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悅
現(xiàn)今市面上流行的種種自說自話的藝術(shù),讓我感到悲傷,倒不是因為它們不好,而是因為它們完完全全與我無關(guān),與我們的現(xiàn)實遭遇無關(guān),更不要說是共鳴。這繼而讓我覺得我們所經(jīng)歷的人與人的疏離,那些欺騙、無視、非人性的東西,只會繼續(xù)被忽略。
這也許正是我們都愛看劉濤的照片的原因。它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瘋狂地轉(zhuǎn)發(fā),我們誤以為這是因其通俗,但實際上,只有在一個相當(dāng)窄的頻率上,我們這些“所有人”才會產(chǎn)生共鳴。我們遲早會變得遲鈍和木然,這并非是由于生活所迫,更多來自各種欲望的疊加。這么說來,劉濤倒像是一個幸存者,一個仍然保持優(yōu)雅的人,那些一剎那就會溜走的人情,都會給他準(zhǔn)確無誤地?fù)熳?。?dāng)我們面對這些照片,遭遇其中的故事,那種想要笑或者想要哭的感情,我們以為這是被攝影師賦予的,卻并未發(fā)覺這其實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本性。
照片里沒有那么多“故事”
對于那些試圖給劉濤貼上底層觀看標(biāo)簽的人,我表示反對。他的照片里沒有那么多的“故事”,唯有如此,其中才會有幽默,否則一不留神就會變成嘲諷;它們也不會成為一種煽情,因為里面沒有憐憫或求得憐憫的心情。聽劉濤講自己的照片,四個人擠在一輛摩托車,他說:你看,他們自己可能都沒有發(fā)現(xiàn)彼此的親密。
在我看來,這些照片非但不是通俗文化,卻反而相當(dāng)高雅,它給人以尊重以及平等地觀照。通俗文化才不會給我們反觀自己的機會,前衛(wèi)藝術(shù)和高雅文化又會將沒有訓(xùn)練過的眼睛拒之門外,久而久之,藝術(shù)也就越來越遙遠(yuǎn)了,讓你很難講清,它其實是可以被所有人擁有的東西。
對人性的發(fā)覺,似乎只存在于我們生活中的剎那,就好比在大太陽底下走在熱鬧的大街上,迎面而來的是濃濃的人間煙火氣,這會讓你覺得舒服。大概這就是在攝影的各個門類中,我尤其喜歡街頭攝影的原因,我并不清楚這是否也是讓那些街頭攝影師走上街頭的緣由。因為陌生和匿名,街上的每個人都被除去社會身份做回自己。他們有的丑、有的美,但都相當(dāng)直接,你完全可以通過外觀讀到很多。
將一切開放給陌生人
將街頭攝影作為一種攝影的類別其實并不準(zhǔn)確。因為如果說這是一種題材和風(fēng)格,它卻簡單至極,可能就是這樣一句話:走到街頭去抓拍。在街頭的拍攝中,有人成功了,卻有不少人都失敗了,他們無法拍出那種味道,但也無從習(xí)得,因為這一切似乎無關(guān)任何技法。布列松曾提到,這個秘密的配方就是那個人自己。
在街頭拍攝,更多出于一種心理動機,有圖像研究者將之稱為“無限的好奇心”。對于劉濤以及布列松,他們的配方中還有一樣?xùn)|西: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他們開放給世界,世界變得近在眼前;開放給陌生者,從而得以偷來一張張親密的瞬間;最終的照片也開放給讀者,表面沒有任何玄機,卻會讓人翻來覆去地看,愈來愈多的細(xì)節(jié)逐漸顯現(xiàn)。戰(zhàn)地攝影師納切威(James Nachtwey)曾這樣談?wù)摬剂兴桑骸巴高^他的眼睛,我們從特別中看到普遍,小中見大,從司空見慣中看到神秘,從凡俗中看到詩意。我們在眨眼間看到無限?!?/p>
“野生攝影師”
很多人愿意稱劉濤為“野生攝影師”,大概是因為他的照片不服從任何特別的使用目的,他不為媒體工作,不為任何人工作。他的照片卻又并非僅僅為了娛樂或打發(fā)時間。劉濤拍攝時有高度的自律。不少攝影師并不能成為自己照片的作者,因為他們始終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照片,拍照只是一種碰運氣。劉濤會精心選擇自己的照片,在一日拍攝的幾十張照片中,那最好的至多不過六七張。
拍這些照片究竟有什么用?這大概是很多人曾問過他的問題。
“我這個工作呢,穩(wěn)定。就是天冷下雪比較難受,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但是你想想,你獲得了一點自由?!?/p>
布列松老先生也渴望這種自由,他說無法忍受對自己的行動、思想、講話、閱讀或其它任何事的自由的限制。布列松的傳記中曾提到,1930年,他參軍的時候,在軍隊調(diào)查表格上,關(guān)
于自己服役的情況,布列松忍不住寫下這么一句:“別整那么多煩擾——天空
屬于所有人?!保―ont go to so much trouble, the sky belongs to us all .)
因為這句話,布列松被叫到上校的辦公室。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說的,是科克多(Jean Cocteau)的話?!?/p>
“科克多是誰?”
親愛的讀者,你也許并不需要知道科克多是誰,但你可以記下這句話:天空屬于所有人。
攝影或許正是劉濤,這個“幸存者”,用來保持優(yōu)雅生活的一種方式。自始至終,讓我最為感慨的,從來都不是他的攝影技術(shù)或是說攝影,而是他的心。每一次在展覽的墻面上看他的照片,我都無法忍受這些照片被框在格子里的局促。我希望看很多,很多很多。還有更多嗎?這些接踵而來的瞬間帶給人安慰,讓我們得以在彼此的共鳴中,尋找一個活人生活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