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海棠
秀挺著肚子到姑媽家,侏儒姑媽給她開門。秀剛剛擠進門里,她之前停下來叩門環(huán)時放到地上的布包迅速被姑媽提了進去。姑媽人矮手長,看上去圓滾滾的身體笨拙,實則比秀靈敏。
這才初春,秀的肚子還不算太大,只是稍有點顯眼,看上去也就四個多月。不知穿的誰的薄夾衫,又大又舊,袖口挽上三挽還是不利落。若不是穿著這么不合體的衣服,秀還蠻好看,眉清目秀,嘴唇飽滿,鼻子挺挺的,發(fā)型也還是學(xué)生頭。
姑媽家在鎮(zhèn)上,臨著街市,院子大門右側(cè)開了一扇單門做修理鋪,鋪子后門直接通向院子里。秀安靜地在姑媽家住下了,直到有一天她的女兒會走路了,蹣跚走到鋪前面玩,街坊鄰居才知道這個院子里多了兩口人。別人問起正在修傘的瘸子男人,“這是誰家的孩子?”瘸子男人說“外甥女”。多嘴的還會多問幾句,不多嘴的笑笑了事。只是除了這句,再有多的問話瘸子就不回復(fù)了。有不知趣的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侏儒女人就會頂人家一句“我侄女的小孩,以后都在我這兒住,跟我們一家,別每次見了都問”。
來修理鋪的都是街坊鄰居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趕集的人,彼此都熟,也都知道侏儒女人的脾氣,她嗆了人,也沒有跟她計較的,來取鞋的取了鞋走人,來取傘的取了傘走人,樣子并不記仇生氣。這個修理鋪幾乎無所不能,修鞋,修傘,修自行車,修鍋底,修瓷盆。喜歡打趣的人拿瘸子開玩笑,問他“瘸子,你都沒騎上過自行車,能修好嗎”?對這樣的話瘸子也不計較,說:“你天天騎,屁股都能長上面,沒見你能修它?!贝蛉さ娜撕俸僖恍?,繼續(xù)給瘸子打下手遞工具。瘸子瘸得實在厲害,站起來,整個右腿在空中打秋千不著地,即使是那條好的左腿也是瘦得不成樣子,總之他的下身整個就是畸形。他若坐著不動,看臉龐、胳膊、手倒是—個健壯男人的體魄。瘸子要是非得站起來不可,為了右腳能著地,他的左腿就要彎起來襯著右腿,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保持平衡。像校車把,打氣這樣需站起來使力氣的活,客人多是自己動手做了。
這樣的一家人日子過得還好,女人會修鞋,手藝也好,客人都很滿意。孩子大些會自己玩時,秀也跟姑媽學(xué)起了修鞋。本來不是什么太難的手藝,秀很快就學(xué)會了。只是頭兩年里,手藝不如姑媽,畢竟還是年紀輕,手上沒勁,不像肥肥胖胖的姑媽。姑媽、姑父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秀在她的女兒三歲這年的秋天才滿十八周歲。母女倆的生日一前一后,一個是八月十六,—個是八月十七,這記的也都是歷的日期。
秀的女兒叫歡歡,姑媽總是向人強調(diào)是歡歡喜喜的“歡”。歡歡會走路后喜歡在修理鋪玩,喜歡擺弄姑姥爺?shù)墓ぞ撸€喜歡坐姑姥爺?shù)男●R扎。這之后常有一個模樣講究的中年婦女站修理鋪前遠遠地看她,有時會走過來給她一包零食,有時會是一箱牛奶,后來來的次數(shù)多了,還送歡歡好看的裙子、花棉襖。
起初秀不知道該不該接這些東西,姑媽倒大方,說“怎么不接,接了,她該出這一份!”秀聽姑媽這么說,幾次之后,大大方方接了,有時還會讓中年婦女進去坐坐。中年婦女欲言又止的,總說還有事,順道來看看就走。秀看看姑媽的眼色,由她自由去了。
成年后的秀面容越發(fā)地好看。只是因為身子生養(yǎng)過孩子,不是花季女孩該有的身段。但也不難看,個頭也長高了。
秀的父親三年半后才出現(xiàn)在修理鋪,來也是有目的的。這天是背集,街上沒什么人,三個大人在趕前一天逢集時客人送來的各種物品。姑父鋦鍋底,秀用機器扎鞋,姑媽一邊哄著孩子玩一邊往一塊皮子上涂膠。秀見父親來,站了起來,也沒敢出聲說話,傻傻地站著。是姑父先開的腔,說:“喲,二兄弟來了。進院子里坐?!闭f著扶著右腿站起,摸著墻把秀的父親往院子里讓。院子本來有大門的,只是一直鎖著,他們自家人出入院子都是從修理鋪走。
秀的父親有點磨不開臉,看了一眼秀,低下頭往院子里去。他雖低下了頭,眼里難免還是流露出了驚奇,這個年紀不太臉上有些滄桑的父親還是看出了二女兒長高了。他若沒記錯,把她趕出家門的那年,她沒這么高,身材自然也沒這么胖。頭發(fā)也長了,隨意地綰一把在后面,樣子形容很是—個成年女子的味道。
兩個男人進院后,秀有點不安,就收了活兒,過來把孩子抱在懷里,怯怯地叫姑媽:“姑媽……”只這么叫,不知要說什么。
姑媽繼續(xù)在一張皮子上刮膠,頭也不抬,很是經(jīng)事的神情說:“不會有什么事,可能就是路過來瞧瞧。你不想跟他說話就不說話,他不認你,也是一家人,這關(guān)系跑不了?!毙懵牴脣屵@么說,嘴里“哎”—聲,算是聽從了姑媽的話。
約莫有一個時辰,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從院子里出來,秀的父親說要趕縣城,姑媽也沒留他用午飯。這天秀去煮的午飯,到吃飯的時候,難得一家人圍了桌子吃,桌上放了一盤豆芽一盤茄子,歡歡用手捏著豆芽一根一根地往嘴里放。自己這么吃著,還不忘往每個^碗里放上一根,樣子很忙,很喜歡吃,很高興。飯吃到一半,秀給姑父裝第二碗,姑父接下剛往嘴里扒第一口時隨身子往上一挺打一個響嗝。姑媽就罵他:“不知道先喝口稀水嘛!”姑父也不接話,一邊打嗝一邊吃下了第二碗。秀就覺得這頓飯不對勁,心里直起疙瘩。果然,等大家都放下碗筷,姑父發(fā)話了,說:“秀,你爸這次來說是那邊想要回孩子。你呢,就算是我跟你姑的閨女,可以再找婆家。你也是大人了,我跟你姑媽不給你拿意見,你自己想想怎么辦?!?/p>
這時姑媽接上話說:“那邊說要是把孩子給他們,就撤了你哥的案子,你也可以再找婆家。就是兩清了,以后誰也不扯著誰了。你呢,就是你姑父說的,算是我們的閨女,以后也從我們這里出去,你要是不記你爸你媽的仇,可以當(dāng)親戚走?!惫脣屢幻锥笥业膫€頭,說這話時要仰著臉看秀。
秀雖是十八歲,也是一個三歲孩子的母親了,自己卻也還是個孩子脾氣,心里不高興表情全在臉上。但這么三年多的生活讓她孩子氣的臉上又多了—份忍耐,所以這時的她看起來是又煩躁無助又悲傷抑制,想哭也不是,想爆發(fā)也不是。姑父吃完飯叫了歡歡去修理鋪里,留下姑媽和秀兩個人繼續(xù)交談。
姑媽說:“秀,去屋里歇歇吧,這里我收拾?!彼@意思其實是說,“孩子,想哭就去哭一場吧,別憋壞了,你也還不過是個孩子,這三年過來你也不容易,剛把孩子拉扯大,以為平靜了,那邊又來添亂。”姑媽個子太矮,不然這個情景是該把孩子拉在懷里安慰一場的。
秀手里拿著一雙筷子和歡歡的小碗站著一動不動,等姑媽過來要她手里的東西時,才終于滴下了眼淚。她把手里的東西給姑媽,轉(zhuǎn)身去自己的房間。
這的確不是一個十八歲女孩的房間,堆滿了奶孩子的小衣服、毛衣、薄厚棉襖和孩子的尿墊。房間里也沒有一個衣柜,只有一個不成型的大方桌和架在墻上用來搭衣服的兩根竹竿。除了這些,真是再沒有其他的東西了,黃土泥的墻上連一張畫都沒有。秀坐在床上一邊哭一邊折歡歡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折了兩摞子,然后靠了床上的墻邊放好,就撲在上面放聲哭開了。姑媽早洗好了鍋碗,坐在屋檐下聽秀屋里的動靜,直聽到秀叫著“媽”哭出聲來才放心去修理鋪做活。
還是秀剛讀初二的時候,秋吧,天氣還沒有真正地涼下來,玉米還沒有長成金黃,秀跟同學(xué)從學(xué)校逃課出來,直接就被高高的玉米地掩沒了。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學(xué)校一面靠路,一面靠河,遠遠地離著集市和村莊。逃出來的學(xué)生中有人熟路,先是順著河走,然后拐上—條大道去與人會合。
秀第一次出來,見到會合的人才知道對方都是男的,其中有兩個跟她們中的兩個女生在談戀愛。戀愛是個很神奇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誰也弄不懂它是什么東西。沒談過的不知道,談過的也說不清,說是你還不知道是怎么發(fā)生的時候兩個人就已經(jīng)在談戀愛了。真玄妙。秀還沒談過,什么也不知道,到了錄像廳,除了兩對熟悉的,剩下的各自配成對找了位置坐下,她被一個男生拉起手坐到了一起。
這樣她就跟外校的男生談了戀愛,外校的那個男生自然也是個不好好讀書的孬孩子。他讀初三了,因為打算到年齡后去當(dāng)兵,高中上不上兩可,不想中考,學(xué)習(xí)很是不上心,本是上學(xué)的時間,能踩著山地車跑十幾里到外校去打架。他又是個超生孩,自小養(yǎng)在舅舅家,父母因為沒養(yǎng)他,長大后不好狠管。舅舅呢,還是隔了_層,也不好管。這樣他就認識了秀,這一幫與那一幫也就談起了戀愛。秀在這年的臘月懷孕了,但她不知道,直到第二年的開春棉襖脫掉換成單衣,姐姐才發(fā)現(xiàn)她肚子鼓了,就告訴了媽媽。媽媽知道出大事了,秀讀高中的哥哥帶人找了那個男孩把他一頓狠打。那個男孩這時已經(jīng)不讀書了,在社會上胡混,幾天沒回家家里人也不知道,直到有人通知一個屋子里死了人,家里人才知道出了事。男孩老家是另一個鎮(zhèn)上的,緊挨縣城,因為父親在縣城化肥廠上班,家里有點勢力,揚言要把秀的哥哥關(guān)進監(jiān)獄,終身不得出獄。鄉(xiāng)里人其實隔得再遠,都是能扯上親戚的,秀的父親找了人去男孩家說情。男孩的父親是讀了書的人,還講點道理,他們也知道這件事的源頭還在他們的兒子那里,見秀的父親低三下四地求饒就提了要求,要秀為他們家生下這個孩子,并且這一輩子不得嫁人,算是給死了的兒子留了后配了婚。但是呢,生下的孩子要是男孩就把秀娘倆接過去,要是女孩就只能秀一個人養(yǎng)。這情況,秀的父親想妥協(xié),只好犧牲了秀保兒子,又加上覺得有這樣的女兒丟臉,就跟秀斷了父女關(guān)系把她趕出了家門,讓秀只身一人去投靠膝下無子女的侏儒姑媽。
秀那時還是個孩子,能怎么辦呢,天沒亮起來辭別了媽媽、姐姐和事后才知道打死了人嚇得丟了魂的哥哥,去了愿意接收她的姑媽家。
現(xiàn)在,三年半后,哥哥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xué),眼看著能有個好前程,當(dāng)年男孩的家人又找到秀的父親想要回歡歡。因為男方的大兒子這時已大學(xué)畢業(yè),一畢業(yè)就留在了北京給人家當(dāng)上門女婿,是肯定不回來了。男方的媽媽想著以后身邊無后,就想起了歡歡,這要求男方父親也是支持的,還說可以給歡歡弄城里戶口,將來接他們的財產(chǎn)。人心真是變化得快啊,只是幾年時間,他們就不再重男輕女想要回孫女了。
這事叫秀沒辦法,她親手帶大的歡歡,與孩子相依為命的情感早已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多少個日日夜夜也是因為這個熬過來了,怎能說給就給?秀不愿意,說孩子還小,等大些再說。
秀的父親只好觍著臉堆著笑去跟男方的父母說歡歡還小,還離不開媽,孩子的事不如先緩緩。他這么低聲下氣自然是要保他的兒子順利上完大學(xué)。后來,秀去家里拉縫紉機見著母親,母親跟她說,她父親為了她能保住歡歡苦苦求人,從縣城回來之后整個身子都矮了一截。母親這樣的話,秀是信的。
修理鋪的兩邊一家是服裝店,一家是糧行。服裝店的老板娘是外來的租戶,糧行老板是姑父家多少年的老鄰居。給糧行幫工的一個男的,幾次托服裝店的老板娘打聽秀是不是死了丈夫,要是一個女人家?guī)е⒆?,他表示愿意跟秀處對象。這個幫工看上去比秀大遠了,又黑又駝。服裝店老板娘找姑媽試探了幾次,姑媽深知秀的情況,她那邊有約定的,不能嫁人,就狠狠地拒絕了服裝店老板娘的意圖。
秀隨著歡歡長大操心少了,心閑下來人越發(fā)好看,上門來提親的人一直沒有間斷。有一個賣肉的算是街上的好行當(dāng)了,年近四十,不瘸不拐,只是三年前死了老婆。兩家的攤檔在街直角的兩條邊線上,要看看對方不難。秀是早就被人看過多少回了,可是秀怎么也不愿過街去看人家,她心里知道自己得守著不能嫁人的約定。她想,就算是為了哥哥吧!
轉(zhuǎn)眼這年陽歷9月,歡歡已滿六周歲,可以上小學(xué)了。秀第一次離開她生活了六年多的街道去給歡歡報名,這一報名才遇到歡歡的戶口和姓氏的問題。秀想,那邊起初說了不要她們的,心里自然不愿讓歡歡隨那邊的姓氏,就讓姑父去求了人把她們娘倆的戶口弄到了他的名下。
秀一天來來去去經(jīng)過幾條街接送孩子上學(xué),知道她早早死了“丈夫”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好心人出于憐憫還是想著給她介紹個下家,但介紹來介紹去不是死了老婆,就是缺胳膊斷腿短智商的。秀無心談這事,但拒絕不了,只好應(yīng)付著。她也是經(jīng)了提親這些事才意識到人生的殘酷,原來人活一世一步也錯不了的。這是她不能再嫁人,若是能,再嫁竟只能找“門當(dāng)戶對”的了。
歡歡讀五年級的時候,也就是十歲這年臘月,秀的哥哥娶妻設(shè)宴??刹]有人請秀回去參加哥哥的婚禮,秀事后從姑媽那里才得知這事,自然是哭了一場。原來,連跟她關(guān)系最好的哥哥也把她忘了。但她還是繡了一對紅荷花綠鴛鴦的十字繡枕頭加一份好禮,托姑媽送了過去,也沒讓說是她送的。可是這種事誰不是心知肚明的呢,都是捂著不說。新嫂子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這件事后,對秀來說,一個人內(nèi)心的成長才暗暗開始,像冬天柳樹的體內(nèi),誰也看不出來地醞釀著春天的情緒。
歡歡是個機靈的孩子,奶奶年前來看她,提了一件粉紅的羽絨襖,她在秀的許可下收下衣服,當(dāng)即親昵地叫了一聲奶奶。除了她喜歡的羽絨襖奶奶還給她帶來了一雙紅皮靴,當(dāng)歡歡穿上一身,立即從灰姑娘變成了白雪公主。奶奶見歡歡高興,趁熱打鐵問她要不要去城里跟爺爺奶奶一起過年。歡歡自然是一口就應(yīng)下了,秀這時開腔已晚,要再拒絕勢必會讓歡歡跟她翻臉。歡歡委實是—個個性十足很有主見的孩子,因為身世問題一直跟秀暗暗地僵著。
過了年初五,奶奶把歡歡送了回來。歡歡臉上不大歡愉,秀問她怎么啦。歡歡說想去城里,在城里又可以學(xué)鋼琴,又可以學(xué)舞蹈,還可以讀好學(xué)校,說奶奶住的新小區(qū)旁邊就有一所漂亮的中學(xué),可比他們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好看多了。
秀不高興聽歡歡這么說,當(dāng)即呵斥了歡歡,叫她以后不準再提及去城里的事。但這天夜里,秀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她想清楚了對歡歡發(fā)脾氣的原因。她的整個世界只有歡歡,若失去了她,她不敢想象接下來如何活過一天一天漫長的白晝和黑夜,—年一年漫長的春夏秋冬。
六年級時,歡歡沒有考上縣城里的中學(xué),因為歡歡想去城里,死活不愿意讀家門口的中學(xué),要求復(fù)讀一年。復(fù)讀班的班主任一天家訪,到了秀家,與秀在院子里從下午一直聊到傍晚。進入夏天的陽光很是明媚,把院子里一棵柿子樹都要照透了。光從樹葉間灑下,白花花的光打在放了茶杯的小方桌上。有一個細小的光影竟是活的,從白瓷杯里一躍就跳到茶杯蓋上,又從杯蓋上跳到剝落了紅漆的桐木桌上。有些腐朽的桐木桌面發(fā)白的樣子,讓秀覺得這十來年的光陰真的是實實在在地過去了。
歡歡在校談戀愛了。似乎也沒有出格,兩人還約好了一起考去城里。秀看著在桌子上跳來跳去的那個細小光影心里很是感嘆,女兒可是比她機靈的,懂時務(wù)的。這時秀回過頭來看她在這個年紀所做的事情,真心覺得自個兒愚笨極了,整個人是糊涂的,混沌未開。
秀不想把歡歡給她奶奶,可也攔不住歡歡自己要往城里去。
歡歡考上縣城中學(xué)的這年,縣城更市,新城畫了一個圈,增加了兩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歡歡奶奶鄉(xiāng)下的鎮(zhèn)子劃在了新三環(huán)邊上,秀姑父他們的鎮(zhèn)劃人五環(huán)。這一下可都成了城里人了,歡歡很高興。但等開發(fā)到五環(huán)還有些年頭,而三環(huán)內(nèi)說動工就動工了,市政府新址就在三環(huán)和二環(huán)中間。
歡歡的奶奶以三環(huán)邊上一塊宅地為條件贈予秀,讓歡歡隨父的姓氏人他們的戶口。秀的父親再次找到秀希望秀應(yīng)下這個條件,這樣—來,那塊三環(huán)的宅地就是秀的了。父親的意思是,秀若用不著可以給她哥哥建一所房子。秀覺得姑媽家也是城里了,她如今成了他們的養(yǎng)女,這塊宅地早晚會是她的,所以她私心下并不愁將來無安身之地。
但事情并不像秀想的那樣美好,問題出在了姑父這邊。原來姑父是不想把宅子給秀的,他早已把這所宅子許給了他弟弟的二兒子,最近聽說劃入五環(huán)了,他的親侄兒一下子跟他很親,常往修理鋪來。
因為鎮(zhèn)子劃入五環(huán),鎮(zhèn)上的學(xué)校也都統(tǒng)一要求穿了校服,這一下,愛潮流的姑娘小伙不干了,私下修改校服。褲腳要窄一些,T恤要短一些。秀他們住的地方背街那邊隔不遠就是中學(xué),秀見修改衣服的生意好,就跟姑父姑媽商量在房子的另一側(cè)開個門專門修改衣服。姑父姑媽一口答應(yīng)了,因為這時下的修理鋪早沒有修瓷盆修鍋底的活,送來的鞋子也多是做護理、擦洗,平時里三個人能閑下兩個。這樣的情勢下,為了長遠的生計,秀才想要去母親家拉縫紉機。
等那邊的門開好,秀厚著臉皮趁天色暗回到娘家。她起初擔(dān)心的是父親不會同意,等她說明來意,不想,首先答應(yīng)她的竟是父親。那時屋里開著電視,父親的目光從電視上轉(zhuǎn)過來只看了她一眼,轉(zhuǎn)頭沖她母親說“給她”,然后又轉(zhuǎn)回去看電視。父親這樣允準后,還幫她把縫紉機抬上架車。多少年了,秀這是第一次跟父親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她本想看看父親臉上的神情,揣摩一下父親現(xiàn)在對她的態(tài)度,但是天色真是太暗了,秀只感到在跟父親抬起縫紉機時他重重的呼吸聲。
把縫紉機抬上架車,秀在家里并未再做停留,因為父親再沒發(fā)話,母親也沒表示留她。但秀心里似乎也知足了,想想自己不就是來要縫紉機的嗎?現(xiàn)在要到了,還能再期待什么?秀告別了母親,出了院子,摸摸索索地在巷子里走。農(nóng)村的巷子里沒有路燈,路不好走,秀心里并不埋怨,相反,她還覺得天黑真好,她可以就這樣地腳踩著兒時玩耍的路,慢慢地走,真希望能多走一會兒。
出了村子,過了橋,秀走到大路上。這是她長這么大第一次—個人走這么長的夜路,她發(fā)現(xiàn)心里并不恐懼。娘家跟姑媽家隔二十里,她回到姑媽家已是下半夜。她在門外叩門環(huán),姑媽起來給她開了院門,那一瞬間她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十幾年前。這感覺讓她立即又覺得娘家遠了。架車拉到屋門口,秀抬起架車把,姑媽鉆進車下把車轱轆子卸下。然后秀自己把縫紉機搬到了屋里。這忙活的中間秀在夜色的掩飾下一直掉著眼淚。她想想最初絕情的父親,又想想當(dāng)下的父親,覺得父親這是原諒她了。她為她的當(dāng)初哭,也為父親能原諒她哭。
生意倒是不錯,逢集在修理鋪幫忙,背集就在這邊修褲腳。歡歡周六早上回來,周日下午返城?;貋頃r競也帶了校服讓她把褲腿改窄,把T恤改短。歡歡叫改的樣式跟鎮(zhèn)上的中學(xué)生不同,褲腳口窄得似乎連腳都塞不進,改好的褲子攤平一放,像一對大括號。十分奇怪。秀覺得好笑,歡歡說這是時下最流行的日韓風(fēng),以很不屑的表情嘲笑她沒見過世面,跟不上潮流。潮流即時代,秀這才知道眼下的時代不同了,歡歡眼看著要年滿十五周歲,而她,這個中秋一過就要整三十歲了。秀想,原來他們班上的好學(xué)生和壞學(xué)生可是楚漢分明的,學(xué)習(xí)好的都老實,學(xué)習(xí)壞的才一天里追星耍潮流。因為有這個經(jīng)驗,她一直擔(dān)心歡歡步了她的后塵,哪知歡歡跟她大不一樣,既成績好知道學(xué),又愛跟潮流追明星。
三環(huán)內(nèi)的建設(shè)這年已像模像樣,寬敞的道路橫平豎直地擺在那里,沒見過世面的遠鄉(xiāng)農(nóng)民走在大道上都有點害怕,生怕一腳踩下去后都是窟窿。怕那街道是假的,糖餅子做的,隨時會破碎,會消失掉。舊城中心區(qū)在一二環(huán)中間,歡歡的學(xué)校在那里,秀開始去得勤,后來就去得少了,因為歡歡的奶奶在照顧著歡歡。歡歡周五不往家趕都是去了奶奶家,而周日下午她早早返城,也還是去了奶奶家吃過晚飯才去學(xué)校。對于這種情況,秀也沒什么好說的,由著歡歡認祖歸宗了。只是她知道照這樣下去,歡歡奶奶早晚還會找到她,把歡歡要去。早晚的事罷了。歡歡眼看著要中考了,他們會希望歡歡在讀高中前把姓氏改過去。秀想到這些,看似把問題想清明了,可還是不知道為什么,又不是怕歡歡認祖歸宗,為什么心里總是有隱隱的痛與不安?
果不其然,又是年底,秀的哥哥找秀來了。說是這么多年他心驚膽戰(zhàn)地在外努力工作,終是沒能在那個城市站住腳?,F(xiàn)在他希望回到家鄉(xiāng)來,用打工的錢在市里蓋一所房子,接下來就在這個城里安身立命。這么說,秀就知道了哥哥這是要她答應(yīng)歡歡奶奶家的要求來的。
哥哥是傍晚前來的,說完重要的事天色也還沒到黃昏,這個時間點是掐得很好的,當(dāng)秀要做晚飯了,哥哥就可以找借口走了。
秀起初是想跟哥哥聊聊家常的,聊聊這些年他們沒見著哥哥過得好不好。要是哥哥還像小時候那么愛護她,她還想跟他聊聊她這十多年來心里的苦悶。
但是事情不是這么發(fā)展的,哥哥從修理鋪那邊進到院子里來,坐在院子里等姑媽去把秀叫過來。
秀正在修剪褲腳,聽說是哥哥來了,剪刀沒放下就哭了。姑媽見她哭,仰著頭看著她,等她收住哭聲叫她先去洗個臉再去院子里。
秀洗過臉再來見哥哥就像是第二次見哥哥了,臉上是笑的,也像家常那樣跟哥哥打招呼。說:“哥你來啦!”
哥哥還是第一次見妹妹,僵直地挺著身子起來,訕訕地說:“來了。你還好吧?”
。好。都好。姑媽我們都好。”秀說這話時很大方,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好像她生來就是姑媽的女兒一樣,跟他們是一家人。
哥哥沒等秀讓坐,拘謹?shù)刈亓嗽?。秀這才忙著說:“哥,你坐你坐?!?/p>
茶水姑媽之前倒好了,秀也不必讓茶水,樣子大方地自己找位子坐下了。
姑媽個子矮,一直站著,秀讓姑媽坐,姑媽坐下來還像站著那么高。姑媽坐下來說幾句長輩寒暄的話,覺得自己在他們兄妹倆不好聊起身走了,說她還有點活兒沒做完。
姑媽一走,哥哥就開門見山了,也沒提前事,說要秀幫幫他,他想回家鄉(xiāng)來安身立命。
秀聽著,中間沒有插話。哥哥講完他的意思冷場了秀才開口說:“哥,你讓我想想。”
秀在哥哥走時也沒出口答應(yīng)他的請求,不是她不講兄妹情面,是地心里那種隱隱的痛與不安讓她不敢松口。她從哥哥這次到來感受到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她又拿捏不清。秀出來送哥哥,哥哥向西去。哥哥的身影在傍晚的陽光下越拉越長,他走得越遠,身影越大,直到把秀整個人都籠罩了。秀不合得離去,看著哥哥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曾經(jīng)多么倔強威武的哥哥啊,現(xiàn)在卻只會一味地唯唯諾諾看人臉色說話了。
在秀到來的十五年后,姑媽已是過了五十要奔六十的人,與常人比她是提前衰老了,手臂越發(fā)顯得長,眼還老花,本來異于常人的臉,戴上老花鏡后歡歡開玩笑說像個外星來客。姑父本來比姑媽年長,也是剛進六十,面容上卻像是小她十幾歲。這年冬天一場雨后結(jié)冰,姑父晚上摔了一跤,在秀把他往屋里拖的時候昏了過去。
臘月過半,放了寒假。姑父因腦出血昏迷醫(yī)治無效去世。過了開年,姑父的侄子便拿著他叔叔生前的遺囑過來找姑媽說話,也沒有說要她們倆立即搬走,只說將來城市要是發(fā)展到這里了,她們得配合,他肯定是要在這里建樓的。
姑媽越發(fā)老了,春天來到,她也是無精打采的。秀關(guān)了修理鋪,只留了修鞋和改衣服的糊口生意。
歡歡中考前,秀選了一個晴朗的上午回了娘家,哥嫂都在外地,哥嫂的兩歲女兒由母親帶著。她的父親不像上次她回來拉縫紉機那次的態(tài)度,看見她來扭頭就走。當(dāng)她叫住父親把來意說明之后,父親突然對她熱情了,把她往屋里讓,像待一位稀罕的客人那樣。秀一下子不太能適應(yīng)父親這樣的熱情,偷偷地拿余光看父親,她見父親的臉上還流下了兩行淚水。秀自從哥哥找過她之后,心里便明白了上次回來父親為何對她好,因為她尚有利用價值。這時的她心里并不會再被父親這樣的淚水感動,她像從不曾離開過這個家一樣,按住性子平平常常地跟母親一起包了一頓餃子,吃完飯幫母親洗了鍋碗才走。
歡歡的奶奶像承諾的一樣給了他們一片宅地,地方有些偏斜,那之前應(yīng)該是一塊不中用的田地。面積有五六分,蓋一所小樓足矣。秀的父親和哥哥是這樣合計的,先蓋上樓,等以后城市發(fā)展大了,人口多了,會有地產(chǎn)商來收買這些地。以現(xiàn)在的時情看,到時他們不管是要房還是要賠償都不會吃虧。即使沒有開發(fā)商來征地,他們還可以把房間出租出去。哥哥這時不那么冷漠了,高興地許諾蓋了樓后把一樓的鋪子給秀,讓她開個店鋪有個營生。
歡歡原來隨姑姥爺姓叫文歡歡,后來叫楊歡歡。戶口入的自然也是爺爺?shù)膽艨诒?。?dāng)這一切都已辦妥當(dāng)。歡歡已經(jīng)考入了理想的高中。
姑父遺留下的那片宅地比原計劃提前被城市統(tǒng)一開發(fā)征收去了。秀無任何所得,只姑媽得的半份交給了她保管。秀一時無處可去,又加上要贍養(yǎng)生病的姑媽,秀便想到了當(dāng)初哥哥的許諾,向哥哥要他剛建好的樓房一層的半邊商鋪。
嫂子是外地人,講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話。
這時的嫂子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丈夫少年時誤殺過人,也知道秀為了哥哥守了承諾沒有嫁人。但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歡歡給了過去,秀是可以再嫁人的,她以此為由不愿把一樓鋪面給秀。
秀念著小時候跟哥哥的情義,不想跟哥哥嫂子翻臉,找了母親說。母親卻反過來勸她不要跟哥嫂爭,讓她用姑媽的錢自己買一套,說錢放著不是她的,要是買成房子等姑媽死了,早晚會是她的。秀詫異地看著母親,母親說完后忙低下了頭。秀想找父親說話,一個村子找遍了也未見父親的蹤影。
這一次找父親,秀才知道村子大不一樣了,原來小學(xué)后面的池塘一周種著垂柳,水面上似乎終年游著鴨子和白鵝,清脆的嘎嘎聲時常劃過小樹林飄到教室里去。現(xiàn)在池塘一周長滿了荒草,水面黑魃魃的,一只鴨鵝也不見。村后的池塘成了污水溝,像是一個村子的生活垃圾都在往這兒倒。帶著污跡的衛(wèi)生巾也不包裹,就那么沒羞沒臊地散著。方便面的袋子和火腿的腸衣被狗扒得嘩嘩啦啦地響,公雞到處亂翻。這曾經(jīng)是一個村子最安靜的地方,現(xiàn)在騷亂無比。
秀未找到父親,回到家里從電瓶車上卸下給父母帶來的禮物,去她住過的房間看了看,沒有跟去菜地割韭菜的母親告別就走了。母親之前說中午跟她一起包韭菜雞蛋餃子的。秀推著車走出院子,又停下來扎好車,雙手拉過門環(huán)把兩扇大木門帶上。她這時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把插鎖插上。依著兒時的印象,鎖不一定要鎖上,只把插鎖插上就好,因為防的倒不是人,而是豬羊那些畜生。猶豫后,秀依著這個印象只把插鎖插在門耳里,并未鎖,轉(zhuǎn)身騎上車駛出了巷子。在騎上車子的那一刻秀才覺得自己真的是要離開這個家了,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并沒有離開,這些年她的心可是一直在這里的。
從父母家回到姑媽家,姑媽正在收拾東西,許多的破破爛爛姑媽不合得丟下。秀說:“都丟了吧,都丟了吧,我們帶不走這些的……”姑媽還在咳嗽,每咳一下都要掙得眼睛通紅。秀讓姑媽躺去床上,自己收拾起來。—個過去式的修理鋪,—個過去式的家庭院落,秀收拾一段就坐下來回憶一段。面對過去的點點滴滴,實在是只能由著心把一件事想夠了才能結(jié)束—件物品。這一想來,原來過去十幾年的時光是那么長,像她小時候看到的屋后的河水,盯著它看—個上午—個下午也流不完。當(dāng)收拾到歡歡的東西的時候,她看到歡歡小時候的衣服幾乎每件上面都沾有黑色的機油,那些都是她玩姑姥爺修自行車的工具給沾染上的。現(xiàn)在看來每件都破爛不堪。看著這些衣服秀才覺出那個時間她們確實窮苦,也就怪不得歡歡總是盼奶奶來看她了。這些破破爛爛的東西,也都沒什么好帶走的了,已是高中生的歡歡本人也未必希望留下來紀念。秀知道在歡歡的心里始終未把這里當(dāng)成家,她只愿把奶奶的家當(dāng)成她成長的地方。“都不要了,都不要了!”秀坐下來想一段時間后,選了一塊歡歡用過的尿布跟幾個本子放在了一起。她清晰地記得那塊尿布是用她的一件舊秋衣剪的,接生婆接生完歡歡問可準備了衣服。姑媽抱來一團,接生婆說,衣服都沒過水硬邦邦的怎么用?秀欠著身子起來從床上摸了一件秋衣給接生婆,說,先用這個包吧。后來這件秋衣,秀用剪刀剪了做了歡歡的尿布。
秀租了三環(huán)里一處二樓的房子,搬家的小貨車很高,姑媽上下車都是秀抱著。可能因為搬家,姑媽精神些了,但這時的她與秀剛到她家時早已判若兩人,像縮了水的桃子,又皺又瘦,看著不成樣子。
等一切安頓好,已是這年的年底。歡歡自從上高中后再沒有跟她一起住過,眼看著歡歡長成大人,要離開這里讀大學(xué)了,秀想在她走之前叫她周六日跟自己一起住。這個原因其實也是秀搬進三環(huán)的原因。但不想,她這個想法被歡歡一口否決了,歡歡說:“我現(xiàn)在姓楊,不姓文。我姓楊自然是在楊家住,你們不是要了奶奶給的地嗎?你們要了地就是不要我了。我都這么大的人了,難道連這個也弄不懂嗎?”這話說完之后歡歡還說了許多,但都說了什么秀是一句也沒聽清,她面對個頭比她還高的女兒一時啞口無言,窘迫、尷尬、羞慚,像做了天大的錯事。歡歡這天沒在秀新搬入的家里吃晚飯,背著書包走了,連躺在床上的姑姥姥也沒有過去告別一聲。
接下來過了一個漫長的臘月,秀除了照顧姑媽,并無事可做,她還沒想明白她三十三歲后的人生還有多長。她只在反復(fù)想一些問題,她是如何丟掉女兒的?她何故要了歡歡奶奶的一片住宅自己一無所獲,還為此對父親母親絕望頂透失去了他們?想想歡歡上小學(xué)之前的那幾年,這個世界還是靜止的,跟她小時候并沒有兩樣。怎么不過又過了十來年,這世界就天翻地覆了,大不一樣了呢?
秀在日日夜夜里把這些個問題想了又想,她除了得到一個生病的姑媽什么也沒有。她竟然一無所有,那么多漫長的日子到頭來只像過了一夜,像此刻打開門只見天下鋪了一層白雪,世間萬物全都消失了。
秀走出來推開窗子,摸著窗臺上的白雪,握了一團放在手里。雪團并不融化,一股冰冷沁入她的手臂,順著曲池的經(jīng)脈緩緩走進了她的身體。
等冷爬上了她的脖子,她的耳朵響起一陣轟鳴。秀本可以咬緊牙抵制這種轟鳴的,可是她沒有,她任由這種灼人的轟鳴在她的耳窩里摧毀她對這個世界的知覺。她接受著。
“我為什么還要跟你一起???你生下我,不管誰的錯,我已經(jīng)有一個糟糕的過去了。知道我為什么要上城市里的初中嗎?因為我想有一個體面的家庭?,F(xiàn)在,我更想有一個體面的未來,這些你能給我嗎?”秀這時回憶起歡歡說的話哭了,不知是脖子動還是頭在搖晃,樣子有些痙攣。那樣的哭,哭得那樣悲傷,那樣透徹,讓秀想起自己以前的許多個日日夜夜。
秀沒有回答歡歡的話,她既回答不了也無力回答歡歡的這些問題。她記得歡歡讀初中時一次去看歡歡,歡歡那時已經(jīng)放學(xué)了,在學(xué)校旁邊的面館吃面。歡歡的同學(xué)問秀:“阿姨,都是看你來接歡歡,怎么沒見她爸爸來過??!”正在吃面的歡歡還未等秀開口忙搶下話說:“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是我媽媽和爺爺奶奶把我養(yǎng)大的?!?/p>
秀還能再說什么呀!秀無言以對。她撕了一張日記本上的紙張記下姑媽要吃的藥,準備出門去給姑媽買些藥回來。姑媽吃的藥快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