》到富士康都一樣),是建立威權(quán)化管理的有效方式。
如果應(yīng)用高大上的教育心理學(xué),也能找到依據(jù):這不就是育兒專家們常說的“延遲滿足”嗎?不要讓孩子覺得可以輕易得到什么,而是要想方設(shè)法推遲他的滿足。編劇六六就很喜歡這種搞法,伊給兒子的“庭訓(xùn)”是“比爾蓋茨也有錢,你為什么不讓他給你買”之類。
但我們衡之以“父子之間不責(zé)善”,就會覺得這是以效果飄渺難言的壓制行為,來無端造成父子之間感情的破壞。父親的權(quán)威,未免近于濫用。
所以成年后的魯迅將《鑒略》內(nèi)容與五猖盛會一齊忘懷,就只記得這件事對少兒內(nèi)心愉悅的打擊與減損,記得這種無來由的管束造成的傷害。他后來曾說,人應(yīng)該從小備一個本子,上面記下自己的種種欲望。等到成人父母,遇孩子哭鬧,比如想去公園玩耍,呵斥之前,翻開本子,看到一條“我想去公園玩”,或許就可以理解孩子的心情。
所以即使在五四一輩人里,魯迅對孩子的關(guān)顧與放任,也不多見。民國時父子關(guān)系或已不再像從前那樣緊張,但孩子去干擾父親的工作(那既是養(yǎng)家糊口之源,也是經(jīng)國致世之事),也是不太被允許的。海嬰要和魯迅玩,魯迅總是放下手頭工作陪他玩,以致母親許廣平很為難,如去將海嬰拉開,恐怕傷及父子天倫之樂,如果放手讓爺兒倆玩,過后魯迅也會笑著抱怨:又有一兩個鐘點被浪費了。
這已是不太符合傳統(tǒng)父子角色定位的鏡頭。至于周海嬰在《我與魯迅七十年》中回憶,魯迅為了打破孩子對身體、性別的禁忌觀念,特意與許廣平在家里裸體走動,更是至今也難以企及的先鋒行為。
可惜魯迅故世之時,海嬰才不過七歲。我們看不到當(dāng)海嬰長大,脫離封閉的家庭教育環(huán)境之后,魯迅先生會教兒子怎樣應(yīng)對青面獠牙的現(xiàn)實、無視道德的社會,以及慘淡經(jīng)營的人生?當(dāng)孩子進(jìn)入叛逆期,試圖擺脫父親的影響,魯迅又能否放下傳統(tǒng)父親的威權(quán)身份,給予兒子真正的理解與解放?
同路人胡適在1940年代之后,多次自承教子失敗。大體說來,他面對的育子困境,也是魯迅五四時期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樣”的翻版:摧毀了舊的教育傳統(tǒng)與教育理念,又用什么來代替之呢?事事包辦的父親,與放任不管的父親,是兩種極端,執(zhí)兩用中,怎樣取得某種平衡?自由發(fā)展與溺愛放縱,嚴(yán)格要求與壓抑天性,它們的界限又在哪里?教育理念與育兒實踐,如何在生活中達(dá)成一致?
這些問題,讀那些斬釘截鐵的育兒書沒用,父親節(jié)這一天,買禮物收禮物之余,每位父親,也不妨好好問問自己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