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
不久前,3D畫家齊興華刷爆了朋友圈,因為他在街頭創(chuàng)作的作品
都被涂抹或者拆掉了。這成為了街頭藝術家無奈的宿命。
作品打動很多人,但生命卻極為短暫。
我們認命地接受了小廣告的臟亂,但是無法接納一幅街頭藝術
最近,3D畫家齊興華上了網(wǎng)絡熱搜。
起因是他在北京一堵廢棄的圍墻上畫了兩只逼真的大熊貓,然后,就被舉報了。
人們在感嘆著他畫作逼真程度的同時,也在質疑著中國的城市環(huán)境管理制度。
與人們想象中街頭畫家大部分的草根出身不同,齊興華是中央美術學院畢業(yè)生,但卻在臨近畢業(yè)的時候,選擇了與傳統(tǒng)美術門類相比,充滿著“離經(jīng)叛道”之感的新興3D繪畫藝術。
齊興華
他看起來并不叛逆,粗獷的光頭,一副黑框眼鏡,坐在畫室中被磨得舊舊的布藝沙發(fā)上,周圍的顏料瓶堆成小山,而那些精雕細琢、逼真極了的3D畫照片,就懸掛在畫室粗陋的水泥墻上,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反差。
2016年,距離齊興華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yè),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一個年頭。
在這十一年中,他經(jīng)歷了短暫的留校,辭職,正式成為一名以3D畫為職業(yè)的畫家。
與大部分美術學院畢業(yè)生或多或少在純粹藝術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糾結境遇相比,齊興華過得并不落魄。事實上,作為國內很早就從事3D畫的藝術家,他始終在這個領域保持著領先的優(yōu)勢,他的作品參加了北京奧運會、上海世博會等相關的展覽,打破了四次吉尼斯世界紀錄,并且逐漸開始為一些品牌廠商委約創(chuàng)作,收入不菲。
但齊興華卻始終有點困惑。
他創(chuàng)作一幅畫的時間非常漫長,從實地考察參展地點的地理環(huán)境,查閱各種歷史資料,構思出與之相匹配符合的構圖創(chuàng)意,再到真正把自己關閉在畫室內完成畫作,細細涂抹每一筆需要完成的線條,常常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長時間沉溺于這種精雕細琢的創(chuàng)作方式,齊興華覺得仿佛失去了一點什么,也許是一點澎湃的草根生命力,或者是某種宣泄與釋放的激情,他說不清。
直到有一次,齊興華受邀去迪拜參加一次創(chuàng)作展覽,在參展的過程中與美國一位3D畫家同行交流,對方說自己一年大約會創(chuàng)作幾十幅作品,而依照齊興華之前的創(chuàng)作模式,一年十幾幅下來已經(jīng)是毫不松懈、工作量滿滿的成績了。后來,齊興華了解到,美國同行的幾十幅畫作中,有大量的比例是在街頭完成的,在某些路過的街區(qū),或者等待拆遷的殘破建筑上即興作畫,并沒有經(jīng)過反復思量與詳細的調查準備,而是以一時的靈感迸發(fā),依附街頭的環(huán)境為創(chuàng)作基礎。
齊興華有點兒被觸動。
他開始覺得應該訓練自己快速即興作畫的能力,與那些經(jīng)過反反復復考證,一筆一劃都大有來頭的3D畫相比,即興快速的宣泄,似乎更符合3D畫起源于街頭草根,根植于普羅大眾的歷史根源。
不久之后,機會來了。齊興華受邀于國內某園林博物館,在露天院落的圍墻上根據(jù)周遭環(huán)境,進行主題創(chuàng)作。但那并不是一次完全自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受限于園林的歷史、管理方面的多重意見,齊興華的創(chuàng)作并不夠盡興。
隨后他回到北京。在一次外出辦事的途中,從車窗看見一片灰色從他眼前飛速地掠過。那是一片廢墟,由一堵圍墻包圍著的空曠土地,但圍墻中間卻有著一個大大的豁口,宛如城市的傷口,透過它,能看到里面的一堆廢棄的碎磚瓦礫。
那片殘破的圍墻,在他的腦海中就此揮之不去。
晚上回家,吃過晚飯,妻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女兒在iPad上玩著小游戲,本是一天家庭生活中最為清寧閑適的時光,齊興華突然跳起來,“我要出去畫畫。”他說。
在夜色中,那里似乎顯得更加頹敗。城市的夜晚,依舊熱鬧無比,匆匆的行人與過往的車輛,都在奔赴著各自的目的地。
借著明明滅滅的車燈與附近稀薄的光亮,齊興華在那堵廢墟圍墻的背面,畫上了兩只相對著的熊貓,一只背后長著天使的小翅膀,溫柔地張開著雙臂;而另外一只則舉著棒棒糖,嘴角上揚——那是白天他路過這里時就閃進腦海中、似乎本來就應該存在于這片廢墟之上的影像。
與他之前那些在畫室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充滿了細膩雕琢感的畫作相比,這兩只熊貓的線條略粗,帶著一點稚拙的神氣,但正是因為依附在斷壁頹垣之上的存在,使它們的形象多了幾分不期而遇的喜悅與跳脫。
在廢墟畫上熊貓之后,齊興華一發(fā)而不可收。
他開始四處留意著適合畫畫的場所,某一處廢棄的舊房子,某一片拆遷后遺留的廢墟,有時候也可能是某個生活社區(qū)的垃圾站,他根據(jù)周圍的環(huán)境,依勢而畫,將一些凡俗生活中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的場景涂抹出來。
“在街頭創(chuàng)作的滿足感,是和窩在畫室中完全不能相提并論的?!饼R興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對于齊興華來說,在城市的角落中尋覓到合適的地點,經(jīng)過構思之后,用一點色彩點染,將那些被遺忘或者廢棄的角落變得有一點不同,“那時候你會覺得天地間仿佛只剩下自己和眼前的這堵墻存在?!倍行┻^往的行人,在看到廢墟畫作的時候,不經(jīng)意露出的一點驚訝抑或喜悅,都讓齊興華覺得開心。
齊興華在中央美術學院的專業(yè)是壁畫。
在“央美”的網(wǎng)站上,壁畫系的教育目標寫著這樣的字眼:“致力于復興中國壁畫輝煌的歷史傳統(tǒng),吸取當代世界各國壁畫與公共環(huán)境藝術的優(yōu)長,逐步形成了具有民族與時代特色的教學與創(chuàng)研體系,并成為這一專業(yè)領域內重要的創(chuàng)研實體。”這聽起來與街頭涂鴉有些差距。
齊興華在臨近畢業(yè)的那一年,作為班長的他,做了一次與傳統(tǒng)相違背的叛逆之舉。
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齊興華第一次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到了國外的3D畫作品,在那些亦幻似真、充滿立體感的作品中,似乎有一股奇幻的想象力擊中了這個一直以來接受著中規(guī)中矩、正統(tǒng)教育的美院學生的心臟。
他決定創(chuàng)作一幅3D畫作為自己的畢業(yè)作品。但是,沒有老師認可。
“你知道,就像是一個歌劇專業(yè)的學生,突然要在畢業(yè)后去唱rap,所有人都認為這是離經(jīng)叛道、不入流的行為。”齊興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但他沒有放棄。
最終,齊興華創(chuàng)作了一幅名為《漩渦》的畫作。與一般作品只需在布展空間展示即可所不同,3D畫的展示空間要求更高,常常需要一個與周遭環(huán)境能夠形成相依相符或者參差對照的公共空間,齊興華選擇了北京大學的校門口空地,作為自己作品的展示場所。
與如今他在街頭或城市廢墟上畫畫的經(jīng)歷相同,他的第一幅3D畫作的展示經(jīng)歷也不夠“光明正大”,雖然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不可以這樣做,但當他把畫作放置在地上的時候,保安還是立刻出面阻攔。
2016年9月9日,上海平?jīng)雎吠ū甭返呐f改工地里,齊興華創(chuàng)作的涂鴉作品《鄰家小女藏》。
齊興華撒了一個謊。
他與保安交涉,稱自己是學校學生會的負責人,在舉辦一個非官方的活動,把畫作放置在此處并且拍照,是活動一個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
保安并不真正理解這個“活動”有什么意義,但也許他已經(jīng)習慣了高等學府年輕人腦子中奇奇怪怪的想法,總之,他選擇了默許。
就像一次短暫行為藝術的“快閃”,齊興華的畢業(yè)作品展示就這樣完成了。在今天保留下來的照片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漩渦》,是一方看起來非常逼真的、由無數(shù)細碎石塊組成的陷阱,而幾個有著繃緊著肌肉的赤身漢子,正奮力掙扎著從中爬出。而畫面的后景,是北京大學古色古香的牌樓,保安正目不斜視地站立在他的崗位上。
嚴肅的藝術創(chuàng)作與不得不動用“坑蒙拐騙”才能獲得展示的機會,這似乎是街頭3D畫作在中國自誕生以來就面臨的無奈。
如今,齊興華在城市中游走作畫,他也曾認真查閱過相關法律法規(guī),并沒有找到“不允許”或者“違法”的相關規(guī)定。為了獲得“合法”的作畫許可,他曾咨詢過當?shù)嘏沙鏊诘玫健安粴w他們管理”的答復之后,他又致電市容環(huán)境管理委員會,但對方的回復亦是未置可否。
而在街頭作畫的過程中,齊興華在畫下風景的同時,也在體味著人情冷暖,他經(jīng)常會受到驅趕,但也有感到溫暖的時刻。“有一次,大夏天,我在墻上畫著,有個大爺一直在旁邊看,然后他就回家取了水和飯送給我,說小伙子辛苦了。還有一次,我想在一個小區(qū)附近的圍墻上作畫,事先征詢小區(qū)保安的同意,但保安悄悄跟我說,你別問我,就好好畫吧,我就當做沒看見?!饼R興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講述道。
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留下畫作之后,齊興華也會不時回去“看望”那些作品。
他的第一幅街頭3D畫作“熊貓”的繪制地點,距離他的工作室并不遠,所以齊興華經(jīng)常有機會路過。在畫作完成的幾天后,齊興華又去到那里,周遭破敗依舊,“熊貓”的臉上被貼了好幾張小廣告。
“跟貼小廣告的相比,畫家絕對是弱勢群體?!饼R興華對《中國新聞周刊》開著玩笑。
在作為“街頭畫家”躲避“城管”的過程中,齊興華也目睹了街頭小廣告的張貼過程,“他們非常厲害的,有很多人肌肉發(fā)達,手臂有刺青,像江湖人一樣,并且二環(huán)內都敢貼?!?/p>
面對“小廣告”已經(jīng)形成“幫派”與“體系”的張貼行為,孤身一人在廢墟上作畫的齊興華常常覺得自己有點兒孤獨。而與作畫的技巧相比,城市涂鴉的難度更在于強烈的不確定性,“我不知道何時會被阻攔,何時又會被破壞掉?!饼R興華說。而即便是沒有遭到人為刻意的破壞,街頭3D畫也注定是一個不會長久存在的“藝術品”,它被涂抹在城市的廢墟之上,而在新建筑完成之后,一切痕跡都會煙消云散,很少會有人記得,它們曾經(jīng)存在過。
“有時候,我知道這注定是一場徒勞?!饼R興華說。
近期,他參與錄制了某衛(wèi)視的一檔談話類節(jié)目,與一名城市環(huán)境管理專家以及兩名城管一起,探討自己的街頭作畫行為。
城市環(huán)境管理專家從美學的角度肯定了齊興華的作品,但齊興華與城管之間的“PK”卻硝煙四起。
在沒有明確法規(guī)標明“允許與否”的前提之下,城市街頭作畫,仿佛是一個沒有先例、城市的管理者們也并沒有可靠的法律條文或規(guī)章制度能夠遵循的“灰色地帶”,似乎完全憑借“城管”們的欣賞眼光或者作畫者的運氣來決定,這些畫作是否能夠保留下來。
而即便在街頭涂鴉與3D畫誕生并獲得發(fā)展的西方國家,街頭畫家們的日子也并非那么好過,除去一些獲得政府允許的作畫街區(qū),在很多公共場合,這種藝術形式也并不能夠被管理者接受。在某國外的涂鴉論壇上,有人就沮喪地發(fā)帖,“我知道我并不孤單,但是我仍然對現(xiàn)代街頭藝術有一種錯綜復雜的矛盾感覺?!?/p>
對于西方街頭畫家來說,除了受邀的特定街頭藝術展覽外,很多時候,他們也需要花費大量的精力與金錢去與執(zhí)法部門糾纏。美國很多知名的街頭畫家,甚至有過坐牢的經(jīng)歷。
“我們沒有義務和能力去鑒定你的畫作的藝術性,從而讓它們保留下來?!痹诠?jié)目中,城管們對齊興華說,但他們也承認,從個人的角度出發(fā),他們并不討厭那些畫,甚至覺得相當有趣。
“并且,今天你可以畫熊貓,但誰知道明天你會不會畫一個裸女上去?”城管們說。
“但是因為人們使用手機有可能進行電話詐騙,你們就剝奪我打電話的權利嗎?”齊興華反駁道。
“其實我理解,如果要讓畫保留,城管們可能需要繼續(xù)向上級匯報,與之相關的,也許是復雜又繁瑣、或者互相推諉的手續(xù)以及未知的結果,而拿著灰色的涂料將它們覆蓋掉,那是一件多么簡單的事情。”齊興華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
他完全認清了目前的現(xiàn)實,但卻并沒有因此而停止。
在他的熊貓臉上貼滿了小廣告,立交橋上創(chuàng)作的獅子被徹底涂抹掉,圍墻上逼真的鱷魚被拆除之后,齊興華說,“我可以畫得比毀掉它更快。”
甚至,他將這種行為從夜晚挪到了陽光之下。
“其實這并沒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饼R興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如今,他繼續(xù)在殘破的街頭尋找著可以為鋼筋水泥的城市增添一縷色彩的地方,并且在自己的微博中,轉發(fā)著路人與那些街頭3D畫作的合影,即便它們第二天就被涂抹掉了,但至少,在照片中,還可以留下那些逼真的畫作與路人的笑容。
在每完成一幅不知道可以存在多久的作品之后,齊興華都會長吁一口氣。那是他最滿足的時刻,面對著一堵破敗的圍墻,所有的榮耀與孤獨,似乎都會在頃刻間涌入,他會想起很多年前,在自己執(zhí)拗地要選擇街頭3D畫來作為畢業(yè)作品參加全校評比的時候,教授與同學們充滿著質疑的目光,但事實上,在畢業(yè)作品真正完成之后,齊興華并沒有被老師們批為不合格,而是收獲了一個被肯定的銅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