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洪治
為紀念文史研究大家、詩人、教育家程千帆先生誕辰一百周年,2013年秋天,先生生前供職的南京大學文學院,舉辦了一系列紀念活動。同年9月,由南京大學出版社編輯出版的《程千帆書法選集》,便是其中一項重要的內(nèi)容。
在這本裝幀典雅、蔚為大觀的《程千帆書法選集》中,有一葉行書橫幅,是先生在1995年題贈給我的。
這張橫幅的尺寸,為54×24厘米。所題“無邪”二字,語出《論語·為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睓M幅右上角鈐程老朱文印“人老建康城”,左下角鈐朱文印“千帆”、白文印“閑堂長壽”。下署:“洪治先生正,乙亥春,八十二叟千帆”。
程老身為文史大家,雖不以書法名世,然而,其書法藝術造詣之深,卻為書界所共識。著名書法家叢文俊先生就曾說過:“世人皆知先生學術,不知先生晚年雅好臨池,寄情翰墨,然則先生胸中淵著,所養(yǎng)不凡,操觚之際,格韻自高,非繩墨可循,亦非世俗所能想見,正所謂身在塵壤而志出重霄者也。古有書卷氣之品,先生得其神髓矣?!薄哆x集》中的作品,多是采錄古詩文中敦品勵學的名句,書贈友人與學生等,筆力蒼勁,氣韻沉雄。論者所說的程老書法之“書卷氣”,由此可
見一斑。
程老贈予的珍貴書法橫幅原件,是舍不得擺在外面的。只將一份幾可亂真的復印件,端端正正地擺在書柜上方。朝夕觀賞,自勉自勵,以不負先生的深情教誨與鼓勵。
程千帆先生是著名的中國古代文史學家、教育家和海內(nèi)公認的國學大師,在校讎學、歷史學、古代文學、古代文學批評等領域,都有杰出的成就。其代表作有《校讎廣義》《史通箋記》《文論十箋》《程氏漢語文學通史》《兩宋文學史》《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閑堂文藪》《古詩考索》《被開拓的詩世界》等多種。吾乃一介凡夫,程老何以如此垂愛而以墨寶相贈呢?這中間有兩段因緣,是值得說一說的。一段是與程千帆先生的書因緣,另一段是與先生的女公子程麗則老師的詩因緣。
先說書因緣。
喜歡古典詩詞的讀者,大約都知道沈祖棻先生的大名。沈先生是我國現(xiàn)當代最優(yōu)秀的詞人、詩人、文學家、文論家,以及著名教授。沈祖棻與程千帆乃“四十年患難夫妻”。二人生活情形,一如沈祖棻所述:“道德相勖勉,學問相切磋,夜分人靜,燈下把卷,一文之會心,一字之推敲。”時人合稱二人為“程沈”,嘗以“昔時趙(趙明誠)李(李清照)今程沈”譽之。1977年6月27日,沈祖棻不幸遭遇車禍去世。茲后,程先生陸續(xù)將亡妻的舊詩、詞、論著,整理出版,以寄哀思,以慰亡靈。到1984年,只剩下新文學創(chuàng)作這部分,還沒有結集面世。此事,就成了程先生心中一件未了的心愿。書稿經(jīng)舒蕪先生介紹,寄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現(xiàn)代文學編輯室。本人有幸,充當了該部書稿的責任編輯。這部書就是于1985年6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祖棻創(chuàng)作選集》。
該書的出版,了卻了程老的一樁心事。我作為《沈祖棻創(chuàng)作選集》的責任編輯,自然也是十分的高興。因為,通過編輯這部書稿,自己的業(yè)務水平和文史知識又提高了一些。工作本身已經(jīng)給了我最好的饋贈,從未想過再獲得什么額外的好處。
《沈祖棻創(chuàng)作選集》于1985年出版,程老惠贈的橫幅,則創(chuàng)作于1995年。若欲向先生求贈墨寶,哪里有這樣長久的耐心,要等到十年之后呢?——只能說,在多年以后,程老仍然沒有忘記我這個年輕的編輯,于是才題寫了“無邪”這張橫幅,給我以教誨和鼓勵。
然而,程老惠贈墨寶,為什么會選《論語》中的“無邪”二字,而不是別的什么箴言雋語呢?要弄清這個問題,就該說到另一段因緣了。
這第二段因緣,是詩因緣。
——此乃我與程老的女公子,程麗則兄的一段詩緣。
承蒙前輩師長推薦,自上世紀80年代初期開始,我便利用業(yè)余時間,幫助《詩刊》雜志社,看一些自由來稿。后來,又受聘為《詩刊》青年詩人培訓中心的一名“掛牌詩人”,參與青年詩人的培訓工作。多年下來,不僅和《詩刊》社的老師們都很熟悉了,也結識了不少詩人朋友。因而,有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名的詩人,至今仍以為,我是《詩刊》社的一名編輯。十余年間,我曾推薦過不少優(yōu)秀的詩篇,在《詩刊》發(fā)表,其中就有麗則兄寄來的作品。時間是在1984年之前?!鋾r,程千帆先生還沒有將《沈祖棻創(chuàng)作選集》的書稿寄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我也還沒有與程老有過任何
聯(lián)系。
自上世紀80年代初,因詩結緣,得與麗則兄相識之后,作為詩友,我們的聯(lián)系,至今未斷。日前翻檢私篋,內(nèi)中仍珍藏有電腦普及前,麗則兄寄來的一疊手札。其中,1995年4月30日的一通,便提到了她請程老惠賜墨寶給我的事情:
“家母遺集,已請家父簽名相贈。同時寄上一本父母合著《新詩集》。另外我請父親為你寫了一幅小條,作為留念。父親年事已高,不像早些年,挺樂意寫字的?,F(xiàn)在寫寫就累,已不打算再寫??晒媚锛纫验_了口,老人家也只好‘照辦啦。以上一并掛號寄上,請查收。”
以上所述,就是程千帆先生題書并惠贈我“無邪”橫幅的經(jīng)過。這既是我責編《沈祖棻創(chuàng)作選集》的因緣,也是承詩神之助,得與麗則兄相識的因緣。是書因緣和詩因緣,共同給了我這份榮幸。
程老的學生程章燦,在為《程千帆書法選集》所撰序文中說,程先生惠贈墨寶給友生,“還特別注意書寫內(nèi)容與題贈對象的關系”。程老之所以會選取《論語》中的“無邪”二字,題書惠贈給我,想必是早已從女兒處得知了《沈祖棻創(chuàng)作選集》的責任編輯,也是個喜歡詩歌的年輕人吧。于是,就題寫了“無邪”二字,以中和雅正這個詩的最高標準,給我以教誨和
鼓勵。
程千帆先生,一代大儒,忠厚長者,殷殷之情,令人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