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櫻
一
一如以往,佩茹的一天從閱讀開始。
熱愛讀書,是大學(xué)中文系留下的副產(chǎn)品。和當(dāng)時中文系的女生一樣,佩茹喜歡的是蘇青、張愛玲,當(dāng)然也有臺灣作家三毛和香港的亦舒。所以,她的自我設(shè)計便是希望有朝一日成為萬人翹楚的作家。然而,可惜的是,讀了四年書的佩茹,后來非但沒能成為作家,連心靈雞湯式的專欄文章都不會寫,或許,大學(xué)圖書館太大,湮滅了她的寫作欲望的緣故,大學(xué)畢業(yè)曾經(jīng)心高氣傲信奉“腹有詩書氣自華”的佩茹變成了慵懶、一肚皮不合時宜的家庭主婦。
即便如此,她依然保有了習(xí)慣性地閱讀。
現(xiàn)在,就有了點別樣的滋味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家庭主婦,偏偏喜歡通過閱讀來打發(fā)時光,這仿佛有些不那么真實,而事實的情形就是如此,上午8點,丈夫林默準時離開家去公司,佩茹便開始每天必做的晨課:打開智能掃地機,程序調(diào)到自動檔,然后就返身到陽臺,陽臺上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植物,都是她從花卉市場買回來的,它們是她的朋友。她開始給它們?yōu)⑺?、施肥,這時候她關(guān)心的是這個漚肥的雞蛋殼究竟放在綠蘿還是蘭花上更好?一切收拾停當(dāng),她便坐下,靜靜地,
如同她的那些朋友一樣,在陽光的普照下發(fā)呆。
她喜歡發(fā)呆,像那些在小酒館買醉的男人一樣。男人買醉,女人發(fā)呆,天經(jīng)地義,這也是她一貫的想法?;钤谶@個世俗里,你不能太聰明,也不可能事事先知先覺,得有充愣裝傻的時候,所以,佩茹不喜歡和斤斤計較的人為伍。而斤斤計較又仿佛總是主婦們的標簽似的,佩茹自然朋友少。朋友不多沒關(guān)系,有杜梅就可以了。杜梅是佩茹的老街坊,小學(xué)到中學(xué)的同學(xué),少女時代兩個人天天黏在一起,成了無話不說的閨蜜。后來到了大學(xué),喜歡閱讀的文科生佩茹和馬大哈似丟三落四的理科生杜梅才有了現(xiàn)實意義上的距離。現(xiàn)在比較一致的意見便是,熱愛讀書的佩茹功利的目的就是企圖把自己讀成一個作家。結(jié)果夢碎。而杜梅則不然,她大把大把的時間不是在圖書館里,而是在麻將桌上度過。無論做任何事情,她追求的更加現(xiàn)實,也更加刺激。換句話說,走向社會后的杜梅比佩茹更擅長下注,用她的話說就是人生便是一場賭,麻將不下注,等于結(jié)婚不圓房,無趣得很!
所以,杜梅現(xiàn)在是膝下一雙兒女稱心如意的幸福主婦,而佩茹的一堆寶貝兒女便是陽臺上的那些花花草草。顯而易見的是,杜梅和佩茹的婚后生活,她活得比佩茹更加坦然、更加皮實。
上午十點過后,她開始為自己準備中飯。若是心情好,通常她就打開電視,播放的正是烹飪類節(jié)目。一個人的菜 ,可以簡單,卻不能被忽視,即便是一菜一湯,她也依葫蘆畫瓢,按照電視上的指導(dǎo),一板一眼做得認真。也有慵懶的時候,那就電話叫外賣,要不就泡一袋方便面。
午后,佩茹如往常一樣,從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書開始閱讀。茶幾上的手機響了,是短消息提醒。她沒有立即起身,而是仍舊坐著,像是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一般。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不用手機,除了丈夫林默偶爾電話告知晚上客戶應(yīng)酬或者婆婆詢問周末回家的菜譜之外,其余通常都是房產(chǎn)、教育類的廣告電話,不接也罷。這樣又過了會兒,她才去看手機。信息是丈夫林默發(fā)來的,大意是,城里某處別墅區(qū)是他朋友開發(fā)的,已經(jīng)看過,覺得挺好。只要她喜歡,今天便可前去簽約。
佩茹放下手機,繼續(xù)坐著。有些恍惚,她甚至不知道這幢別墅的由來。兩個人一套180平米的電梯公寓寬敞到了有些冷清的程度,怎么又去買別墅?今天是誰的生日?情人節(jié)?還是什么別的重大節(jié)日?她實在想不起來。這一天與往日沒有任何不同。想來想去,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她和丈夫的婚姻已經(jīng)進入第十年。或許,這是一個值得例行公事般慶賀的日子。
她抬腕看表,將近午后三點。太陽沒有先前熱烈,植物們有了水的滋潤顯得蓬勃。這蔥蘢的綠意掃去了她慵懶的心情。也好,借此機會出門走走,順路看看那棟別墅。于是她到臥室,換了件黑色連衣裙,拿了包,便出門去了。
或許是習(xí)慣了宅居,她的方向感不好。即便在這座小城里轉(zhuǎn)悠,依然需要導(dǎo)航。上車,手機導(dǎo)航,設(shè)置目的地,沿著竹林路一直往前,一切停當(dāng),她戴上耳麥,給丈夫林默打電話,詳細詢問突如其來抽瘋般購置別
墅的原因。沒想到,電話那頭林默的回答更加令人詫異:這需要理由嗎?老婆大人,錦上添花也要理由?
丈夫沾沾自喜的反問讓佩茹不高興了。她想起林默的短消息后面又發(fā)送了一個得意的表情,一副滿足的樣子。于是,她沒好氣地對著電話聽筒吼了一嗓子:我要什么錦上添花,我要雪中送炭!不等回復(fù),“啪”的一聲關(guān)掉了手機。
別墅位于城南,沿河而建,風(fēng)景絕佳。從佩茹家驅(qū)車前往大約需要15分鐘。佩茹繞著小區(qū)慢慢兜了一圈。環(huán)境確實不錯,綠意盎然。之后她來到售樓處,一個長發(fā)披肩、身材高挑的售樓小姐朝她走來。請問之前有過預(yù)約嗎?佩茹點了點頭。
售樓小姐看了看佩茹,作出思考的樣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噢,我想起來了。您是林老板的夫人?佩茹再次點頭。您好,我叫茉莉。您好!
佩茹微微皺起眉頭,她驚訝于售樓小姐的神通廣大,丈夫的“關(guān)照”令她走到哪都風(fēng)光無限。只是她并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她性喜低調(diào),不愛張揚。每次去商場買衣服,導(dǎo)購圍著她推薦各種款式的衣服,她都會拒絕。等導(dǎo)購?fù)酥烈慌裕弄氉詫ふ艺嬲m合自己的衣服。
現(xiàn)在,她要看的是房子,但情形與買衣服相似,女人面對她人的稱贊會擾亂其對事物的判斷。
佩茹正想著,茉莉打斷了她的思緒。
來,我?guī)闳タ捶俊?/p>
說完,小區(qū)專門接送客戶看房的電瓶車已經(jīng)停至售樓處大門口。茉莉示意佩茹先上車。
車子左彎右拐,在小區(qū)內(nèi)繞了很大一圈。室外光線柔和,清風(fēng)拂面。佩茹倒是覺得這樣的天氣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心情會好很多。
你保養(yǎng)得真好,臉部線條有雕塑感!茉莉坐在佩茹的左側(cè),呈上了職業(yè)性的恭維。佩茹轉(zhuǎn)頭看看她,禮節(jié)性地示以微笑。
我記得你先生來看房的情景,他只來過一次,我們老板親自陪同。只匆匆一看,他就對房子很滿意。他跟我們說,一切由你做主。
售樓小姐終于又繞了回來。佩茹用眼睛剜了她一下,并沒有說話。
車子??吭趧e墅門口的空地上。佩茹沒有馬上進去,站在門口,向四處瞄了一眼。院子很大,還沒有入住,已經(jīng)在草坪上栽了花。物業(yè)顯然很用心。院子里有凌霄、月季、玫瑰。佩茹想起了自己的陽臺,她的植物們。這么多年了,她越來越喜歡植物。
之外,她也曾想過養(yǎng)一只寵物狗或者貓,但這樣的想法終究沒有實現(xiàn)。她不是不喜歡寵物。而是她知道,若是有了小孩便不能隨便養(yǎng)寵物。
或許是她太懂得“舍得”之間的關(guān)系,婚后她辭職后竟準備專心做一個相夫教子的主婦。然而,遺憾的是,孩子并沒有如約而至,當(dāng)然,她知道年輕可以重新來過。可那是一段關(guān)鍵時期,至少對林默來說是如此——那是他的事業(yè)高峰期。佩茹選擇支持丈夫的事業(yè),成為她背后的女人。一晃經(jīng)年?,F(xiàn)在的佩茹,想要像杜梅一樣,做一個世俗生活里充滿煙火氣的家庭主婦已然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當(dāng)然,她并沒有放棄,她依然默默地在期盼中等待。
溫馨的小院有一種親切感。她因此忽略了房子的結(jié)構(gòu)等其他因素。售樓小姐茉莉沒有滔滔不絕地說這房子有多好,院子有多好。她只強調(diào)一件事,反復(fù)在佩茹的耳邊稱贊她的丈夫,
仿佛林默本來就不屬于佩茹所有,而是她售樓小姐額外提供給客戶的配套服務(wù)。她的神情充滿了高高在上的驕傲,似乎在提醒佩茹倘若不立刻簽單,那么,隨之配送的相關(guān)服務(wù)也會一去不返。
林默在物質(zhì)上的遷就與滿足,佩茹自然清楚,但現(xiàn)在由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品評贊美,著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她感到有些別扭。她微微轉(zhuǎn)了下站立的姿勢,屁股挪到了前面,心里就有了吃了只蒼蠅般不自在的味道。
茉莉并不知道佩茹的反感,繼續(xù)喋喋不休。
這個小區(qū)在動工前曾請風(fēng)水大師看過,林老板中意的這一棟是整個小區(qū)風(fēng)水最好的……
夠了。佩茹再也忍不住輕輕打斷了售樓小姐的熱情推薦,她不動聲色地給了一句總結(jié)性陳詞:謝謝您的熱心介紹,商品不錯,但是我今天心情欠佳。說完,佩茹便扔下在院子里發(fā)愣的售樓小姐先行離開了。
又過了幾天。林默因為工作忙碌,其間沒有與佩茹提起房子一事。直到周末,林默父母打來電話,讓他們過去吃晚飯。
晚飯間隙,林默終于講了起來。
對了,前幾日讓你去看的那棟別墅,合同簽了沒有?
佩茹正在夾菜,她舉著筷子的雙手,剛落到盛放鯽魚的碟子上方,便又收了回去。那魚依然安靜地躺在碟子里。
沒有。
不喜歡?
佩茹笑笑,一時不知怎么和林默說。問題與房子無關(guān)。在一起十多年了,照例說應(yīng)該可以無話不說,甚至即便不說,也會心有靈犀。然而佩茹卻越來越感到溝通的困難。因此更多的時候她就選擇沉默。但她的沉默,在林默看來便是默認。而她在意的,或者可以說多心的,是她認為林默并不真正關(guān)心她的感受,她需要什么,喜歡什么。購買別墅這樣的事情,對林默來說,只需一條短信,一頓飯的工夫可以搞定,甚至不需要他親自出場。
二
一周后的傍晚時分,丈夫林默謝絕了常規(guī)的商務(wù)應(yīng)酬,早早地回家了。佩茹正陷在舒適的沙發(fā)里,候著電視里浙江衛(wèi)視中國藍黃金時段。電視靜音。佩茹關(guān)注的“中國好聲音”還沒有登場。丈夫林默突然像個不速之客提前回來了。佩茹的驚訝可以想象。
佩茹“騰”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面對丈夫林默的提前回家,她顯得有些無所適從,仿佛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的貿(mào)然造訪妨礙了她在既定的生活軌跡里的常規(guī)運行。
咦,你怎么提前回來啦?佩茹略顯慌張地問。
意外的驚喜吧?林默大大咧咧地說。他壓根沒有感覺到妻子佩茹細微的異常,繼而又變戲法似地從文件包里掏出一個黑乎乎的什么玩意兒往茶幾上一扔。
是一把沉甸甸的鑰匙!佩茹看見了鑰匙便明白了大概:你還是把別墅買了下來?
嗯哼。林默有些沾沾自喜。上午開發(fā)公司老板專門到公司來送鑰匙,還一再道歉說上次售樓小姐急功近利壞了你的心情,這不,物歸原主了。
唉,你呀。佩茹嘆了一口氣,埋怨了起來,心里說不清是酸楚多些還是喜悅多些。
奢侈了。之后便默不作聲把鑰匙收了起來。
林默可不這么想,家有賢妻抵萬金。奢侈一回不值得嗎?況且,佩茹嫁了他快十年了,為了他的事業(yè),至今沒有生育,這不能不說是個小小的遺憾吧。作為補償,或者作為結(jié)婚10年的慶賀,買幢別墅聊以自慰,豈不好?所以,他笑語盈盈告訴妻子:開心,就不奢侈。
聽見丈夫這么說,佩茹也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只是林默不清楚妻子的笑容里包含的真實意義,他受了妻子笑容的感染,再次欣欣然而又鄭重其事宣布:明天起,你負責(zé)全權(quán)按你個人的審美標準裝修別墅,趕在年底完工,作為我們結(jié)婚十周年的慶典工程。
林默的這一句話,成了佩茹接下來生活里很長一段日子的自選動作。
是的,對于裝修,佩茹是外行。但是并不妨礙她對別墅的設(shè)計風(fēng)格提出個人的意見。況且林默已經(jīng)全權(quán)委托,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只需要找一個懂行、能干的巧匠,她并不需要一般意義上的設(shè)計師。我就是設(shè)計師,她想。最適合的就是把我的審美理念完美體現(xiàn)。然而這看似簡簡單單的一樁事情卻并不容易。佩茹遍訪了城里大大小小的各式家裝公司,他們有一個幾乎是大同小異的口號:風(fēng)格即個性,個性即存在。更加要命的是,這些追求卓越和個性的公司恰恰不是佩茹所需。說白了,佩茹要的只是屁股決定腦袋卻又能干麻利的巧匠。為什么?因為對于別墅的設(shè)計裝修,外行佩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自選動作。無奈,后來她只能通過“裝修快車網(wǎng)”發(fā)布簡單的裝修要求,通過競標尋找合作伙伴。她認為這樣的途徑更簡單,也更有競爭力,更有成效。公告發(fā)出后,很快就有家裝公司開始投標。
臺北家裝。聽名字有一種懷舊之感。找到它更是不易。老板名叫馬曉健。佩茹按照馬曉健給的地址開著車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家公司。公司門面雖在繁華地段,卻是在一個不起眼的拐角處,且還被門前的兩棵梧桐擋住了視線。
公司店面不大,陳設(shè)簡單。一張辦公桌,一臺電腦,一個圓桌,四把靠背椅,僅此而已。公司內(nèi)也沒有其他員工。
葉女士,您好!
佩茹坐下。馬曉健為她倒了一杯綠茶。
馬曉健似乎讀到了佩茹眼中的疑惑,從她進屋,就一直懷著好奇的眼光。
臺北家裝。隨意取的名字。那時候剛做裝修,在一本雜志上看到許多裝修圖片,都是一些臺北的家裝實例,覺得簡潔而洋氣。之后我也開始做裝修,我沒有聘請設(shè)計師,所有裝修過程中的細節(jié)都是我自己做,盡可能按照客戶的意見,讓客戶滿意。
馬曉健的開門見山,讓佩茹感到放松。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繼續(xù)饒有興致地聽馬曉健介紹:其實,家裝是化繁就簡的藝術(shù)。整體結(jié)構(gòu)做減法,布局細節(jié)做加法。這是我個人琢磨出來的想法,盡管我不是科班出身的設(shè)計師,但是服務(wù)第一,顧客第一,舒適第一,總是符合我們的生活邏輯的。
佩茹被這個講究實用哲學(xué)的土設(shè)計師吸引了。
就你了。她輕描淡寫地說:臺北家裝,是一家名不經(jīng)傳的小公司吧?好吧,希望我的別墅能成為你最好的作品!
三
擇日裝修。馬曉健從日歷上翻到“5月16日”,上面寫著“宜開渠、修造、動土、求嗣、嫁娶”……就這樣,他將開工日子選定,并通知女主人佩茹。
9時18分準時開工。鞭炮我這兒有。這是馬曉健的微信留言。
當(dāng)日,馬曉健到得比佩茹早。他先拿出手機為毛坯的房子拍了若干照片留存,等佩茹一到,馬曉健便在大門口點燃炮竹,往陽臺插紅旗,又用錘子在廚房的墻壁上象征性地敲了幾下,算是簡單的開工儀式。
該做的馬曉健已經(jīng)做得妥妥帖帖。佩茹暗自慶幸選擇了這么個有心人幫自己做家裝,她煞有其事地在寬敞的屋子里巡視,突然,她看見廚房一角放著一個電磁爐,心里一個咯噔:莫非,工人為了省錢,要在這里開火做飯?她有些不愉快了。于是她招呼說:馬老板,如果有工人需要午餐,能否一律叫外賣?午餐費我補貼也行,但是不能在這兒開火做飯。
你誤會了!電磁爐不是午餐用的。這是我專門帶來的,為新居取個吉兆。在我老家在新開工的房子里放一個爐子,寓意紅紅火火。
佩茹恍然,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倒顯出了小氣,倒是裝修師傅馬曉健為她做了細致考慮。她心中隱隱便有了感念之心。
你老家是哪兒的?佩茹還是未說出“謝謝”二字。
噢,我老家在蘇北農(nóng)村。
經(jīng)?;丶覇幔?/p>
有空就回。
這么遠的路也常常回?
嗯?,F(xiàn)在通訊方便,手機訂票高鐵回,到城里后再坐一趟公共汽車。還是蠻快的。
馬曉健一邊說著,一邊拿著卷尺測量房子。
對了,正想跟你說一下房子結(jié)構(gòu)上的事。
這棟房子房間很多。一樓一個客廳一間客房;二樓一間兒童房一間客房;三樓一間主臥,一間客房。我的意思,房間的布局略有不同,另外,從經(jīng)濟的角度考慮,客房的墻紙、地板等也可略有所側(cè)重。
可以。
有了“臺北家裝”的馬曉健,佩茹輕松了許多。原本她至少必須扮演一個自始至終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的嚴酷的監(jiān)工角色,但是現(xiàn)在則不,佩茹想到的,馬曉健都安排得經(jīng)濟合理?!霸摶ǖ腻X一分不能省,不該花的一分也不能花?!边@是馬曉健籠統(tǒng)而又實在的辦事原則。外行佩茹想不到的,馬曉健也想到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恰到好處的設(shè)置,巧妙地凸現(xiàn)了女主人獨特的審美風(fēng)格和高雅的生活情趣。周到而又體貼入微沒什么不滿意的了,佩茹心安理得地做起了甩手掌柜。仿佛正在高尚小區(qū)裝修的別墅并不是丈夫林默獻給她的結(jié)婚十周年的禮物,而只是臺北家裝精心打造的“樣板房”。這倒多少與她的初衷有些吻合,她并非物質(zhì)女性,她只是覺得生活安逸得仿佛缺少了點什么東西,到底需要什么?她自己又不是十分明確。按部就班的閑適常常讓她有發(fā)膩的感覺。
偶爾,她也會到別墅里來轉(zhuǎn)一圈。那多半是裝修過程中臨時生發(fā)的瑣碎小事,又和成本核算相關(guān)。當(dāng)然,這些問題馬曉健是做不了主的,盡管女主人對他信任有加,但涉及到經(jīng)濟的他一概謹小慎微,或者電話,或者短信告之,一切由女主人定奪。這不,原先三樓的兩個房間,一間主臥,一間客房設(shè)置,偏偏女主人選擇的裝修材料、格局也相仿。這讓他有些疑惑,浪費材料不說,工錢也增加了,這不,臨到裝修了,他還是鄭重其事電話里解釋了半天,無非是主客有別,客臥只要簡潔舒適即可,沒必要浪費。沒想到,女主人佩茹臨時又改變了想法,她急沖沖地趕來告訴馬曉健說:三樓兩個朝南的房間統(tǒng)一設(shè)計成主臥。
兩個主臥?馬曉健一愣,脫口而出。兩夫妻分房睡?他想,但是他支吾了半天,還是沒有把疑惑說出來。倒是佩茹,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說:他睡眠不好,應(yīng)酬又多,公司經(jīng)營又特費心。所以,
到家就一定要保證有足夠的睡眠。
噢,明白了。馬曉健恍然大悟,心里卻暗自揣摩著這好脾氣女主人分房背后的故事。佩茹并沒有注意馬曉健庸常的揣摩,漫不經(jīng)心解釋了兩間主臥后,自己反而有了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窘迫,她微微紅了臉,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話題岔開了:對了,二樓的兒童房按照游戲房布置。
游戲房?在一旁想入非非的馬曉健再次驚訝得叫了起來。
是的,游戲房。色彩要輕松、明亮!
兒童床怎么布置呢?
床?暫時先不用了。佩茹展齒一笑:女兒在國際學(xué)校讀書,寄宿,偶爾回來,她習(xí)慣和我睡。
這回馬曉健沒有絲毫的懷疑。佩茹鎮(zhèn)定自若即興的彌天大謊居然讓這個憨厚的年輕父親信以為真:你也是女兒?他多少感覺到逢上知音似的興奮:我也是女兒,5歲了,可惜,在鄉(xiāng)下老家。
女兒好。佩茹已經(jīng)徹底被自己想象中的女兒所迷惑,興奮異常地如數(shù)家珍:女兒小棉襖,貼心。
小棉襖,貼心。馬曉健念叨起女兒,完全就變了一個人:小棉襖,還是招商銀行呢。他沖著佩茹露出了真誠的笑。
佩茹也跟著笑,笑得眼淚花子也濺了出來。仿佛她真的有了一個民間戲說的招商銀行的女兒一樣,旋即她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真實的尷尬處境,匆匆,便搪塞了一句,先行告退了。
佩茹離開別墅,說的一句話是:今天周末,他回家吃飯,我要回去準備。這一句話是搪塞,但也是大實話。然而,佩茹剛剛到家,丈夫林默的微信便到了:下午4點,北京客戶剛到,今天回家會很晚。你先休息吧,抱歉!
或許是和馬曉健談女兒受了感染,周末,佩茹難得地有了好的興致,精心準備了幾只小炒,又拿出一瓶拉菲酒,卻收到如此令人喪氣的一條暗示:因故,每周一歌延播。
公司公司,陪客陪客,你心里除了公司還有誰?佩茹氣不打一處埋怨起來,她把廚房間弄得乒乓作響,心里越加地委屈,良辰美景,美酒佳肴卻是一個聊以自慰的孤獨的黃昏,她長吁了一口氣,突然靈機一動,想起了馬曉健。于是,撥通了他的電話:小馬,忙完了嗎?忙完了到葉姐這兒吃晚飯。
周末,葉姐和她先生請馬曉健家宴,他自然受寵若驚。盡管葉姐親和力十足,她先生可是小城鼎鼎有名的大老板民營企業(yè)家,請我這個名不經(jīng)傳的小老板,莫非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有貴人相助?
馬曉健心有忐忑,又驚又喜。
然而,葉姐聽到敲門聲,開門把馬曉健迎進去時,他又顯出了出乎意料的悵然若失。
空蕩蕩的客廳。除了葉姐佩茹之外,再無他人。林總還沒回來嗎?馬曉健小心翼翼問。
噢,他不回來了。佩茹手指著餐桌故作輕松狀:張羅了半天等他回來吃飯,臨時又去陪客戶,瞎忙!這不,一桌子的菜,浪費了可惜,所以把你叫來了。
馬曉健心不在焉:葉姐太客氣,我平時路邊攤將就。他一邊說一邊職業(yè)性地在向客廳張望:裝修得蠻不錯,高端大氣上檔次,很寬敞??!
馬曉健說房子寬敞,佩茹卻仿佛聽出了弦外音。寬敞不就是冷清嗎?
于是她朝馬曉健莞爾一笑:看著挺大的,女兒一回家就嫌太熱鬧了。
兩個人一番禮節(jié)性寒暄,馬曉健初次登門的拘謹也慢慢消失,于是正襟危坐,佩茹把酒和啟瓶器遞給他:喏,小伙子有勁,開酒。
馬曉健接過了酒瓶,上面全是花花綠綠的外國字母,不禁感嘆起來:外國的好酒啊,我還是第一次喝進口葡萄酒。
佩茹笑了起來:那你平時喝什么酒呀?
鄉(xiāng)下的老白干。馬曉健不假思索:和工友們盡興時,有幾次把燒菜的料酒也喝了個精光!
酒精勾兌的烈性酒傷身體,少喝!佩茹用手掌托起了半盞透明的紅酒,輕輕搖曳:嘗嘗這個。
咕咚一大口,馬曉健仰脖:好酒,爽快!
佩茹再次笑了起來:小馬,紅酒要品,不能往喉嚨里灌。
馬曉健臉“刷”地紅起來了,稍稍有些窘迫,解釋說,粗人沒這么多窮講究,圖得就是一醉解千愁。
解千愁?佩茹盯著他研究了半天:你整天樂呵呵忙忙碌碌的,也有發(fā)愁的時候?
當(dāng)然,馬曉健又舉杯作暢飲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緩緩地抿了一口,不景氣要發(fā)愁,女兒不在身邊想起來也會愁。
就想女兒?佩茹語義幽幽,就不想念你妻子?偶爾。馬曉健臉漲得更紅,想女兒多一些。也對,佩茹笑瞇瞇。愛情的結(jié)晶嘛,幸福。
你也一樣。馬曉健稍稍有了酒意,講話也隨便了:你不想念在寄宿讀書的女兒?也是愛情的結(jié)晶呀,呵呵呵!
佩茹一驚,差點說漏了嘴,忙不迭聲地附和:當(dāng)然。也想。只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她越說越是破綻百出。
葉姐,你不開心嗎?馬曉健立馬清醒。什么遠水解不了近渴,又不是在國外讀書,想起來了,方向盤一轉(zhuǎn)不就到了。
佩茹不勝酒力?;蛘哒f,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佩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愁緒中。她顯得有些恍惚,手撐住餐桌站了起來,臉上依然是暈乎乎的笑:小馬,你能說出愛情是什么?
葉姐,考我嗎?馬曉健略微仰頭思索了會兒:就是相互照應(yīng),彼此念著。
佩茹不語。她已經(jīng)有了酒酣而不加顧忌的感覺。她又端起了酒杯,像是說給馬曉健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愛情,就像這杯中酒。需要時它不堪一擊,不需要時它又力大無窮。
馬曉健徹底懵了。體面而又端莊的葉姐佩茹今天怎么了?怎么說著說著就是一腔的哀怨?他想一定是酒醉心頭事,但是現(xiàn)在他又能笨嘴笨舌地說些什么呢?于是他走上前,先是輕輕拍著佩茹的肩膀,爾后,又張開臂膀把她擁在懷里,默默地任由她緩過神來,之后便慌不擇路地逃之夭夭了。仿佛他今天就是一個心懷了鬼胎的渣男。
裝修進入了尾聲。
從中央空調(diào)的選擇到廚衛(wèi)瓷磚的認定,馬曉健事無巨細。加之又有了周末家宴經(jīng)歷,佩茹和馬曉健彼此有了更多的信任和理解。兩個人偶爾的聊天也多了起來,盡管多半是拉家常式的談話,但是自此以后,馬曉健再也沒有聽佩茹講起在國際學(xué)校讀書的女兒,他也不問,甚至盡可能在佩茹面前不提自己的女兒。
又過了幾日。他們一起去定制書柜。
你看這款黑胡桃的書柜怎么樣?
我第一眼就覺得這款好。
你倆很默契啊,這書柜擺在你們家一定氣派。他們默契的語言被導(dǎo)購員認為是一對夫妻。
他們沒有解釋。
佩茹說,我想定制兩面書柜。我的書比較多,平時喜歡翻翻雜書,越買越多。
完全可以。東西兩面墻定制書柜,中間一張書桌,一把椅子??臻g還是比較寬敞的。
佩茹點頭。他們又談起了喜歡的作家。
以前讀書的時候,我也喜歡看書,不過,看的都是武俠,金庸古龍,一本不落。
我也是閑讀雜書。總覺得書籍是最靠譜的一個朋友……他永遠不會背叛你……
……
其間馬曉健因家母生病住院回了一趟老家,裝修也因此暫停了一段時間。停工的時候,佩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落的感覺。她會時不時地打開馬曉健的微信,去翻看他的朋友圈。這段時間他沒有任何更新。有一次,他竟然來到了佩茹的夢中。在夢里,馬曉健才是這棟房子的男主人,佩茹是女主人,他們來到裝修完畢的房子里,甜蜜地商量著客廳該選擇什么款式的沙發(fā),墻上該掛些什么風(fēng)格的畫。她對馬曉健有一種好感,從他身上她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她仍舊給馬曉健發(fā)送了一條微信:老太太身體好些了嗎?馬曉健回復(fù):老毛病。心臟不好再加支氣管炎發(fā)作。佩茹因馬曉健的回復(fù)產(chǎn)生一種滿足感。仿佛含有某種期盼與等待。
下周老母親出院后即回,抱歉,裝修一事因此拖延。身體要緊。
一周后,馬曉健即回。
他給佩茹帶來了許多老家的特產(chǎn),馓子、酥糖,還有一大桶醋泡大蒜。
這是我母親種的大蒜,用醋泡過之后對人的身體有很多好處:降血脂、保肝護肝、預(yù)防癌癥等。
佩茹一一收下。
四
春節(jié)臨近,佩茹和林默的結(jié)婚紀念日也快到了。丈夫林默心血來潮說要去別墅看看裝修效果,佩茹欣然陪同。盡管別墅裝修是林默交給佩茹全權(quán)負責(zé)的,其間,他也沒有橫挑鼻子豎挑眼地干涉過。你辦事,我放心。這是他們之間數(shù)十年婚姻形成的彼此默契,然而,隨行的佩茹心里還會是多少有些緊張,于她而言,林默去別墅并不僅僅檢查她的審美情趣,而是對她自選動作的肯定與否。顯然,佩茹想多了,她幾乎有些過于敏感,事實上站在林默的角度觀察,他純粹只是因為臨時客串了婚禮周年慶的導(dǎo)演,別墅作為慶典儀式的外景地,他自然要提前考察。踩點而已,例行公事。
但是,例行公事的踩點還偏偏過不了關(guān)了。
從進別墅庭院開始,挨個房間參觀,客廳,書房,以及墻上掛的寫意的山水畫,任意一個點綴的小擺件,林默都用批判的眼光冷冷地審視,到后來,索性就不再看了。低著頭,虎著臉,耷拉著眼皮,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樣。
佩茹心里有些發(fā)毛。亦步亦趨跟在后面,終于繞到了別墅配套的后花園。佩茹長長地吁了口氣。這是一個蘊涵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味雋永的自然格局。它不是開放式的花園。也不像雕琢過多,累加了過于精致的人工景觀的傳統(tǒng)庭院,不是。它就那么不顯山不露水地張揚,花兒沒有雅趣的紫砂盆,草兒率性著落地生根,它們散慢而自如,一切蓬勃的生命自由生長,也就是說,佩茹在這兒復(fù)原了一個充滿野趣的幾乎不需要人工修繕和后期養(yǎng)護的自然生態(tài),并且用了一個曾經(jīng)家喻戶曉而現(xiàn)在正被人遺忘的中國式命名:草廬明堂。
感覺還可以嗎?佩茹選擇了一個開放環(huán)境中心情略微爽朗的時機,試探性地詢問。
一派腐朽的民國味!
這是林默劈頭蓋臉的批評。這且沒完。他繼續(xù)著沮喪之極的神情:這是哪一個家裝公司做的?設(shè)計師狗屁不通!
佩茹立刻晴轉(zhuǎn)多云。兩個人不咸不淡地較上了勁:臺北家裝,怎么?沒聽說過吧?
她突然就有了賭氣似的惡作?。菏紫O(shè)計師是臺北最為著名的馬曉健。一切歐式西化的做派,人家都不正眼瞧的,這是懷舊的民國范兒!
那也不成!林默斬釘截鐵,似乎感覺到冷冰冰的語氣已經(jīng)影響到了佩茹的情緒。他緩了語調(diào),盡管說得慢條斯理卻依然透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別墅暫且擱置,婚禮慶典擇日另選。
佩茹一時語塞,繼而便是絕望。聊以自慰,她耳邊突然記起了這個詞。于是,她輕松地沖丈夫林默微微一笑:好吧。一切由你做主。她拼命憋住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珠,別過臉去,輕飄飄地拋下了最后一句話:在我看來,婚禮慶典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之后,佩茹走了。她又回到那個180平米寬敞且空蕩蕩的舊居。上午養(yǎng)花種草,下午沉靜地讀書。
婚禮慶典,因故取消。
生活依然如故。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