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齊岳峰
相當一批傳統(tǒng)藝術都在被媒體冷落,缺少曝光度,進而導致觀眾流失,在高曉攀看來,這是相聲行業(yè)在多種娛樂形式的競爭中所面臨的惡性循環(huán)
下午4點,高曉攀走進嘻哈包袱鋪在北京交道口的劇場。
他是這個主要成員為“80后”的中國新生代相聲團體的“掌柜”,就像個鄰家小伙子,沒有客套,但是也有過了而立之年的成熟。
接受《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專訪后,高曉攀穿上大褂上臺表演,為這個劇場制造笑聲。
時間回到2008年5月16日,嘻哈包袱鋪在北京鼓樓附近的廣茗閣劇場成立,相聲20元一場,臺下觀眾兩名。他們弄了張辦公桌,上面蓋了一塊布,就開場了。
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是,他們最初的觀眾是因為吃烤串消費滿100元而獲得贈票才來的,高曉攀和同伴演得很賣力,搞得觀眾都不好意思上廁所。
嘻哈包袱鋪如今在北京已有3家主要劇場,高曉攀也上過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和喜劇綜藝節(jié)目,拍攝過電影,回到劇場演出的時間越來越少。
賣力照舊,高曉攀每10秒抖出一個能響的包袱,晚上11點演出結(jié)束,他召集成員開“反省會”,總結(jié)哪里效果不好。
“謹小慎微”是嘻哈包袱鋪的準則,這背后有高曉攀的憂患意識,畢竟嘻哈包袱鋪曾經(jīng)歷過將近一半成員出走、劇場關張等危機。在他眼里,面對市場,相聲行業(yè)仍是沒落的,不使“拙勁兒”就想成名的相聲演員大有人在。
新“角兒”
嘻哈包袱鋪最初的核心成員里有三分之一是專業(yè)相聲演員,2008年他們面臨著同一種尷尬:喜歡相聲,從小就學,畢業(yè)之后卻進不了專業(yè)團體。
從中央戲劇學院相聲大專班畢業(yè)后,高曉攀以為自己可以順利進入部隊專業(yè)演出團,但事與愿違。
那時相聲演出很“冷”,轉(zhuǎn)行的同學很多。坊間傳聞,19歲時,剛剛出道的高曉攀因為心高氣盛,覺得“很多人的話都不對”,結(jié)果迎來了相聲界罵他一個人的局面。
沒有團體接納,保定人高曉攀成了“北漂”,到西單做導購養(yǎng)活自己。在柜臺看到朋友時,高曉攀會躲到廁所抽煙,感覺自己白學了多年相聲,慚愧、狼狽。
成立之初,嘻哈包袱鋪里聚集著和高曉攀一樣不得志的年輕相聲演員。他們聚在一起吃烤串,想著什么時候成“角兒”,什么時候巡演,什么時候能拍電視劇。他們開始在網(wǎng)站上發(fā)帖宣傳,結(jié)果是發(fā)帖的速度幾乎趕不上網(wǎng)站刪帖的速度。
但沒過多久,德云社將京城的劇場相聲帶火了,嘻哈包袱鋪則在成立半年后成為第二家火起來的民間相聲團體。
2008年郭德綱的弟子們還沒躥紅,相較而言,嘻哈包袱鋪的“年輕”成了最關鍵的賣點,他們也有做“新銳”的自覺:偶爾穿T恤衫而非長袍演出,包袱里夾雜著最新的流行話題。
這種“反傳統(tǒng)”很受年輕人追捧,當時團隊的一位主力成員在一檔電視訪談節(jié)目上說:“嘻哈包袱鋪要走前無古人的路?!?/p>
嘻哈包袱鋪成立不久就推出了舞臺相聲劇,2011年推出的相聲劇《超級新白娘子傳奇之有碘咸》曾創(chuàng)造連續(xù)兩個月場場爆滿的紀錄。嘻哈包袱鋪在那時已經(jīng)決定在適當時機嘗試做影視。
“相聲段子也是很好的IP。”高曉攀曾對媒體這么說。他正在實踐相聲轉(zhuǎn)IP,在相聲行業(yè),嘻哈包袱鋪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他希望能靠強IP成就“曉攀傳媒”,更大的野心則是反哺相聲行業(yè)。
高曉攀“孵化”的IP,來自2015年他參加東方衛(wèi)視《歡樂喜劇人》時創(chuàng)作的喜劇作品《兄弟,別鬧》,競演時,作品時長是10分鐘。
2016年3月,《兄弟,別鬧》“孵化”成將近2小時的話劇登臺,首演當日,900人劇場滿座;7月,同名大電影開拍。
2015年有兩部喜劇電影成為“爆款”——《煎餅俠》和《夏洛特煩惱》,它們的背后分別是網(wǎng)絡段子手和話劇團體開心麻花。高曉攀也想帶領嘻哈包袱鋪在電影行業(yè)成為新“角兒”,但能不能成功他說不好。
拍攝過程45天,每天高強度工作,拍攝周期愣是壓縮了一半。一般電影導演拿的是以場次為單位的劇本,而高曉攀“高導”拿著以鏡頭為單位的分鏡頭劇本,極度專注、神經(jīng)緊繃地拍完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
應是滿載而歸,卻又一無所獲
2015年,嘻哈包袱鋪雖在《歡樂喜劇人》中推出了《兄弟,別鬧》這個IP,但在節(jié)目中的競演排名并不理想,決賽第一輪,他們便被淘汰了。
在成名之時以“新銳”感著稱的嘻哈包袱鋪,在節(jié)目播出時獲得的評價卻是“過于傳統(tǒng)”“走煽情路線”,以講述敬老院的傳統(tǒng)老藝人面臨技藝失傳時的落寞為主題的作品《梨之園》,便因為淚點多于笑點而毀譽參半。
“綜藝是綜藝,藝術是藝術。”在高曉攀眼里,現(xiàn)在很多相聲都是“綜藝相聲”,而非“藝術相聲”,綜藝可以只是逗樂,但藝術得有高度。
喜劇節(jié)目上來先刻意讓人哭,這在高曉攀看來也不合理:“大家花了錢來看喜劇,你先把人弄哭算怎么回事?”關鍵在于動機是什么,是真正要表達“勸人向善、普度眾生、解開心脈”的東西,還是沽名釣譽。
一旦以相聲演員的身份站在喜劇競演的舞臺,嘻哈包袱鋪便自然而然地把一門傳統(tǒng)曲藝的使命感拿了出來。
熟悉嘻哈包袱鋪劇場演出的人能看出他們的緊張,在首場競演時,高曉攀似乎擔心包袱不夠響,他的臉顯得有些僵。
他和搭檔尤憲超在這檔節(jié)目中很少有顯得放松的時刻,他們想表達的東西很沉重,傳統(tǒng)技藝面臨失傳,就像相聲的精神傳承也舉步維艱。
高曉攀和尤憲超的比賽結(jié)局,應了高曉攀曾提及的一位相聲界老先生的話:相聲應該是滿載而歸,卻又一無所獲。
但在高曉攀看來,這又是相聲的魅力所在,下苦功,未必就是為了成功,和《霸王別姬》里那句臺詞一樣,是為了“成全自己”。
高曉攀總是問他的徒弟“你有三年認認真真的學徒經(jīng)歷么?”高曉攀的學徒三年里,每天早晨起來不厭其煩地說“不想說的繞口令”,直至把自己的煩躁消磨殆盡。
這三年讓高曉攀在說貫口相聲《地理圖》時讓劇場的每個觀眾都專注地看著他,然后在結(jié)束時,爆發(fā)出一聲“好”——看似一無所獲,其實滿載而歸。
“他不用功他不努力,覺得‘我會用一些幽默的語言就會說相聲,我聽了兩三天傳統(tǒng)節(jié)目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相聲演員,這可能嗎?這不可能?!钡邥耘拾l(fā)現(xiàn),如今這樣的人在相聲行當里占了大多數(shù)。
幾天前,嘻哈包袱鋪的幾個成員來到五臺山,按規(guī)矩,要“拜口拜心”?!鞍菪摹笔菫榱朔词∽约河袥]有正確的價值觀,是真正熱愛這個行業(yè),還是把相聲當成名立萬的工具。
“拜口”是要“謹小慎微”“惜字如金”,高曉攀希望嘻哈包袱鋪多行動,少說話。
行動的確不少。前不久,高曉攀個人簽約喜天影視,后者旗下?lián)碛袇切悴ā⒑G宓榷辔恢嚾?。而?015年5月,嘻哈包袱鋪完成了A 輪融資。
高曉攀想紅,想把嘻哈包袱鋪做大,而初衷是“能把嘻哈包袱鋪帶得更好,證明相聲演員能做很多事,也能為相聲做很多事”。
一個段子2000元
為相聲做事的渴望背后,是高曉攀對相聲行當落寞的擔憂。
有一天,高曉攀參加一個電視臺的節(jié)目錄制,在大廳里見到國家京劇院的一級演員與他們一群名不見經(jīng)傳的相聲演員坐在一起化妝,但“一個選秀節(jié)目里排名幾十位的選手都能有獨立的化妝間”。
如此看來,相當一批傳統(tǒng)藝術都在被媒體冷落,缺少曝光度,進而導致觀眾流失,在高曉攀看來,這就是相聲行業(yè)在多種娛樂形式的競爭中所面臨的惡性循環(huán)。
相聲行業(yè)報酬不高,養(yǎng)不活“角兒”,相聲行業(yè)缺乏響當當?shù)摹敖莾骸?,就像電影行業(yè)沒有明星。
尤憲超記得,嘻哈包袱鋪成立的第一個月有四場演出,每個演員獲得的酬勞是27元6角,一位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咱一個月?lián)炱孔右脖冗@多吧?”
演出漸漸增多后,原劇場老板高薪挖走三成演員以新團體名義演出,將嘻哈包袱鋪趕了出去。
這是嘻哈包袱鋪第一次面臨人員出走危機,雖然并沒有對發(fā)展造成太大影響,但高曉攀感到,單靠情感紐帶不足以應對危機四伏的江湖。
2011年之后,相聲團體山頭林立的局面越發(fā)明顯,一些同輩相聲演員開始“搶占”市場,嘻哈包袱鋪的票房逐漸受到影響。2014年4月,第二次人員出走使嘻哈包袱鋪元氣大傷——團隊的一位元老帶領30余名成員另立山頭。
嘻哈包袱鋪位于鼓樓和西直門的劇場被出走團隊以更高場租“占據(jù)”,安貞門劇場因消防不過關而關張,一時間,嘻哈包袱鋪只剩下崇文一處劇場。
這次事件仍然會被嘻哈包袱鋪宣傳總監(jiān)單洋記起。單洋的解釋是,就像很多相聲團體都面臨的問題一樣,當時嘻哈包袱鋪也有一些演員在這個平臺上積累了一定的資源與知名度,覺得“出去掙得多一些”。
高曉攀的委屈在于,自己在外面跟別人喝酒應酬,才換來團隊露臉的機會?!拔矣X得帶著大家去掙錢、去露臉,就是回報大家的一種方式?!?/p>
至于離職員工提出的待遇微薄問題,高曉攀的回應是團隊不會為缺乏創(chuàng)新力、老段子來回說的演員埋單。
那時創(chuàng)作新段子沒有獎勵,更不會像電影演員出演新作品一樣被媒體大規(guī)模曝光,這造成原創(chuàng)力的匱乏,最初號稱售賣段子的嘻哈包袱鋪沒了新貨。
高曉攀坦言,2013、2014這兩年,團里幾乎處于零排練的狀態(tài),粉絲流失了不少。很多老粉絲甚至在2015年看到嘻哈包袱鋪參加《歡樂喜劇人》時驚訝于“嘻哈還存活著”。
2015年5月,嘻哈包袱鋪完成A輪融資后,開始以高薪聘請新的喜劇作者,如天津曲藝家協(xié)會會員劉春山。
獎勵機制開始運行。嘻哈包袱鋪的演員如果每月有一個原創(chuàng)新作品,可以獲得2000元獎勵,整個團隊的年度指標是1年150個段子,而2016年的指標,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成。
規(guī)矩
相聲行當講究一些舊有規(guī)矩,嘻哈包袱鋪在成立之初靠的是兄弟情義,但2014年的變故讓高曉攀一度消沉。
嘻哈包袱鋪這場危機有“不破不立”的意味。高曉攀開始重新思考團隊的發(fā)展,除了反思創(chuàng)作力匱乏的根源之外,也開始從團隊管理與企業(yè)經(jīng)營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嘻哈包袱鋪在早期曾赴日本參觀最古老的喜劇藝能事務所吉本興業(yè),它是亞洲第一家上市的喜劇企業(yè),依靠資本的力量打通了喜劇產(chǎn)業(yè)鏈,這是高曉攀所期望的。
2015年談下A輪融資只用了高曉攀一個月的時間,他也想通過新資金的注入完成嘻哈包袱鋪的企業(yè)化。
嘻哈包袱鋪如今通過企業(yè)的方式管理員工,“有經(jīng)濟合同,就要履行所有的義務”,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傳統(tǒng)的師徒關系的遺棄,而是一種新規(guī)矩。
不過,嘻哈包袱鋪的企業(yè)化管理進程還是要經(jīng)歷一些困難。畢竟,相聲演出是嘻哈包袱鋪的主營業(yè)務,一般企業(yè)的管理人才并不容易摸清相聲演員的行當規(guī)矩,也就難以處理人員管理問題。
高曉攀不得不承擔管理者的角色,雖然他很懷念那種單純說相聲的日子。
尤憲超身兼企業(yè)合伙人,在這方面,他透露高曉攀“硬啃下許多管理、財務方面的書”。
企業(yè)化經(jīng)營還在摸索,但資本仍看重曉攀傳媒內(nèi)容產(chǎn)出的能力。近期,曉攀傳媒完成了A輪+投資,估值上漲4倍。
高曉攀接受采訪時多次提到學相聲時老先生們的教誨,很多規(guī)矩是“修心”的,比如要懂得放慢腳步。因此,嘻哈包袱鋪還不急于上市。
然而很多人希望一步跨到利潤的層面。
電影《兄弟,別鬧》就面臨著這樣的境地,沒有人認真與高曉攀聊內(nèi)容,“大家都在聊資源,說能不能把那個小鮮肉叫過來,把那個明星叫過來?!备邥耘实幕卮鹗?,“這樣的話就別聊了,我們該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