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這個曾經(jīng)顯得悲憫而莊重的句子,后來被用得爛俗、隨意又矯情。但再沒什么比這幾個字更能精確地概括《樹大招風(fēng)》了。
在很多人的期盼里,杜琪峰的監(jiān)制,三大賊王的題材,注定充滿密集的槍火和噴濺的鮮血。但這些不過只為數(shù)不多地閃現(xiàn),點綴般地出沒在粗糲的開頭和悲傷的結(jié)尾,更多的時候,寫的都是三個悍匪如今瑣碎的生活,以及他們壓抑、不甘和蠢蠢欲動的內(nèi)心。這絕不是一部歌頌義氣或者快意恩仇的黑幫片,它更像一部極具野心的歷史紀錄片,它用地下世界中的故事映射了1997年最宏大的歷史轉(zhuǎn)型。
《樹大招風(fēng)》劇照。
《樹大招風(fēng)》選取和講述的都是微小的、破碎的民間語境中的秘聞。三大賊王的命運就如此與大時代扭結(jié)到一起,滄桑神秘得不可言說。
在這部戲中,風(fēng)無處不在,又幾乎從不顯形。它吹過季正雄藏身的屋頂上晾曬的床單,吹過葉國歡午夜一怒時的發(fā)梢,吹過卓子強亮麗西裝的下擺,他們各自在不同的空間里被風(fēng)串聯(lián)起命運。他們要聚首做件大事。但他們并不清楚,真正的風(fēng),是1997年的風(fēng),是命運與時代的風(fēng)。這三大賊王曾經(jīng)躲過了無數(shù)風(fēng)暴,但這一次在劫難逃,因為風(fēng)向變了。
三個匪首的性格與遭際頗堪玩味,葉國歡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季正雄隱匿在街邊巷角忍辱負重故意隱藏往日風(fēng)頭,而卓子強卻一直想憑借自己的能力再次掀起暴風(fēng)。他們有的隱忍,有的低調(diào),有的猖狂,但最終殊途同歸。
陳小春飾演的卓子強頑劣不堪,面對“皇家警察”時,一向猖狂無比,最終,他一個人站在黑夜里,卻只能對著表情冰冷又彪悍的武警舉起雙手。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根本不是一個警匪相斗的幫派故事,這次束手就擒成為了一個微縮的隱喻,所有勢力與力量,都將被重新規(guī)訓(xùn)。有一種更強勢的力量正在降臨。
《樹大招風(fēng)》本分地用故事與人物的情感纏繞住了時代變遷這個難以描摹的核心。從三個人的個體敘事來講,精巧得當(dāng),情緒復(fù)雜,卻處處卻又都悄無聲息地暗合著大時代的風(fēng)暴。悍匪季正雄焚燒了自己香港的身份證明;葉國歡握著AK47緊張地望著海面的時候,駛來的船只裝載著走私的彩電若無其事地與他擦肩而過,那些先知先覺的人早就利用某種縫隙在港陸之間做起了生意,“富過周潤發(fā)”。相比之下,神情緊繃的葉國歡,看起來就像個過氣的冷笑話,然后,這個搏命換錢的悍匪就變通了,他也做起了那檔生意,一邊用點鈔機數(shù)錢,一邊被權(quán)勢壓得喘不過氣。他心里的火苗還在,他煩了,覺得自己即便再富有,也會被別人輕易鄙視。他決定讓人們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但剛一出手就死在了街頭。他死于自己的不甘、執(zhí)拗的內(nèi)心,他改變不了,就如同每次宴請,他都堅持要吃梅菜扣肉這樣的粗菜,讓人笑話,但下一次,他仍然會點。
他們在一個時代中野蠻生長,在另一個突然到來的新時代中戛然而止。風(fēng)向變換時,他們的判斷出了差錯。葉國歡不想沉淪于一個油滑的灰色商人身份,他想重振一次雄風(fēng);季正雄最終也沒能對朋友一家下手,出于一絲憐憫或者一絲猶豫;卓子強以為自己的猖狂可以戰(zhàn)勝一切,但最終遇到了更加強力的對手,就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值一提。說到底,他們都是被時代甩脫的人。當(dāng)更多的人審時度勢地逢迎或者逃離一個嶄新的時代,這三個舊時代的遺老卻死在了新時代的禮炮聲中。
落幕的時候,政要們緩慢地訴說著對香港的祝福。
對于香港來說,那是一句官方辭令,充滿希冀、展望與關(guān)切,而對于那三個隕落的賊王,卻像一句反諷的讖語。這三個賊王,曾在餐館里擦身而過,彼此相望卻互不相識,那間人聲嘈雜的飯館中,說著普通話的服務(wù)員在他們?nèi)酥g穿梭周旋。命運在1997年為他們設(shè)下了一道謎語,他們用死亡揭開了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