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
一
符皇后在未出閣之前,原本擁有一切,顯赫的身世、出眾的品貌、滿腹的學識。小妹金環(huán)與她惜別時,不合間多了一分艷羨,她說:“阿姐遠嫁,當要幸福?!?/p>
載著這份祝福,她以魏王長女的身份下嫁武臣李崇訓。那時候她風光無限,帶著親人的祝福,一路行去,車馬順暢無阻。
晚霞濃了山色,幾滴夜雨飄零。流蘇簾帳,蕩蕩搖搖,她的心緒也搖擺起來,有羞澀,有期許,卻從未有憂慮。就像環(huán)兒所言,她聰穎端莊,家世顯赫,這樣的人怎會不幸?
可日日憧憬的夢境,卻在現(xiàn)實的鞭撻下寂寞凋零。
她的夫君李崇訓,只當她是籠絡魏國的棋子,利用起她來,沒有半分悲憫。他渾噩度日,暴虐成性,江湖郎中幾句戲言,說她有皇后之相,他便魯莽起事,兵伐疆場,企圖用怪力亂神收復這半壁江山。
江山在他眼中是血光鑄就的名利,所以他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命運太匆忙,毫無預兆的一個血夜,匆匆替她的這段人生收了尾。
羌音胡嘯,功敗垂成的李崇訓皇帝夢破滅,盛怒之下要拉她同歸于盡,那日新月泛著冰冷的白,她藏在曼簾下,得以逃生,漢兵簇擁而入,將幾近瘋癲的李崇訓打死,她望著夫君尸首,竟一滴淚也流不出,月色凄寒,她只能仰頭,哽咽著向士兵求救:“吾乃魏王之女,吾父與統(tǒng)帥郭威有舊情?!?/p>
那一日,她救了自己,卻背上“拋夫棄國”的罪名。
二
沙場風鳴,狼煙四起,營帳中,郭威身側(cè)的男子,威風凜凜,眉目硬朗,居高臨下地望著落魄的她。營兵稟報她的身世,帳內(nèi)人紛紛咋舌,唯有他微微抬起眸,波瀾不驚道:“命由天定,她何錯之有?”后來在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里,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柴榮,是郭威的義子。
原以為這世間再無人肯驚艷登場,可柴榮卻要娶她續(xù)弦。那時母親迫于流言,逼她入庵為尼,而他就踏著一地的梨花,嘴邊開著不著邊際的玩笑:“聽義父說你茶飯不思,消瘦得很,可是想我害了相思?”明知是諢話,可她卻露出少女情懷,冷冽的性子一收再收,眸光柔似一汪秋水。
公元951年,郭威代漢建周稱帝,替她做主,定下她與柴榮的親事。婆娑樹下幾丈紅綢,日影纖長。她前朝遺眷的身份,讓理當熱鬧的婚禮冷冷清清。賓客寥寥,柴榮卻樂得清閑,夜色里他們交杯對飲,立誓兩不相棄。
三盞淡酒下肚,他便許諾有朝一日替她挽回名節(jié)??伤幌胱鏊呢摾?,只是淡淡地應著。柴榮醉意漸深,囈語道:“符兒,你為何不喜,是否惦記著舊人?”她知道,這是他深埋心底的一道坎,被驕傲倔強層層包裹,是她難以觸碰的隱痛。
三
公元954年,郭威年老體衰,染病逝世,將半壁江山托付給義子柴榮。柴榮登基,立她為皇后,風光不減遠嫁當年,他們走過雕欄玉砌,如龍車馬。他兌現(xiàn)了月下許諾,為她脫去遺眷罪名,自此再無人能將他們分離了。
春日安然,她靜坐抄習宮規(guī)典籍,不遠處的窯爐里熏著環(huán)兒帶來的紫蘇草,藥香淼淼,氤氳纏綿。她因舊疾復發(fā),周世宗忙于朝殿無暇后宮,便讓她的妹妹環(huán)兒常來照料她。
環(huán)兒平日淡雅素麗,進宮小住卻尤為隆重,一身錦繡羅衫,明艷奪人。她將她富麗的妝容看進眼里,像是沉醉之人輕啜了一盞隔了夜色的茶,涼意不禁蔓延。
周世宗總問她近日消瘦是否因后宮操勞,她搖搖頭,枕上他的胸膛,聽那里傳來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強而有力;有時聽著心跳聲一夜不眠,直到破曉微露,眼底的水霧被陽光曬干。她才知曉,就算日夜守著,護著,她的生命也是趕不上他了,既不能相守,何故要拖累他呢?
這日是立春后難得的明媚天氣,她跪坐案邊研著墨,道:“陛下,選妃之日將至,臣妾思家心切,不知可否舉薦環(huán)兒入宮為妃,照應左右?”御筆陡然停頓,他難以置信地問:“入宮來住的法子不是很多?”她跪地答道:“臣妾愚笨?!边@四個字似是一顆火種,點燃了他心中之怒,連同那些隱然未提的寬容和忍耐,紛紛盡毀。
“是愚笨,還是你無情?”他大袖一揮,杯盞破碎的聲音震得她血氣翻涌。長久的靜默后,他丟下她寂寞的身影,揚長而去。
而后是綺麗錦簇的封妃盛典,人聲鼎沸的庭外,濃濃春色,輕歌曼舞,周世宗大發(fā)詩性,不合時宜地寫了一幅字:“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p>
臺下群臣不明其意,仍紛然叫好,她的眼中卻盡是悲涼,看似灑脫的一紙字,短短兩行,勾勒著許多舊時記憶,刺得心隱隱作痛。
四
周世宗愈發(fā)暴虐,朝殿議事時,單憑個人好惡就誅人九族,懲罰無度。個中隱情她無從探究,因他再未登過她的門,只是會送名貴藥材續(xù)她的命,真真切切,滑稽荒唐。
有時她伴著裊裊藥香,昏昏欲睡,琉璃夢里還有月下對飲的剪影作陪,可有時一夜無夢,意有所失地守到天亮。
一日醒來,青燈染眉,宮內(nèi)一陣喧鬧。宮人們稟告,說周世宗要斬殺阻攔他兵討淮南的忠臣良將,讓她快去勸勸。
她站在觸目驚心的朝殿上,血染的尸體,仿佛一昔回昨,可此刻她再不想躲在曼簾下,重演悲劇,于是上前幾步道:“臣妾愿同陛下共伐淮南?!彼暽缢?,驚起朝殿嘩然,周世宗只有沉默。
這場征途依舊是上天的恩賜。她從未隨軍遠行,更不知馬背上的柴榮眉目間硬朗如昔,鋒芒不減。雖一路艱辛,但能與他走完最后一程,已是無憾。
夜風吹亂雨簾,茅屋外是喧囂的夜,屋內(nèi)蓬草雜亂,她氣息奄奄。落寞的目光隨著孤零零的燭火閃爍——“長恨人心不如水?!?/p>
彌留間,她望著天際間浮動的流云,掛念起以前的相思夢,夢里的柴榮一身戎裝,波瀾不驚,像是一葉扁舟,載她乘風破浪,走出人生低谷。
只可惜,人難為水,劫后余生的她丟盔棄甲,失了當初豐盈的少女心,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遺落在殺戮的雨夜。生還的女子患得患失,膽怯愛恨,只怕愛錯了便覆水難收。如今罷場,她總算在良辰舊夢中崢嶸地愛過,即使偃旗息鼓地敗了,也不負此生。公元955年夏,宣懿符后重病不治,于汴梁病逝,墓葬懿陵。
編輯/夕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