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張中海,1954年出生,山東臨朐人,一級作家。曾任民辦教師12年,專業(yè)創(chuàng)作5年,品牌營銷20年。1981年開始受到文壇關注,是中國鄉(xiāng)土詩歌重要代表人物。今年1月,詩集《混跡與自白》出版,以詩與文結合的形式,展示了一個人與這個時代數十年的漫長關系。
1976年的一場謀殺案或花褂子
1976年,母親15歲。
秋天,哀樂響起,她跟隨悼念的隊伍來到縣一中操場。多年后她曾一次次反省,為什么那一天偏偏穿了一件帶有花紋的衣服——因為這件不合時宜的衣服,她被老師揪出人群,和作為集體的隊伍分離,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操場一角。
以上文字是一篇隨筆的開頭。1976年,我的母親還是一個初中生。這是她記憶深刻的一件小事,給我講過許多遍。大歷史消逝于無數普通人的記憶中。
1976年,張中海22歲,在距我老家一百公里外的臨朐一所鄉(xiāng)村學校里做民辦教師。40年后,已過耳順之年的他,想起自己的年輕歲月,由此把原來創(chuàng)作的《破壞悲痛罪》改寫為《由我始作俑者的一場謀殺案或花褂子》。
超越了現實和虛構界限的詩,在歷史轉折的關口,投射下的目光更加敏銳。我母親瞬間的困境,進入一首詩之后,有了更悲慘的結局。當個人恐懼上升為時代恐懼,恐懼本身就成了時代的代名詞。這首詩中,初二女生一朵,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衣服,冬天是花棉襖,夏天抽去棉襖里的棉套,就成了花褂子。追悼會上,一朵穿著花褂子到了現場,被作為老師的“我”喊出了隊伍談話。
事件逐漸升級,前有學校附近的李家,因給兒子娶媳婦,剛以“破壞悲痛罪”抓進大牢;后有校長繼續(xù)對一朵施壓,讓她退到場外。而她卻以為自己像李家人一樣被揪了出來,迎接她的將是一場倏忽而至的浩劫。
詩的結尾,筆力逐漸迅猛,語句縮短,直逼而下。等全村人找到了池塘邊,發(fā)現一朵“抖縮地站在那里”。她娘驚喜地撲過去,緊接著癱倒在地。詩句像刀,刀刀殺人:“花褂子掛小樹上/樹下,鞋/像個人影”?!@里,張中海留了空白,但讀者肯定會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悲劇。
詩的最后一節(jié)只有兩行:“那一天,蒼天流淚/舉國哭泣”。我相信,那一天舉國的哭泣中,沒有人是在為一朵而哭。但今天作者這樣平靜地寫出時,這種哭泣就有了揪心的五味雜陳。如果是為她哭,歷史在絕望中就尚帶一絲溫暖。不就是穿了件花褂子嗎?況且,以當時的生活水平,除去這一年到頭都穿在身的舊花褂子,想換別樣的也沒有啊!
自己才是自己命運的“始作俑者”
如何來填充逝去的40年光陰?張中海拿出了詩集《混跡與自白》。純黑的封面,詩人自己歷盡滄桑的面龐從黑夜中掙脫而出。詩集中收錄了60首詩,恰是他寫完《這一個春天》時的年齡。
上世紀80年代初,張中海還是臨朐青崖頭聯(lián)中的一名民辦教師,就以“新鄉(xiāng)土、白描、語感、敘事元素”(柯平語)等概念成為國內鄉(xiāng)村詩歌的代表人物,獲得廣泛關注和贊譽。彼時,他以平時生活積累在詩中大肆謳歌生產責任制,而他的老家還在頑強堅持集體所有制。多少年后,他回憶說:“我以反映農村新變化的宣傳性詩歌入手,隨即又跳出宣傳性詩歌窠臼,創(chuàng)作了一批面對變革,一代人迷惑、悵茫、潛具新的精神追求的《六月雨》組詩?!?0年代末,他又寫出一批走向內心的詩作。
在文學的黃金年代,青年農民、民辦教師張中海成為文學江湖最邊遠的代表。1978年,夏天北島和芒克創(chuàng)辦《今天》,冬天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而在春天,山高皇帝遠的沂山腳下的臨朐,張中海和他的朋友們創(chuàng)辦了“無味”詩社。
詩友之間的互相唱和,成為一段難忘的經歷。后來,他們鼓吹多年的責任制終于實現,可對于民辦教師張中海來說,卻又感覺不適應。此時,新的“互助組”出現了,詩友張玉林、王延慶等一群“同黨”從縣城趕來幫工。詩人在他們謳歌的土地上,在麥浪深處,深切觸摸大地。
后來,張中海出走故鄉(xiāng),去了滕縣、東營,最終落戶濟南,成為一名媒體人。伴隨他出走的,是逐漸遠離詩歌。多少年后,當他重新走進詩的世界,已是進入了另一條河流。他找到重新寫詩的理由:“紙上游戲的痛苦經受起來,反倒有一種久違的自得其樂……自己才是自己命運的‘始作俑者?!?/p>
于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混跡與自白》就有了見證的意義。正是一種并非自覺而只是自發(fā)的懺悔與反省,他以混跡與自白為切入點,寫下一些篇什。去年,他看了湖北法國文學周上一諾獎獲得者的演講,“才似乎找得稍微可以倚靠的支撐”。這位作家說:“……展示時代卑劣”。
張中海說:“我理解他所指的卑劣,主要還是以抒情主人公為解剖主體個人靈魂深處的革命。由于人畢竟是時代的一個符號,所以個人也只能當作犧牲,供奉于時代所設的祭壇,自覺或不自覺的,接受歷史的審判?!?/p>
自我戲謔、繼續(xù)上路的行者
相較于80年代那些帶有樸素情感的鄉(xiāng)土詩作,歸來者張中海后來的作品更加汪洋恣肆。他善于自嘲,將自己的卑微命運放逐到時代的洪流中,或批判,或戲謔,《破車子張中海》《張中海的鞋子》《張中海與奧巴馬》《另一個張中?!贰娫u家唐曉渡曾對他說:“還要不斷變換套路。就像你從八十年代初期的再現,到后期的表現,再到現在的自我。自我是時代的縮影?!?/p>
比如《另一個張中?!罚哉{侃的語氣,寫到了馬航MH370,客機上的另一個張中海,和現實中的他身份短暫互換,人的卑微和壯烈只不過轉瞬即逝。在《二道販子》中,他回顧自己的一生:先是販自己力氣,又販嘴皮子,后來販所謂“藝術”,最后販思想和靈魂。最終,這位販賣一生的掮客,只剩一副空空的皮囊。
如邰筐所說:“縱觀中海兄的詩,我發(fā)現他有一種直逼黑暗的力量,他總是在似乎平淡直白的描述中,一下子深入到一般常人還不曾意識的黑暗中?!笨谡Z在敘事中的大量運用,60年人事洞察的深邃,使他具備了一語中的的力量。
戲謔的深處,是內心的清醒。那些過往的時間匆忙流逝,他從睡夢中驚醒,瞪亮的眼睛在世界上獨自開放。春天來了,他看向這個世界:
從沒有哪一個春天
像這一個春天
讓我如此慌亂
花還沒亂開,柳也只有順河才能看見
穿裙子的女郎超前一個季節(jié)
不等紅燈變綠就齊刷刷擁成一條開冰的河
恰如桃花汛未及就逆流而上的花翅魚
曾讓我不能自持
怎么也不能一網打盡
而今,只像日上三竿才下地的農人
看擠成堆的農活
手足無措
這是《這一個春天》的第一節(jié),有迷惘,那是經歷世事滄桑后的迷惘;有希望,那手足無措的樣子,正是一個在路上的行者敞開懷擁抱世界時的暫時停歇。
近些年來,張中海在完成《混跡與自白》之外,又完成《本鄉(xiāng)本土》詩稿近百篇,并終于拾起擱下20年的黃河寫作,數次溯河而上,收集大量一手資料。詩歌是和自己以及這個時代對話,而通過黃河,張中海試圖打通所有的時代。所有已逝的、未來的時代全都堆積在一起,構成了一部自己蓄謀已久的人類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