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建舟
摘要:清代江南地區(qū)涌現(xiàn)大量女詩人,她們形成諸多女作家群,如商祁家族詩會、蕉園詩社、隨園女弟子群、碧城女弟子群等,總體上來看,這些女詩人群表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性”、“社交性”,以及“擴展性”;同時這些女詩人群還各具特征,呈現(xiàn)多樣化的態(tài)勢。
關(guān)鍵詞:江南;女作家群;地域性;社交性;擴展性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6)08-0077-05
作為一個歷史地理概念,“江南”到唐代逐漸明確。唐太宗貞觀元年,設(shè)立江南道,范圍包括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江西、湖南、湖北長江以南部分。北宋時期,改道為路,分江南東路與西路,前者包括宣州、池州、太平州、徽州部分、饒州(上饒)、信州(鷹潭)、撫州、洪州(南昌);后者包括袁州(宜春)、吉州(吉安)、江州(九江)、筠州(贛州)。清代所謂的“江南”,行政上主要指的是今天長江以北的江蘇、安徽兩省部分,而經(jīng)濟上指傳統(tǒng)的浙西、吳或三吳地區(qū)。本文所謂的“江南”主要指的是蘇南浙北即明清時期的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江寧、杭州、嘉興、湖州八府以及后由蘇州府劃出的太倉直隸州,及徽州、紹興等地區(qū)。明清時期,文士結(jié)社之風(fēng)盛行,江南的閨秀詩人也紛紛建立詩社,形成女性作家群,如商祁家族詩會、蕉園詩社、隨園女弟子群、碧城女弟子群等,各自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征。
一、祁氏家族詩會及其家族性與社交性
江南最早的女性文學(xué)社團可能要推祁氏家族詩會。該詩會的核心人物是商景蘭,另一個潛在的重要人物是祁彪佳,他們二人是傳誦一時的美滿夫妻,并且商、祁兩家均是江南望族,詩書傳家,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陳文述《西泠閨詠》卷十有《幻影樓詠商景蘭》,其詞曰:“爭羨金童玉女來,蛾眉況是不凡才。神仙眷屬閨房福,家國滄桑涕淚哀。高閣云低山掩黛,曲池波冷水生苔。膝前環(huán)佩瑤清侶,笙鶴簫鸞取次來?!鄙叹疤m組織的祁氏家族詩會是一個以商、祁兩家能詩善詞的女性為主體,以與之往來的其它女性為輔助的文學(xué)社團。其特點是鮮明的家族性。
商景蘭,明末清初女詩人,字媚生,浙江會稽人,明吏部尚書商周祚之長女。幼承家學(xué),能書善畫工詩文,尤長詩詞。著有《錦囊集》(舊名《香奩集》)。該詩詞集收詩67首、詞94首、補遺詩3首、遺文1篇。陳維崧對景蘭的品德及文采推崇備至,他在《婦人集》中評之曰:“會稽商夫人,以名德重一時,論者擬于王氏之茂宏,謝家之安石?!辈⒁认焊唬骸皳彳娋雍阌兄x太傅風(fēng),其夫人能行其教,故玉樹金閨,無不能詠,當世題目賢媛,以夫人為冠?!鄙叹疤m嫁給祁彪佳,彪佳后來成為蘇松巡撫、反清名將。他們兩人是才子與佳人的結(jié)合,琴瑟合鳴,被視為“金童玉女”,是當時人們心目中理想的婚姻模式。這對“金童玉女”不僅在外在容貌與內(nèi)在才干上超群,而且彼此都是高門大戶、顯赫家族,是典型的“門當戶對”。
祁氏家族詩會的主體是家族內(nèi)部成員,如二商四女兩兒媳,二商指商景蘭、商景徽姊妹;四女指商景蘭與祁彪佳所生三女祁德淵、祁德瓊、祁德菹和商景徽之女徐昭華;兩兒媳指張德蕙、朱德蓉。此外還有景蘭的侄女商采。祁氏家族才女輩出,《靜志居詩話》卷23云:“(祁)公懷沙日,夫人年僅四十有二。教其二子理孫、班孫,三女德淵、德瓊、德范,及子婦張德蕙、朱德蓉。葡萄之樹,芍藥之花,題詠幾遍。過梅市者,望之若十二瑤臺焉?!?/p>
祁氏家族具有深厚的文化背景。祁家為東南文化世家,家中子女一般都接受良好的教育,且擅長作詩作詞。祁彪佳是明末藏書家、文學(xué)家。祁家的澹生堂是江南的三大藏書樓之一。丈夫殉節(jié)后,景蘭寡居30年,操持家庭一切事物,包括主持祁氏家族詩會。她認為,以詩書教子,撫育子女成人,延續(xù)家族香火是她最大的責任。商景蘭帶領(lǐng)子媳女兒等游園吟詩作賦,互相唱和,一方面,是為了產(chǎn)生凝聚力,維系大家庭;另一方面便于組成家族詩會,并形成新的家風(fēng)。不過,由于境況不同,夫婿的殉國使得她們的游園活動并非十分暢快,而顯出一些陰沉的氣氛。在景蘭積極的帶動與家族原已具備的文化基礎(chǔ)上,祁氏家族形成了以商景蘭為首的家族女性創(chuàng)作團體,史冊多有記載:“夫人有二媳四女咸工詩,每日登臨,則令媳女輩載筆床硯匣以隨,角韻分題,一時傳為勝事?!庇纱丝梢姰敃r詩會活動的盛況。
除了家族性之外,祁氏家族詩會還具有社交性,擁有家族之外的成員,如秀水(今嘉興)友人當時著名的女詩人黃媛介、女尼谷虛大師、寶夫人、吳夫人、黃夫人和男性友人毛奇齡等。商景蘭一直不遺余力地推動她所倡導(dǎo)的女性社團成員間的詩藝技巧與各項才華,她曾跨越社會等級的藩籬邀請中下層社會中的才女黃媛介到家中作客,指導(dǎo)家中女眷們提高書畫技藝。她相信,博學(xué)的女性傳統(tǒng)是從來沒有間斷的,甚至在她這個時代是達到頂峰且超越刻板的男/女與居家/交際界限的。商景蘭關(guān)于女尼谷虛大師、寶夫人、吳夫人、黃夫人和男性友人毛奇齡等內(nèi)容的詩詞有利于家族同外界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錦囊集》有許多景蘭或與人酬和,或代人酬和,或記訪友,同游,或送人的詩詞之作。顯示出景蘭的群己關(guān)系是相當融洽的。
由此看來,祁氏家族詩會是個以家族為核心、以所涉的外界能詩擅詞的男女友人為外圍的文學(xué)社團。
二、蕉園女詩人群及其姻親性與地域性
蕉園詩社是清初較著名的女性詩社之一,它始創(chuàng)于康熙初年,以其成員活動于蕉園而得名。該社由顧之瓊(玉蕊)發(fā)其端緒,組織諸閨秀所創(chuàng)立,并作《蕉園詩社啟》。學(xué)界對蕉園詩社的研究基本上集中于“蕉園七子”與“蕉園五子”。所謂“七子”是指林以寧、柴靜儀、錢云儀、張槎云、馮又令、顧啟姬、毛安芳七人?!秶|秀正始集》“林以寧”條記載:“亞清(按:即林以寧)……與同里顧啟姬(姒)、柴季嫻(靜儀)、馮又令(嫻)、錢云儀(鳳綸)、張槎云(吳)、毛安芳(妮)倡蕉園七子之社,藝林傳為美談?!彼^“五子”是指徐燦、顧姒、朱柔則、林以寧及顧之瓊女錢云儀等五人。這是比較通行的看法。筆者試圖從蕉園諸子的輩分、行狀、生卒年等出發(fā)加以考察,認為蕉園詩社可以分為前期與后期二個不同階段。
蕉園詩社發(fā)展的第一個時期為前期詩社。顧之瓊與林以寧組織詩社,是實際操作者。顧之瓊是顧若璞的侄女,林以寧是顧之瓊的兒媳,而該詩社的最大支持者非顧若璞莫屬,同時不能忽視顧若璞的弟媳黃字鴻的支持。也就是說,顧若璞與黃字鴻是蕉園詩社的二元老,她們是蕉園詩社的奠基人。
顧若璞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不少文獻均有記載,如《明詞綜》、《蓮子居詞話》、《池北偶談》、《林下詞選》、《清代閨閣詩人征略》、《杭郡詩輯》、《杭州舊志》等。顧若璞,字和知,明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上林丞顧友白之女。工于詩文,有《臥月軒集》四卷。嫁同邑文學(xué)黃茂梧,二十八歲即寡,撫育二子四孫成人,她承受生活巨大的打擊,為了教育兩個孩子,利用酒漿組紅之暇,刻苦自學(xué)。從經(jīng)書到史書,日夜披覽如不及,日積月累,學(xué)問漸深,不但能教兩個孩子學(xué)習(xí),而且能作詩賦,寫文章。諸孫及諸女孫輩,皆能拈韻賦詩。蕉園女詩人多為顧若璞孫輩,和知晚年與這些青年女詩人一起聚會冶游,對其呵護關(guān)懷備至?!肚宕|閣詩人征略》云,顧若璞“早寡,以賢孝聞。生而慧,幼承家學(xué),好讀書,自經(jīng)史百家及本朝典故,無不貫通,為明清之際杭州閨秀詩壇之冠,年九十仍不廢詩文,無疾而終。兩子及孫均賴其教養(yǎng)成人”。黃字鴻是顧若璞之弟顧若群的妻子,她與若璞關(guān)系親密,其詩集《閨晚吟》與顧若璞的詩集《臥月軒集》就是她們二人鸞箋酬答的結(jié)果。在二元老的培養(yǎng)下,新一代的骨干有顧若璞的侄女亦黃字鴻的女兒顧之瓊、顧若璞的子婦丁如玉以及柴靜儀。前期詩社主要由第二代諸子組成,也包括少數(shù)第三代諸子;而后期詩社則主要由第三代諸子組成,也涉及第四代諸子。
蕉園詩社發(fā)展的第二個時期是后期詩社。最活躍的是第三代諸子,如顧之瓊的兒媳林以寧、長女錢靜婉、次女錢鳳儀,顧若璞的侄孫女顧長任、顧姒(啟姬),柴靜儀兒媳朱柔則等。徐燦的丈夫陳之遴與顧之瓊的丈夫錢開宗是僚友,如果他們二人看做同一輩分的話,那么徐燦就屬于蕉園諸子二代成員。李漁之女,“李淑昭,字端明,浙江蘭溪人。漁之長女”,“李淑慧,字端芳,浙江蘭溪人。漁之次女”,她們與馮嫻是姻親??滴跏辏钍湘⒚秒S父再次移家杭州,她們加入蕉園詩社因具備天時、地利、人和三大條件而水到渠成。
這里有一個問題,即錢鳳綸串輩分現(xiàn)象。錢云儀作為顧之瓊次女,屬于第三代諸子;而作為顧若璞孫婦,則屬于第四代諸子。據(jù)《全清詞·順康卷》“姚令則”條說得很明白,姚氏是顧若璞孫婦,屬于第四代諸子:同時,她“常執(zhí)經(jīng)請益于祖姑顧和知,與其姒錢云儀互有贈答”,意即錢云儀是其妯娌,從顧若璞至姚令則出現(xiàn)四世同堂的局面。
三、隨園女弟子群及其地域性與社交性
袁枚,清代詩人、詩論家,字子才,號簡齋,晚年自號蒼山居士,另有晚號隨園老人,也稱隨園先生。他是乾隆、嘉慶時期代表詩人之一,與趙翼、蔣士銓合稱為“乾隆三大家”。袁枚才華橫溢,亦官亦學(xué),開創(chuàng)“性靈派”,風(fēng)靡一時。辭官歸隱隨園,晚年更是德高望重,名蓋東南。當時的閨閣才媛,爭相成為隨園女弟子,并以此自豪,向外稱“吾隨園授業(yè)弟子”、“吾隨園私淑弟子”。隨園女弟子聲勢浩大,時人描述“子才一生享詩之福,四方執(zhí)贄請謁者,桃李盈門。而閨閣才媛,奉杖履者,多至有女如云”。
隨園女弟子究竟有多少人,說法不一。據(jù)袁枚嘉慶元年編纂的《隨園女弟子詩選》,收錄女弟子28人佳作。根據(jù)近人顧遠薌所撰《隨園詩說的研究》共選錄53人。根據(jù)王英志編《袁枚全集·附錄四隨園軼事》,確認隨園女弟子56人。隨園女弟子以蘇州、杭州兩地為生活中心,是吳越地區(qū)的一批才女。于是可以把這些女弟子分為兩大圈。即“杭州圈”和“蘇州圈”。主要活動于“杭州圈”的女弟子大約23人。孫云鳳,字碧梧,錢塘人。四川按察使孫春巖(嘉樂)長女。諸生程庭懋妻,卒年五十一。著有《湘筠詩詞》、《玉簫樓詩集》。其“詩筆蒼老”,香口如生,婉麗可誦,名列“隨園弟子翹首”。其妹孫云鶴,字蘭友,一字仙品,縣丞金瑋室,年未三十卒。此外還有陳氏姊妹陳長生與陳淡宜、錢林、盧元素、戴蘭英、張氏姊妹張秉彝與張鈺、潘素心、汪纘祖、汪嬸、汪嬸、吳柔之、孫廷楨、張瑤英、周星薇、葉令儀、徐裕馨、梧桐、袖香、月心。活動于“蘇州圈”的主要女弟子大約21人,如席佩蘭、金逸、駱綺蘭、張玉珍、廖云錦、嚴蕊珠、陳淑蘭、鮑之蕙、張絢霄、畢慧、屈秉筠、歸懋儀、吳瓊仙、袁淑芳、汪玉珍、鮑印、金兌、莊燾、馬翠燕、徐秀芳、葛秀英等。隨園三妹袁機、袁裳、袁杼很少參加詩會活動,她們游離于“杭州圈”與“蘇州圈”之外,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
隨園女弟子群體的社交性表現(xiàn)為她們的許多詩歌作品是在相互交往中創(chuàng)作出來,是社交的產(chǎn)物。尤其是在隨園老人的主持下,隨園女弟子開展了諸多文學(xué)活動,每次活動一般圍繞一個主題展開,如兩次湖樓詩會、題《湖樓請業(yè)圖》、題《恩假歸娶圖》、題《隨園雅集圖》以及其他詩詞唱和活動。在這些活動中,兩次湖樓詩會可謂盛況空前,影響深遠。
第一次湖樓詩會在乾隆五十五年春天舉行,75歲的袁枚回杭州祭掃祖墳,在杭州西湖邊領(lǐng)銜女弟子詩會。此次“湖樓詩會”由孫云鳳邀請杭州的女詩人13人于四月十三日在寶石山莊舉行,袁枚設(shè)了兩桌酒席款待她們。作為詩會發(fā)起人的孫云鳳為此次詩會作了《湖樓送別序》,她反對“女子不宜為詩”的陋見,主張女子也能為詩,也要作詩,并盛贊隨園老人打破藩籬,招生收徒,為女詩人提供一個很好的詩詞唱和的平臺。第二次湖樓詩會舉辦于乾隆五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孫嘉樂邀請袁枚重游天臺山,袁枚途經(jīng)杭州,下榻孫嘉樂的寶石山莊,此次湖樓詩會,一些女弟子紛紛拿著自己的詩作前來向袁枚請教,如才華橫溢的孫氏姐妹。這次詩會的規(guī)模比第一次要小,參會女弟子人數(shù)原定l 5人,結(jié)果只來了7人。參會者有孫氏兩姐妹、錢林、潘素心、梧桐、袖香,另外1人不詳。湖樓詩會后,袁枚請人畫了《湖樓請業(yè)圖》以紀念這兩次盛會,女弟子根據(jù)這張畫輪流題詩。此外,她們還圍繞《隨園雅集圖》、《恩假歸娶圖》紛紛題詩。以題《恩假歸娶圖》而言,乾隆四年,袁枚中進士,年底乞假歸娶,真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雙喜臨門。根據(jù)軼聞,“先生翰林歸娶,倩人繪圖,以紀其事,日《恩假歸娶圖》。圖中有先生像,少年玉貌,披紅斗篷,騎白色馬,行風(fēng)雪中,前后從者數(shù)人,跨衛(wèi)同行。圖后題跋,不下數(shù)百人,皆雍、乾時老名宿?!保ā抖骷贇w娶圖》附錄四《隨園軼事》)《恩假歸娶圖》后題跋“不下數(shù)百人”,題跋者多半是雍正乾隆時期的文壇老名宿。不管是紀實,還是夸張。此記載均反映出該歸娶圖的影響甚大。除了當時的名士外,隨園女弟子也紛紛題圖,如孫云鳳、潘素心、金兌、錢林等。這些主題性的吟詩活動,是隨園女弟子群的顯著特征,是此后的碧城女弟子群所遠遠不及的。
四、碧城女弟子群及其多樣性與香艷性
碧城女弟子群是繼袁枚女弟子后的又一個師徒式的女性文學(xué)團體,其核心是陳文述。陳文述,字退庵,浙江杭州人。碧城仙館是他居所的名稱,當年,他帶著自己的女弟子、兒媳還有姬妾在杭州西泠游山玩水,相互酬唱,名噪一時。陳文述是個講風(fēng)雅、愛熱鬧的名士,酬唱之余,編了部詩集,取名《碧城仙館女弟子詩》,專門收集自己女弟子的詩作。
根據(jù)道光五年出版的《蘭因集》,可知碧城女弟子有十人。根據(jù)道光六年陳文述完成的《西泠閨詠》一書,可知有十二人。此后陳文述的女弟子人數(shù)不斷增加,鐘慧鈴考證約四十四人。道光五、六年間是陳文述招收女弟子最活躍的時期。她們多才多藝,熱衷文藝,不畏世俗眼光,渴望并追求才名。
碧城女弟子群的組成具有多樣化的特征。成員有的來自江蘇、浙江,有的來自安徽、河北,但主體是武林與吳門弟子。這些女弟子的出身也是多樣化,有的是官宦的妻女、姬妾,如吳飛卿是顧小云少府之妻,黃蘭卿、蕙卿是侍姬,張云裳是將門之女。有的出自商賈之家,如吳藻,她的父親丈夫都是商人。有的是寡婦,如辛絲。有的是閨中女子,如汪逸珠,她奉親不嫁,賣畫自給。還有幾位是秦淮河上的妓女。總體而言,她們的社會地位一般不高,經(jīng)濟條件不佳,但多才多藝,試圖借助于詩歌群體展示自己的才能。她們有著很強的詩派意識,不畏世俗眼光。
碧城女弟子群具有鮮明的香艷特征。陳文述在品評其女弟子時,有意將她們香艷化,如:“辛瑟嬋:仙骨瘦玉,芳顏勝玉,是藐姑射,是萼綠華?!逼鋵?,絕大多數(shù)女性都有香艷的一面,碧城女弟子也不例外,但僅僅注重于女弟子香艷的一面,反映出品評者的審美趣味。陳文述以香艷的眼光審視其女弟子,是他注重香艷情趣的自然流露,其實陳文述自己就是香艷的化身,《蘭因集》與《西泠閨詠》最集中地體現(xiàn)了陳文述注重“香艷”的特征。同時期女弟子的許多詩作也具有鮮明的香艷特征。俞陛云《清代閨秀詩話》云:“所謂蘭因者,陳文述于西湖孤山,為菊香、小青二女士修墓,并建蘭因館。其上為夕陽花影樓。樓左為綠蔭西閣,以祀小青。右為秋芳閣,以祀菊香。先是為明女士楊云友,修墓于智果寺,廣征題詠,編為《蘭因集》?!薄短m因集》主要集中于菊香、小青(也包括楊云友),她們是吟詠的對象,而吟詠者又是一群女詩人,可謂香艷加香艷。陳文述不滿足于此,其胃口很大,以至于在《西泠閨詠》中廣攬歷代與西湖相關(guān)的女性,《西泠閨詠》成為香艷大觀?!段縻鲩|詠》五百首詩,陳文述主要吟詠中華民族的女性,間或吟詠杭州。也抒寫西湖的美麗,幾乎囊括了中華有史以來的所有著名女性,有西施、楊貴妃、李清照、柳如是、董小宛、顧橫波等等,其主要目的是為香艷而香艷。
“香艷”不是清明時期特有的現(xiàn)象,卻是這一時期突出的現(xiàn)象?!霸诿髑逦娜宋幕恼Z境中,‘香艷固有的道德嫌疑似乎已漸趨淡化,‘奩詩的編選者往往公開以風(fēng)流自賞的口氣表白自己在這方面的迷戀。香艷的也就是女性的或關(guān)于女性的,詩詞的語感具有從男性的嗜好出發(fā)品評女性世界的意味,它把一切有關(guān)婦女的事物都納入了對所謂‘佳話或‘韻事的傳播。……如果說在明清之前,有關(guān)才女及其事跡和文字的記載主要是為吟詠這一題目的詩文提供詞匯和用事,那么降及明清,所有這一切便越來越被作為流行的讀物編纂成集,并在流傳的過程中被文人香艷化了”。
五、清代江南女作家群的總體特征、價值與意義
清代江南女詩人群表現(xiàn)出兩大主要特征,即“地域性”與“社交性”。至于“地域性”特征,祁氏家族詩會的“家族性”,蕉園女詩人群的“姻親性”自然不必說,隨園女弟子群基本上局限于“蘇州圈”與“杭州圈”兩大地域。晚清時期,碧城女弟子群的人員組成以杭州與蘇州的子弟為主,秋紅吟社女詩人群,除顧太清外,主要女詩人基本上都屬于杭州地區(qū)。江南女詩人群還具有“社交性”特征。祁氏家族詩會與黃媛介、女尼谷虛大師、寶夫人、吳夫人、黃夫人和男性友人毛奇齡保持密切聯(lián)系,體現(xiàn)出祁氏家族與外界的社交關(guān)系。蕉園女詩人群的社交性局限于姻親內(nèi)部,但由于家族較多且多屬于名門望族,成員間的交往就不僅僅是親戚關(guān)系那么簡單,還包括更廣的社會關(guān)系。隨園女弟子群與碧城女弟子群則是通過師徒關(guān)系建立一個社交網(wǎng)絡(luò)。秋紅吟社的社交性比較有限,范圍較窄。此外。蕉園詩社與秋紅吟社還具有階段性的特征,碧城女弟子群與秋紅吟社具有超地域性的特征,隨園女弟子群具有賦詩活動的主題性特征,碧城女弟子群具有鮮明的香艷特征,秋紅吟社具有同人性特征。此外,隨著時間的發(fā)展,江南女詩人群又表現(xiàn)出鮮明的“擴展性”。明末清初的祁氏家族詩會最突出的特點是“家族性”,詩會成員主要集中于家族內(nèi)部,其后的蕉園詩社女詩人群就突破家族的局限,擴展到女性親戚,表現(xiàn)出“姻親性”特征。到了清中期的隨園女弟子群又突破姻親的局限,表現(xiàn)為“師徒性”。晚清的碧城女弟子群突破地域局限,成員來源更廣。秋紅吟社的活動范圍由杭州擴展到京城。成員來源范圍不斷擴展,成員活動的范圍也不斷擴展。清代,江南地區(qū)才女輩出,與仕宦家庭特別重視女子教育有關(guān),“在那時候的婚姻市場上,閨中的教育在一定的程度上已成了提高女子身價的投資,這就是說,讀書人家更喜歡找多才多藝的媳婦,才藝于是也就成了女孩子從小需要培養(yǎng)的能力?!牡卤M管還在強調(diào),但到了婚后,若要在夫家更受尊重,還得靠才學(xué)詩藝”。
江南女作家群的價值與意義在于對自我價值的確認。在儒家文化主導(dǎo)的社會中,一方面,儒家文化對婦女提出“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要求;另一方面,一些文人學(xué)者高度贊揚女子之才,尤其是她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才能。所謂女子之德就是“三從四德”之德,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這四德是對婦女的基本要求,違背這四德就意味著婦女失禮。然而,明代的葉紹袁對婦女的德行提出新的看法,認為婦女同男子一樣也有“三不朽”,而“女才”是居其一?!罢煞蛴腥恍啵毫⒌铝⒐α⒀?,而婦人亦有三焉:德也,才與色也,幾昭昭乎鼎千古矣”。這表明從明代開始,社會風(fēng)氣發(fā)生很大變化。正因如此,官宦閨秀便可以在這種矛盾沖突中展示自己的文學(xué)才華,她們普遍把這種才華視為自我價值的基礎(chǔ)。商景蘭充分肯定女子的才華,認為女子才華是女子獨立自主的先決條件,是婚姻幸福美滿的基本前提,只有這樣夫妻倆才能各作其主,且相處融洽,而非女子一味依附。
除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追求夫妻平等,以確定自我價值外,商景蘭還在精神上追慕流芳百世。她作于七十二歲高齡的《琴樓遺稿序》最具代表性,該序是商景蘭為張槎云的詩文集《琴樓遺稿》所作,其中描述了自己帶領(lǐng)商祁兩家諸才女吟詩作賦的盛況,然而作為女家長,一系列的家族變故,使她這個未亡人承擔了全家的重擔??v然如此,“生平性喜柔翰”。詩文仍然難以釋懷。武林張槎云既講求孝道,又具有文才,其遺稿深受商景蘭的喜愛,因此對女媳輩言曰:“槎云之才,知汝輩能之,槎云之孝,知汝輩能之,槎云之才之美,槎云之教之純,汝輩其勉之?!比欢怨挪排啾∶?,張槎云不幸早夭讓商景蘭十分惋惜,并試圖向諸女吐露其中的秘密:“此非汝輩所知者也。大抵士之窮,不窮于天而窮于工詩:女之天。不天于天而夭于多才,是蓋有莫之為而為者。使槎云享富貴,壽耆頤,而無所稱于后世,又何以為槎云者乎……若槎云固自有其為不朽者,余豈敢日能文章。以表槎云也哉。”在女子的才、德以及生命的相互關(guān)系上,商景蘭不免產(chǎn)生一些困惑,才女早逝的現(xiàn)象使她對女子生命十分擔憂,與其這樣還不如平平庸庸長命百歲;然而從精神生命的角度,她又不滿足于這樣碌碌無為的人生,仍然希望女性與男性一樣,既能夠在自然生命上長命百歲,又能夠在精神上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