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80后”的年輕人,一個囚禁在祖父輩罪衍的陰影之下,想要逃出去;另一個渴望重返歷史去觸摸冰冷的父愛,想要沖進來。
作家張悅然的最新長篇小說《繭》,以男女主人公在一個彌漫死亡氣息的雪夜里的對話建構全篇,抽絲剝繭地講述上世紀70年代發(fā)生在“死人塔”里的一樁“敲釘入腦”的罪案,以及醫(yī)科大學南院程、李兩家三代人的愛恨糾葛史。
舊罪投下長長的陰影。在小說《繭》里,張悅然塑造了一個可怖的“族長”式人物:李佳棲的爺爺、罪案的“可能”兇手、醫(yī)科大學院士李冀生。
張悅然意圖探討我們與父輩的關系,我們?nèi)绾尾蛔杂X地復制著他們的偏執(zhí)、自私和激情:李冀生的精英主義和冷酷專斷,傳給了他的兒子和孫輩,而李冀生所篤定的“一些生命高于另一些生命”,也吊詭地從施暴者轉(zhuǎn)嫁給了受害者。
就像小說里反復出現(xiàn)的俄羅斯套娃,“當俄羅斯套娃一個個擺出來的時候,你會覺得小的不就是按照大的模子做的嗎?我們好像沿著前人的路在走,活在他們的陰影里?!睆垚側徽f。
與此前冷艷到極致的青春文學相比,《繭》在義無反顧地挖掘歷史的同時,文字里多了一重人情的溫暖。“作家隨著年齡的增長,最后都會變得狠不起來。”張悅然向記者表示。
《繭》于2016年初在《收獲》雜志上連載,刊出后即引起讀者和評論界的熱情關注。近日,《繭》的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批評家張莉認為,“小說對歷史的貼近與同情的理解態(tài)度使人意識到,張悅然創(chuàng)作的某個節(jié)點已經(jīng)到來”。
我們與父輩、祖父輩的關系
記者:寫作《繭》這部長篇小說的動因是什么?從構思到成稿經(jīng)歷了多長時間?
張悅然:動因說起來很有意思。我父親是1977年恢復高考的大學生,他也是個文學青年,因為讀的是中文系,也很想寫小說。
1978年的時候,他寫了篇小說投稿到上海的一個文學雜志。小說的名字叫《釘子》,寫的是小時候在醫(yī)科大學家屬院里,隔壁樓的醫(yī)生被另外一個人往腦子里摁了一顆釘子的故事。他是以青少年的視角寫的。
當時我父親收到了雜志的錄用信,他很高興,還跟他的女朋友(我媽媽)慶祝了一下??珊髞硭质盏揭环庑牛庉嫺嬖V他,領導覺得小說的調(diào)子太灰了,暫時沒法發(fā)。就這樣退稿了。后來我爸爸還寫過幾個小說,據(jù)他自己說調(diào)子都很灰,反正都沒有發(fā)表出來過。
他第一次給我講這個故事時我還很小。我估計我也沒記住什么,只是覺得這顆釘子很恐怖。等到我寫小說以后,我父親又講起這個故事,告訴我他當年也是寫過小說的。漸漸的,這個故事好像從父親那里傳遞到了我這里。我給自己虛構的自由,沒有去作更多的調(diào)查。我就帶著這個故事的開頭上路了,一點點地探索,寫了很多年。
記者:《繭》通過一樁罪案串起兩個家族、三代人的恩怨糾葛。你為什么選取這么一個相對沉重的題材?
張悅然:可能也跟這些年的成長有關系吧。慢慢到了一個年齡,會考慮我們和我們的父輩、祖父輩之間的關系,你會感覺到有一些無形的牽絆,一些好的和不好的東西都在影響著我們這代人。我很想把這些東西都寫出來。《繭》一開始寫的時候,并沒有特別明確的目的,要寫怎樣一個故事。我好像是帶著這個命題,背包上路。自己慢慢地去探索,思路才清晰起來。寫這部小說也是我自己思考的一個過程。
記者:作為“80后”的作家,你對過往歷史的認識從哪里來?你怎么確保這樣一個時代在虛構的小說里的真實性?
張悅然:一個作家不可能只寫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事。經(jīng)驗是有邊界的,但是創(chuàng)作就是要逾越這種邊界,把那些沒有親歷的事也能夠?qū)戇M小說,這是一個成熟作家的標志。我沒有還原和展現(xiàn)那個時代的想法,我要寫的是我的人物所了解的那個時代。我想,要實現(xiàn)真實性,最重要的其實是在寫作中時刻都和我的人物在一起,聆聽他的聲音。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心去感受。
如何詮釋“繭”,每個讀者都有不同答案
記者:《繭》的主人公李佳棲的身上有你自己的影子嗎?
張悅然:李佳棲身上有我以前寫的小說里人物的影子,一種懷著強烈感情、孤注一擲的人。這個人物爭議蠻大的。有人會覺得她很“作”,沒有任何自己的生活,或者她故意不去過好自己的生活,對自己的生活的態(tài)度是有問題的。但我還是把她當成一個挺正面的人物去寫。我覺得,當她奮不顧身地走向歷史,走向?qū)Ω篙叺奶剿鞯臅r候,她的身上是有一種英雄主義的。她擺脫了現(xiàn)在我們這一代人特別個人主義,特別精致的利己主義的束縛。她愿意把自己拋擲到更大的歷史當中去,在歷史中和父親和解,重建他們之間的感情。
記者:書里有一個細節(jié),李佳棲夢見骨碌碌滾落的俄羅斯套娃,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叫“打開它呀!打開它呀!”這個夢境反復出現(xiàn)有什么意義?
張悅然:在小說里,我?guī)缀鯖]怎么去詮釋“繭”這個意象。我希望把它完全交給讀者,讀者可能會解讀說,這是一個破繭而出的故事,也可能會說,這是作繭自縛的故事。也有讀者可能會認為,這是在一層層地抽絲剝繭的故事。
俄羅斯套娃在小說里的出現(xiàn),可能是對“繭”的補充吧。我把它想象成和繭平行或者孿生的意象。因為它跟繭很像,一層層地剝開,好像一點點地去接近真實,接近謎底。但同時,俄羅斯套娃一個個擺起來的時候,你會覺得小的不就是按照大的模子做的嗎?這時候又覺得很恐怖,我們好像在沿著之前的人的路在走,活在他們的陰影里。不管你多么不想和父輩一樣,結果發(fā)現(xiàn)你還是在某些地方和他們一樣的。
作家的雙腳不能離開地
記者:不久前在現(xiàn)代文學館舉行了討論“新古典”的文學沙龍,面對這樣一些“80后”的寫作者,你出道比他們早得多,你怎么評價他們現(xiàn)在的寫作?
張悅然:寫作真的沒有早和晚。當時我們出來的寫作者,真正堅持到現(xiàn)在的也不多。也并不是說堅持下來的人就是那批人里最有才華的。當你那么早就開始寫作,也許你熱情的部分消耗完了,卻沒有得到文學技巧和后來的學習工作的支撐。當熱情的表達消耗殆盡,生活的壓力隨之而來,很多人可能會離開。
但是,現(xiàn)在我看到的寫作者,他們正好跟我們經(jīng)歷相反。他們可能前面做過別的工作,有過一些經(jīng)驗的積累,最后還是決定最想做的事情是寫作。他們既保有了很多青春的熱情,沒有把它消耗掉,同時又有很多現(xiàn)實的積累,以及更好的技巧和能力,我覺得也許是一件好事。
但我也必須承認,現(xiàn)在的文學環(huán)境跟我們那時候不太一樣,也會有現(xiàn)在要面臨的很多困難。我現(xiàn)在回想,我剛出小說的時候,經(jīng)常被人詬病,比如無病呻吟呀,缺乏現(xiàn)實經(jīng)驗呀,都是生編硬造呀。我對這些意見非常不服氣,因為我那時候就局限在22歲或24歲的年紀,你讓我怎么去長這個經(jīng)驗?但我現(xiàn)在回頭去看,我覺得這些意見肯定也有他們的道理,尤其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因為教育的原因,我們的經(jīng)驗又特別特別狹窄,基本上我們是到,20歲的末尾或者年紀更大的時候,對這個世界才有比較完整的看法。所以那時候真的是非常單薄的。現(xiàn)在這些寫作者也許會更成熟,只是環(huán)境更艱難。
記者:為了寫作,你會著意去豐富你的個人經(jīng)驗嗎?
張悅然:一個作家重要的一點是不能夠讓自己的雙腳離開地。當一個寫作者慢慢地成為職業(yè)作家以后,就很有可能脫離生活。這是比較難以抗拒的趨勢。并不需要刻意地去找什么經(jīng)歷,只不過你要踩住地,要走在地上。
寫作確實需要很多機緣,有些事情會把你帶到這里,帶到那里,讓你看到這些,看到那些,慢慢地你會把這些東西記下來。就像《繭》這個故事,從我爸爸那里流到了我這里,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繭》,想想也覺得挺有意思。
本刊整理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