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夏 婳
觸摸彼生
⊙ 文 / 夏 婳
夏 婳:華裔女作家。著有《無雨無晴》《不惑之年》《寒冬》等小說散文數(shù)十萬字。小說集《搭錯車》由美國南方出版社出版?,F(xiàn)居美國北卡羅來納州。
我覺得自己正式進入更年期了,雖然年紀還有點早。但那些醫(yī)學報紙不是成天說現(xiàn)在的各種疾病都有低齡化趨勢嘛,所以不到四十歲的我進入更年期也絕對不是什么大驚小怪的事情。
我最主要的癥狀就是多愁善感,天陰了,下雨了,都讓我開始心事重重。要是再碰上觸動心弦的文字,那就是火山爆發(fā),后果難以預計。今早從微信上看到這樣一段話:令人尷尬的年齡,談愛情已老,談死又太早,和年輕人一起談經(jīng)歷太幼稚,和老年人一起談世故又太小,閑在家里孤單,出去瘋狂又怕吵;任性說你要成熟,沉默說你裝深沉,時尚說你妖,樸素說你老……
我覺得那描述深入我的骨髓,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干啥都不對也不合適,想甩開,而煩心的事就和口香糖一樣粘住了怎么也甩不脫,也不知跟誰說合適。這幾句話簡直就是我心聲的描述,眼淚頓時如決堤的河水,稀里嘩啦撲面而來。
幸好老媽的電話來得正是時候,也算是避免了我的感傷泛濫成災。但是老媽用很疲憊的聲音讓我趕緊回家一趟,嚇得我又開始遐想萬千。趕緊發(fā)了個短信給小保姆,詢問我媽的確切情況。小保姆回復得很及時:奶奶很好!估計是想阿姨您了!
雖然確定了老媽沒事,把心里的石頭扔過了河,但還是要積極執(zhí)行老媽的任務(wù)。要知道我的老媽,絕非尋常人物。她是自控力極強的一個人,喜怒哀樂在她的臉上和言語上別人是很難分辨得出的,估計就是天塌了,她也只會是淡淡地一句:“當被子蓋好了!”
想當年纖細瘦弱的老媽獨自一人領(lǐng)著我走過歲月的風風雨雨,把我養(yǎng)得人高馬大的,粗壯得很。只是可惜了我一點也沒有老媽的大家閨秀、淡定從容的風范,我是老媽的對立面,風風火火的野丫頭。
匆匆地買了兩只活龍蝦,我急著趕去看老媽,想著給她熬個龍蝦粥,或許可以緩解老媽對我的思念之情。把龍蝦遞給小保姆處理,我進了老媽的房間,她老人家正躺在陽臺的躺椅里,閉著眼睛悠閑地曬太陽。我看見她好像睡著了,便輕輕地退了出來。
“家里發(fā)生了什么特別的事情嗎?”我輕聲問小保姆。
“沒有啊,每天都一樣的了,哦,奶奶今早接了一個電話。”小保姆一邊收拾龍蝦一邊說。
剛想問是誰來的電話,老媽已經(jīng)在叫我了,我只好馬轉(zhuǎn)前蹄奔回陽臺。
老媽好像不是太認識我似的,盯著我看了很久才緩緩地問:“思如,我有個老朋友估計不行了,你可不可以代我去看看她?”
我被老媽盯得直發(fā)毛,看著老媽沒有什么變化的神色,心里翻江倒海,思緒過山車般上躥下跳了一大圈,沒有忍住,還是蹦出了疑惑:“那個人是我爸嗎?”
老媽一愣,我覺得我的猜想證實了。她避開問我探詢的目光:“我不是告訴你,你爸早死了嗎?這個朋友是個女的?!?/p>
女的!女的?我的腸子又開始繞彎彎:難道是當年爸媽之間的第三者?看來老媽對我爸真的是情深意長,獨身這么多年不說,末了,還偉大到這個地步?同為女人,我佩服至極呀!像我們那個年代出生的人,讀得最多的是浪漫虛無的言情小說,總是喜歡把那些不實際的故事情節(jié)生搬硬套地扯進真實生活中來。
“如果你實在不想去,我也不勉強你?!崩蠇屟劬粗柵_外,聲音里依然沒有什么感情。
我順著看出去,灰灰的天空,沒有太陽,也沒有一絲云彩,憑空地給了我好幾分壓抑。轉(zhuǎn)頭再看老媽瘦弱的身軀,無來由的感傷更甚,我趕緊說:“想去,想去。你的朋友也是我的長輩,我怎么會不想去呢?”我說的是實話,對于我的身世,一直是謎,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我為什么跟老媽的姓,我爸爸真的死了嗎?什么時候死的?父母之間曾經(jīng)有什么樣的恩怨情仇,驚心動魄?而又是什么讓老媽一直固守秘密?我很困惑,但也無處探尋。這說不定是個絕佳的機會讓我了解過往,而且還有過了這個村便沒有那個店的嫌疑。
“很近的,開車幾個小時就到了,你可以當天來回?!崩蠇尯孟裰牢业男氖?,但似乎也不替我考慮。
我心想:你當我開車的驢了,幾個小時開到再幾個小時開回來。我曾經(jīng)嘗試問過老媽關(guān)于老爸的事情,可是她除了回答“死了”,便不再解釋。據(jù)說老媽當年從下放的農(nóng)村回城,沒有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廣州,卻空降在這個城市一家醫(yī)院當醫(yī)生。所以我們的老鄰居或是老媽的單位同事,認識我們的時候,我已經(jīng)芳齡五歲了,對于我在五歲之前的身世他們不能給我提供任何信息。五歲之后,我和老媽,筷子都不用多買一雙,一直就這樣過著,也不見我們家有什么親戚朋友,童年的記憶里,再熱鬧的年節(jié)我們家依然是冷冷清清。
家里也沒有照片什么的可以輔助我找尋,老媽說農(nóng)村當時條件不好,沒有照相機,可我依然蠻奇怪的,難道他們不可以帶我到城里拍張照片嗎?不過我總也不可能因為這去遷怒我的老媽吧。何況這些年,我與老媽相依為命,雖然孤單,但是濃濃的母愛滲透在我的生活的每個角落。老媽就是叫我上刀山入火海,我都會不打奔兒地跑去,這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
回頭去家里和公司交代我要去鄉(xiāng)下的事情,我那永遠長不大的老公一邊玩游戲一邊哼哼了幾聲,算是回答。我和老公婚后不久,就各自辭職出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老媽那時應該是顧慮重重,擔驚受怕吧,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拿出所有的積蓄支持了我們。當年幾個人的小廠,在我們的苦心經(jīng)營下,已經(jīng)發(fā)展到幾百人,產(chǎn)品銷往全國的好些省份。
不謙虛地說,在事業(yè)上,我覺得我們夫婦算是很成功,只是我和老公的感情卻隨著生意的紅火越發(fā)淡漠起來,真的是共苦容易同甘難;雖然這幾年我也在盡力縫補,收效并不大,夫妻之間,睜眼閉眼一下子往二十年奔去了,也越來越無話可說了。我的抱怨其實挺多的,老公貪玩,不顧家,跟個孩子似的,一路走來,辛苦得我是無話可說。
我們磕磕絆絆卻終究沒有分開,我想根本的原因就是我害怕,害怕孤單。原來家里只有老媽和我兩個人,好容易婚后有了老公家一大幫親戚可以來往,我不想又變成陌路人了。還有我們的寶貝女兒,我也不希望她在單親家庭長大。雖然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單飛去了加拿大讀中學,自立得根本不需要我的操心,反過來,她倒是經(jīng)常地安排和調(diào)解我。有時想,我們夫妻關(guān)系不正常都影響到母女關(guān)系有些倒置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發(fā)了。導航儀上顯示四個小時的車程,我卻花了近八個小時才到,不僅兜錯了路,最麻煩的是路好難走,坑坑洼洼不說,還有上坡下坡。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那感覺仿佛繞進了深山老林,跨越了好幾座山,終于到了我的目的地——邵莊。
我拿紙巾擦了擦頭上和手心的汗,開始細細打量這個不大的村子。房子很整齊,顏色也是統(tǒng)一的灰白色。小橋,流水,人家,水墨畫一樣,讓我不禁想到上海的周莊。只是這里人很少,想找個人問問路都不行。處在夢境里一樣,這些場景虛幻得一點也不真實。此刻的太陽已經(jīng)西斜生出幾絲凄涼,不知名的樹在路上投下長長的身影,倒讓我有些親切和熟悉。
兜了好一會兒,終于發(fā)現(xiàn)一家小商店,我趕緊把車停了下來,想進去問問,還沒有等我下車,就有個年齡和我媽相仿的婦人走了過來,敲了敲我的車窗:“你是思如吧?你往前開,第二個路口轉(zhuǎn)右第三家就是了?!?/p>
我愣愣地聽著,她怎么就知道和確定我是思如,還仿佛在等我似的?這一路上被嚇得掩藏了的心事又冒了出來,難道這里真的是我久別的故鄉(xiāng)?
那棟房子和旁邊的房子造型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大門上的油漆有些斑駁,顯得落寞。我站在門口,思量著怎樣敲門合適,門卻開了,是剛才指路的婦人,我又嚇了一跳,她這是從哪里冒出來,神出鬼沒的?剛想開口問,她淡淡地掃了我一眼,不以為意地說:“跟我來?!?/p>
我只好默默地隨著她走,進門就見屏風墻,上面好像雕刻著一些類似龍的圖案;兩邊有幾棵開花的樹,沒有葉子,但是熱鬧得滿樹花開。我不知道那樹名,我從來就喜歡這鋪天蓋地怒放的感覺,看到燦爛的花朵,心情也總是隨之燦爛。院子很大,走了一會兒才進正廳。雕龍畫鳳的老房子,沉默地看著我,仿佛在宣稱它有著揮之不去的往事。我來不及細細打量,卻很想在某一處找到我問題的答案。
婦人并沒有招呼我坐下,而是穿過廳堂,直接往樓上領(lǐng)我,木頭的樓梯被我們踩得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讓我仿佛回到遠古時代。我摸著紅漆脫落的樓梯扶手想象著,若自己真的是這家的千金小姐而沒有離開,是否每日在這上落樓梯之間打發(fā)寂寥的春光。
那婦人將我領(lǐng)進了一間東廂房,因為是背光,窗簾雖然是打開的,但光線還是很暗,我的眼睛一下子適應不過來。耳邊有好幾個聲音同時響起:“思如來了,思如來了?!蔽翌D時覺得自己其實還算個重要人物,這么多人等著我的到來;又奇怪為什么大家都知道我是誰,難道我的名字被寫在了臉上?
眼睛有所適應后,我看見房中間的木雕床上躺著一個婦人,我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大家一齊簇擁著她,她的手朝我伸過來,青筋暴露瘦骨嶙峋,顫抖地指著我。莫名的恐懼涌了上來,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同時也感覺出這樣是非常不禮貌的。
那婦人的聲音仿佛是幽谷中傳出來的,低沉沙?。骸八既?,思如……”我聽上去卻似“死如”一般,心中的恐懼又翻了一番。想起老媽她是醫(yī)生,對生死視若尋常,居然派遣我來面對這些,可憐膽小的我此刻沒有魂飛天外,卻已膽戰(zhàn)心驚。我急中生智從包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紅包,遞了過去,客氣地說:“我媽沒有空來,希望您早點好起來!”
我想那只手本來是想抓我的,卻不料抓了個紅包,有些失望,倏地垂下了。我看見婦人的頭也往后仰著,跟著是大家亂套的叫聲:
“醒醒,醒醒?!?/p>
“拿水!”
“拿毛巾!”
“扶她起來試試!”
我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面對一個人的死亡。即便我猜想床上的人可能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但是恐懼還是越來越深。我不知道該做什么說什么,更不知道眼睛該看向何處,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木然地看著慌亂的人們。
突然感覺到那個領(lǐng)我進來的婦人拉了一下我:“你還是先出去吧!”
我順著這天籟之音回過身,朝屋外走去。無意間,我掃見了墻上掛著的一張照片,一對年輕的夫婦并肩坐著,各自的手里抱著一個嬰兒。我沒時間對照片端詳,卻覺得照片里的婦人異常眼熟。
我們來到樓下的一間西廂房,老式的家具,客房的擺設(shè),滿屋的陽光靜靜地灑著,和剛才仿佛是天上地下。
“你先坐會兒,我去沏茶。”婦人很禮貌地招呼著。
我以為她一定會有話跟我說,誰知她只是端來了茶水,便一言不發(fā),在我旁邊的椅子坐下,一副置身度外的超然。
我確定了沒有什么話要帶給老媽之后,我猶猶豫豫地說著“我要回去了,這山路車難開……”,對這一切忽然間我沒了好奇,我也不認為這個時候誰還有心思跟我痛陳往事,述說過往。
婦人有些意外也有些猶疑,但還是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將我送出了門。過廊里還是那些一樹一樹的花,只是這次我看到的是地上的落花。
上車之前,我回頭再看了一眼,那婦人早已不見,黑黝黝的大門緊閉著,門環(huán)都不再晃動。我有些恍惚,我真的是從那里剛出來嗎?我算是完成了老媽的任務(wù)嗎?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和老媽的朋友有句交談,企圖揭開的身世依然一團迷霧。
等我到家,已經(jīng)快十點了,這一天我就只在車上啃了兩個干面包,餓得七葷八素的。我那可愛的老公竟然還沒有回家,家里冷冰冰一片,真是讓人惱火。
我無可奈何,老公是我自己選的,好和不好都得接受。當年戀愛的時候,覺得他很會玩,一直跟老媽過著單調(diào)日子的我深陷誘惑,大學一畢業(yè),如飛蛾撲火般地就嫁了。不能說婚后不幸福,我一直覺得幸不幸福是個很抽象的感覺,幸??梢允且粍x那的體會,轉(zhuǎn)眼就會飄逝得無影無蹤,就如我老公的思想。他不安分的、跳躍的思維用在生活里,永遠不會停息。比起一成不變而言,我的日子自從和他牽扯在一起就驚喜驚嚇不斷,雖然驚嚇在量上絕對是驚喜的好幾倍。也不可否認,他的這些活絡(luò)思維用在生意上也的確很有積極作用。誰也不是完美的,和誰過日子都是有缺憾的,這是我對婚姻的安慰詞。
洗完澡,吃了點東西,我覺得暢快了不少。老公依然沒有回來,我決定先睡。走進臥室,我看見了床頭親密相依的結(jié)婚照,很茫然,這些相親相愛的情形什么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老公和我現(xiàn)在更多的時候像生意合伙人。突然,我有了個發(fā)現(xiàn),在邵莊那里看見的照片中的女人,我覺得眼熟是因為長得像我自己。
這樣看來,基于我和老媽從長相到性格無一相似之點,那女人是我親媽的可能性更大。我順著這思路想開去,越來越肯定那個垂死的婦人應該是我的親生媽媽??墒俏以撊绾稳プC實這件事情呢?還有關(guān)于我爸老媽這中間的糾葛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問老媽是絕對不可以的,不管怎么問都會傷害老媽,我腳趾頭都想得出那種滋味。我只是電話告訴老媽,我已經(jīng)去看過她朋友,老媽“哦”了一聲算是作答。
第二天我跟老公探討了一番,他一點興趣也沒有,還對我的奇思妙想很不以為然:“你就不可以消停點嗎?老媽不過是讓你去看望一個朋友而已,哪里有那么多的聯(lián)想,要是老媽讓你去接手個養(yǎng)老院,那你會怎樣?”
老公的說法讓我也意識到自己真的很荒唐,真實生活中哪里有那么多幕后和不可告人的事情??墒俏乙贿B好幾個晚上夢見那房子,還有那照片,我總是想近距離地看,卻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然后就會在我著急的大喊中醒來。醒來后的我對夢境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記憶猶新,而每次的夢境都是驚人的雷同。我覺得沒有辦法讓自己繼續(xù)在這種情形下生活下去,我要再回邵莊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事情的真相。
老公覺得我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不過他說不想和更年期的女人去辯是非,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伸了個懶腰:“你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別給我找出一堆岳父岳母就行。”
好在公司是自己家開的,離開一下也沒有問題。再次去邵莊我也輕車熟路,所以中午時分就到了。我來到那房子前,發(fā)現(xiàn)檐下掛了幾個白燈籠,想應該是我那日探望的婦人——我的親生媽媽故去了,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疼和痛。
替我開門的依然是上次那個婦人,只是她這次見到我有些驚訝,完全沒有了上次的淡定,良久也沒有讓我進去。
我決定先入為主:“她是我媽,對吧?”
婦人愣了一下:“你都知道了?”
這正是我需要的回答,這個回答足以證實我的猜想,我有些激動,畢竟這么多年來的困惑不是捕風捉影,我加重了語氣:“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想我有權(quán)利知道?!?/p>
婦人喃喃地說:“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我指著那些燈籠:“想想這白燈籠為誰點的,你們?nèi)羰钦娴恼J為我不知道更好,為什么又讓我來這里?”
婦人輕嘆了一口氣,退身把我讓了進來,領(lǐng)著我到了上次的東廂房,房間里的婦人早已沒有蹤影,只有一對白蠟燭在傷心落淚。這次因為是上午,房間的光線很好,我急忙轉(zhuǎn)頭去尋找墻上的照片,還在,這回我一定要讓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婦人在一旁冷漠地說:“那是你爸、你媽、你哥和你,你們一家唯一的一張合影?!?/p>
婦人的話把我震得七葷八素的,我一下子有了這么多的親人,為什么生命里出現(xiàn)的只有老媽一個:“他們現(xiàn)在都在哪兒呀?為什么沒有人找過我?”
婦人淡淡地看著我:“如今他們都死了!”
“為什么?為什么?”我頓時變成了十萬個為什么?太不合常理,也太不可思議了!
婦人看了我一眼,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幾乎不帶任何感情地向我述說著:“你和你哥是龍鳳雙胞胎,我們村里的風俗是凡這種雙胞胎一定要分開養(yǎng),就是要送一個給別人養(yǎng),不然肯定養(yǎng)不活其中一個。你媽當時都已經(jīng)同意送走你了,可是你八十多歲的太奶奶不同意,因為你們的生日正是她女兒——也就是你姑奶奶寶如自殺的忌日。她覺得你就是你姑奶奶寶如轉(zhuǎn)世,所以堅持要留下你,并給你取名字思如。”
我的腦海里開始浮現(xiàn)老電影鏡頭,這是真的嗎?我出生的年代還有這么愚昧的人和愚昧的想法?好歹我們進入新社會好多年了,竟然還有雙胞胎一定分開養(yǎng)才能都活下來的說法,還有什么轉(zhuǎn)世?我和那個什么寶如姑奶奶長一樣嗎?這豈是荒唐二字可以形容的?
“那為什么還是把我送出去了?”我急急地丟出自己的疑問。
“你小的時候聰明,可愛,大家都很喜歡你,你不到四歲就會寫很多字?!蹦菋D人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從柜子里取出一摞發(fā)黃的稿紙,上面的毛筆字寫得歪歪斜斜,但是若真出自四歲的孩童,那又另當別論。
我接過稿紙一張一張開始翻看,后面的好多張重復地寫著:邵宜真。
“邵宜真是誰?是人名嗎?為什么全寫她的名字。”
“這要問你自己,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有天早上起來,你就開始說自己叫邵宜真,讓我們都叫你邵宜真?!?/p>
我忍不住有些想笑,想自己那時還是很天真可愛,記得女兒小時候也有這么一出,一定要全家上下叫她姐姐。
那婦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可是你的做法絕不同于一般孩子的游戲,你是瘋瘋癲癲的,還告訴我們你會殺人,你要自殺,而且嚴肅認真。我們都被嚇壞了!”
“什么?”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有些不寒而栗。
“那時你哥哥開始發(fā)燒,找醫(yī)生也治不好,你爸爸聽說有種草藥可以醫(yī),就上山去采,結(jié)果摔死了?!眿D人的口氣掩不住的哀傷。
“什么?”我茫然地看著那白蠟燭,“這些都是什么呀?真的發(fā)生過嗎?為什么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婦人頓了頓說:“我們當時也沒有辦法,覺得你肯定中了邪,又怕你連你哥哥也害了,所以……”
“所以你們想活埋我?”我?guī)缀跏菦_口而出這句話,我自己也奇怪怎么會冒出這樣的話,難道是記憶深處涌出來的?
婦人嚇了一跳,她退了一步,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們并不愿意這樣做,只是覺得你太可怕了,不知道你還會給我們村莊帶來什么災難?!?/p>
“災難?我爸如果真的是摔死那應該是意外,為什么你們這也要怪罪我,你們真的忍心活埋我?”我突然怒火中燒。
“我們不忍心,所以才會求來看你哥的醫(yī)生偷偷帶走你?!眿D人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原來是我老媽救了我!”我終于理清了這脈絡(luò)。
“是,她是有文化有見識有膽魄的人,她一點也沒有猶豫就說,她一定會帶你走。后來村長發(fā)現(xiàn)還追了你們很久……”婦人的眼里閃著崇拜的光芒。
我的心卻跌入了深谷,放電影般突然閃現(xiàn)年輕的老媽拖著兒時的我拼命地逃,老媽的臉上全是汗水,我的臉被山上的雜草刮得生疼……我顫抖得厲害,我已經(jīng)分不清眼前的鏡頭是我想象還是真的回想起,只有那疼是真切的,在心上,一絲一絲地刮著……
“你媽曾經(jīng)想過要把你找回來的,可是后來你哥又夭折了,她也沒有辦法,村里人都迷信,始終覺得還是因為你,所以你爸和你哥才會遭遇不幸。我們都是思想老舊的人,希望你體諒……”婦人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口氣里居然有憐憫的味道。體諒,這個詞猶如刀子把我的心再次撕割著。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那房子,不想再在那里待一分鐘。我記得有人說過有的事情不去探究答案是終生遺憾,得到了答案便是后悔終生。那就是我此刻的寫照,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真相,我寧愿它永遠埋藏,不被挖掘。
我原來以為,我可能是老媽那代人浪漫感情糾葛之后產(chǎn)下的不被認可的附帶物而已,卻不料大幕揭開,我是命運坎坷九死一生的薄命主角。我在我親媽眼里大約不如一只寵物,可以順著別人的意思扔或者留,到死時才想起看我一眼。生活里不管是什么劇,我都曾經(jīng)希望自己做主角,但是生平第一次,我希望這次可以重來,我不要做主角。
⊙ 黃土路·蟲兒飛
山雨沒有預兆地傾盆而來,打在車上噼里啪啦地響,我把雨刷調(diào)到最高速擋,可是依然掃不干凈擋風玻璃上的雨水,看不清前面的路,想后退更不可能,胡亂地往前開著,我想如果現(xiàn)在對面有車來,我必死無疑。
我不知道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多久,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漫長。只是忽然眼前一亮,再也不是山路了,馬路,大道,雨也莫名地不見了,陽光燦爛。我驚訝得忍不住用手去捂嘴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是淚,有的冰涼,有的還有溫度。
我想起老媽,還有老媽常提的龍蝦。像我們這樣的內(nèi)陸城市,海里的動物以前只有在書本上看到,現(xiàn)在終于能在市面上看到了,但是要用大把的鈔票買龍蝦時,簡直把我嚇得心率律都不齊了,但是我偶爾還是會傾囊一把,每次給自己狂贊一番,然后拍照發(fā)到網(wǎng)上炫耀,引來一片噓噓聲和贊賞聲。那時認為自己是天下第一孝順的女兒。每次買龍蝦的錢我都以為花得好值,因為那些金全貼在了我的臉上。
我現(xiàn)在才知道老媽談龍蝦粥時不是只說一道美味,更多的是回不去的時光,還有那濃濃的思鄉(xiāng)情。我不是想象力很豐富的人,可是多年的閱歷也讓我知道,老媽當年選擇了不回家鄉(xiāng),留在這里生活很大的原因肯定是為了我,試想一下一個未婚的大姑娘帶著一個半大的、身世不清不楚的孩子,人們的唾沫足以排山倒海般地淹死我們母女。
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獨自帶著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不過是見過一兩次的別人的孩子,就這樣走過青春,走過輝煌,走到了夕陽。這一路是怎樣的艱辛,我不能說有體會或者可以理解,只是覺得我以前所有和老媽在一起的美好記憶底下多了一個奠基,那個奠基是老媽的苦,還有血和淚。讓我想起時陣陣揪心的疼。我的老媽,絕對可以用上“偉大”這詞,我嘗試把自己擺進她的位置去設(shè)想,我覺得自己好難做到,縱然可以把小女孩帶出來,但是如果真的和我的生活有沖突的時候,我難免選擇放棄……
我用姜蔥爆炒了一下龍蝦,然后用筷子和牙簽細細地把龍蝦肉剔出來。以前我也是這么干的,因為根據(jù)老媽的指導步驟,剝離的龍蝦殼可以用來煮粥,這樣兩吃的龍蝦是一點也不浪費。只是以前每次剔龍蝦肉時,我的用心都在龍蝦的價錢上,而今天,我剔的是對老媽深深的感激,或者感激不夠確切,也太淺了,我的確無法用言語可以形容得出我對老媽的深情了。如果說老媽對我是恩重如山,那么那山起碼是喜馬拉雅山,而我對老媽的感情是不斷噴發(fā)的富士火山。
老媽散步回來看到我在,并沒有什么驚訝。但是我盛了一碗粥,雙手遞給老媽,她愣了一下,接過了。我瞟見老媽眼里有晶亮的東西在閃。閃得我的心又開始疼,我覺得自己好失敗,因為反復思量后,我認為不要讓老媽知道我已知曉真相對她最好,可是我這不經(jīng)意的盛粥遞上卻把我心中的秘密暴露無遺。我拼命地掩飾自己紛亂的心境。
“我朋友怎樣了?”老媽平靜地問。
“哦,過世了?!蔽乙脖M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是人都難免的?!?/p>
“是。”我應聲道,突然想到我老媽也有這么一天,我的更年期情緒毛病又犯了,悲從心來,忍不住撲進老媽懷里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我不許你有這一天?!?/p>
老媽只是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后背,那一刻我希望時光可以倒流,流到我小時候,我一定會做一個乖女兒,把所有讓老媽生氣操心的事情一一篡改過來。
我仰起頭,很認真地問老媽:“你后悔養(yǎng)了我嗎?”
老媽有些奇怪地看著我:“怎么這樣問?你后悔養(yǎng)囡囡了嗎?”
現(xiàn)年芳齡十四的囡囡是我唯一的女兒,也是我今生最大的驕傲,更是我的婚姻最直接和正面的產(chǎn)物,囡囡從小到大在學業(yè)上都很優(yōu)秀,真的是一點也不讓我費心??墒俏业那闆r怎么可以和囡囡的情況相提并論,首先我不過是個棄物,再者,我從小到大就是麻煩的制造者,從來沒有讓老媽省心過。還有囡囡好歹也是我和老公當年恩愛的產(chǎn)物呀!
我的歪理老媽似乎全都知曉,她不緊不慢地說:“不管什么樣的孩子對母親來說都是一樣的,只不過世人很多會以血緣去論定關(guān)系。至于孤獨,其實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選擇的人不多而已!”
我?guī)缀醣焕蠇屨f糊涂了:“那當年我早婚,你還積極支持?”
“我支持的是你對生活的選擇,你就是不婚,我也一樣支持?!崩蠇尩纳袂橐廊坏?。
我頓時無語,也冒出很多的遺憾,或者說老媽的深意,我從來就沒有懂過。所以現(xiàn)在我依然活得這么困惑。不過,我現(xiàn)在想做的不是去糾纏這些,我只想靜靜地陪著老媽坐一會兒,而今后,我會以實際行動告訴老媽,我絕對不在意什么血緣,我的生命里只有一位母親——就是老媽!
老公聽了我的身世之后,也沒有什么反應。我雖然知道讓他感同身受不太可能,可是就這樣無動于衷還是讓我蠻難接受的。我想最起碼他也應該擁我入懷,柔聲細語兼無限深情地說:“老婆,以前的事情過去就算了,雖然有些殘忍,但還是要感激,不然我們怎么會相遇,而且以后有我,我們會永遠地幸福地在一起……”
我嘗試著述說對親生家庭的失望,和對老媽的感激崇拜,這些無處可講的內(nèi)心,我希望可以倒出來。而且我也希望傾訴的過程中老公對我會多些理解,我們會產(chǎn)生那些久違了的共鳴。可是我說得越多,老公卻愈加不以為然:“都跟你說了,別沒事瞎折騰?,F(xiàn)在可好,折騰出親生爹娘,把自己堵得一塌糊涂,吃多了撐的……”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我不知道我和老公究竟從什么時候起,不僅沒有激情,連應有的熱情都不見了,剩下仿佛就是赤裸裸,赤裸裸的不是感情而是傷害。
是否每對夫妻都這樣呢?我無從知道,我從小到大家庭里只有老媽一人,沒有爸爸,或者正因為這樣,我才很害怕孤單一人,所以我是迫不及待地進入婚姻,然后沒有底線地去死守婚姻?;楹蟛痪?,老公就拉著我辭職做瓷磚生意,不可否認他有超前的決策,房地產(chǎn)市場的火熱也帶動著我們的生意欣欣向榮??墒沁@一路走來,他對我們的家庭是個置身度外的旁觀者,而我卻是那苦苦支撐的經(jīng)營者。我們的感情也是起起伏伏,而每一次讓步的都是我,婚姻對老公而言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品,于我,卻似乎是必不可少的必需品。
我現(xiàn)在想或者我的心底都是清晰地記得的,我是怎樣地被拋棄,所以我才那么迫切地需要溫暖和守護,對婚姻的死守不放,內(nèi)在真正的緣由不過是我不可以接受被父母拋棄的同時再被丈夫拋棄。我曾經(jīng)以為老公是我的救命稻草,可是結(jié)婚以后一路磕磕絆絆,卻發(fā)現(xiàn)誰也不是誰的全部。誰也無法對誰施救!我有段時間覺得自己得了抑郁癥,和老公說起,他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你若是抑郁癥,我就是精神病,我們一直都很般配。”我們之間不曉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交心成了很奢侈的事情。
“你小時候也挺有趣的,說自己是另外一個人,我怎么沒有想到這一招呢,我如果要說,就說我是偉大的領(lǐng)袖……”老公絮絮叨叨地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一把奪過他手上拿著的我小時候?qū)懙淖?,咬牙切齒道:“除了冷嘲熱諷,你還會干什么?”
“我不是在幫你分析,解開你的心結(jié)嗎?你說這個叫邵宜真的會不會是你的前生?”老公搖頭晃腦地問。
老公真的是很有創(chuàng)意,把我要打上句號的事情重新擬了課題,讓我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很有必要去探究清楚。四五歲的孩子無緣無故地認為自己就是另外一個人,如果說他們之間沒有關(guān)聯(lián),確實是很奇怪的。而且那些瘋言瘋語都到了可怕的程度,可是會有什么樣的關(guān)聯(lián)呢?邵莊那婦人已明確告知他們都不知情??梢詳喽?,邵宜真在當時是早已被人忘記了的!
那么真的是前世今生嗎?照說出生時前世已死,奈何橋上的孟婆湯一喝便忘了往事,難道是我瞞過孟婆,偷偷地漏喝了些,所以今生對前世有些記憶?可為何又只記住了邵宜真呢?而且還說要殺人,真的算恐怖了,莫非前世卷進了一場盛況空前的情殺,其慘烈之程度到了投胎再生也久久不忘,就像那個美女俞飛鴻導演的電影《愛有來生》里的情節(jié)一樣?這個設(shè)想對我有鴉片一般的效果,我頓時興奮無比,瞬間忘了被遺棄的苦痛,對虛無縹緲的前世開始灌注很多美麗的幻想,那些為我生和死的癡情讓我陶醉不說,說不定也因此會揭開我和老公之間的糾葛恩怨。
其實現(xiàn)在的我知道身世后,也是真情中夾雜著想象,在邵莊探來的信息不過是把我的一些想法推上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高度,我自己都無法分辨哪些是真實的記憶,哪些是我添油加醋的想象了。不過我決定要去查一查,要知道不管邵宜真是不是我的前世,至少這個名字對我的今生影響非常大,我差點因為這個名字被活埋,也因此被迫離開了家鄉(xiāng),從某個層面說是這個名字影響了我一生的軌道,設(shè)想一下,如果當年沒有這個邵宜真事件,如今的我是否依然生活在邵莊里?會不會是那風韻猶存的綢緞店老板娘,數(shù)著鋪前路上的石頭排遣寂寞的時光?
“還風韻猶存,還老板娘,算了吧!我覺得你就會是個上廁所不洗手,滿嘴臟話的粗野村婦?!崩瞎敛涣羟榈負羲槲业拿缐?。
公安局是我較熟悉的政府部門,我的活寶老公除了沒有嫖娼和謀殺之外,剩下的因什么聚眾賭博、打架斗毆、無證駕駛等等大大小小的事情,是經(jīng)常進出公安局或是派出所大門的。我也因此跟公安局里不少人混熟了。他們經(jīng)常開我和老公的玩笑,說我們是前世的冤孽。上一世我死后,我老公估計不僅埋了我,而且?guī)臀姨袅藟K風水好地,修了豪華大墓園,所以今生我對老公才會如此的死心塌地。
我今天倒是要找他們來查證一下。可是當我說出想找個故去很久的人時,對方的反應還是蠻激烈的。
“你要追魂啊,找死人干嗎?”
“沒有啊,她和我家有些淵源,我想找到她的后人什么的?!蔽也幌霌?jù)實相告,怕人家認為我有毛病。
可是當我把人名和死去的年份告訴他時,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歸入了病人一列。
“這人都死了這么多年,大姐,我上哪兒給你找去?”
“別激動,就是因為死去年份久了,所以才驚動您老人家的嘛。你們公安局不是有戶籍科嗎?”
“拜托,那是對活人的記載,死人都銷戶了?!?/p>
“是,是,是,可是不都有記錄在那里嗎?她有什么子女呀什么的!”
“可那管不了千秋萬代呀,你總不能指望我們的記錄從清朝開始吧!”
“沒有,沒有,從新中國成立開始就可以了?!?/p>
朋友為了證明他沒有敷衍我,直接把我請進了戶籍科電腦辦公室。門上貼著的“機房重地”的字樣把我笑得有些內(nèi)傷,這年頭,人人桌上有電腦,個個手上有iPAD,這還算重地?
“重要的是我們計算機里的內(nèi)容,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也是為這個而來的!”
幫我查找的小伙子用怪異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開始輸入信息,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沒有搜索到匹配結(jié)果。
小伙子換著方式試了好幾次,依然沒有變化?;蛘哌@將是伴隨我一生都無法解釋的謎,就如我和老媽這一世就有母女緣分,她沒有將我生出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千山萬水相逢之后還是做了她的女兒。
公安朋友有些不忍心讓我這么失望,聯(lián)系了一幫同系統(tǒng)的同學,不過結(jié)果還是一樣,我的耳邊多了一些撥打電話的聲音而已。機房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好幾個人,人們似乎都很奇怪我為什么要找一個死去這么久的人。
我有些不自在了,便對朋友說:“算了,謝謝了?!?/p>
突然有個聲音響起:“我倒是認識一個叫邵宜真的人,不過死的時候應該是你找的那個年份的四五年后!”
我的心差點跳了出來,那不是我在說要殺人和自殺的年份嗎?直覺告訴我這個邵宜真肯定是我要找的。
我按捺住激動的情緒說:“可以告訴我一些具體的情況嗎?”
“她是我鄰居,她死的時候我也不大,就十歲左右吧,我之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為她和她老公一起死的,說是一氧化碳中毒,公安局還來調(diào)查過,當時謠言滿天飛,有人說她謀殺了她老公,也有人說她老公謀殺了她。公安局最后結(jié)論是意外。他們兩夫妻都屬于高干了,所以當時還是蠻轟動的……”
我覺得我的身子開始發(fā)涼,開始說這個邵宜真是我要找的,一半是不甘心就此放棄,一半是猜測加直覺,現(xiàn)在已經(jīng)演變成事實了。據(jù)那婦人說的,我當年不停地說要殺人還要自殺,他們嚇壞了,怕我是要殺我哥哥,現(xiàn)在看來其實根本和我無關(guān),極有可能是這個叫邵宜真的要殺她的老公,她也要自殺。
“你可以幫我聯(lián)系他們的后代嗎?”我的聲音抑制不住有些顫抖。
“我試試看吧?!?/p>
機房里的人似乎都對這離奇的故事感興趣,就開始直言不諱地問我為什么要找邵宜真。我只有傻笑著不說話,不管結(jié)果怎樣,我都不希望事情公告天下。
我聽見那人打了一堆電話之后,遞給我一個電話號碼:“這是邵宜真女兒的電話。住址我不知道了,我們以前住的干部大院都拆了,我也離開杭州好多年了?!?/p>
杭州,杭州……我機械地重復著這個地名,這個美麗的城市跟我生活的城市都不在一個省,難道說我的前世是在那里度過的?也不錯啊,人們不是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嗎?那動人的千年白蛇和許仙的故事不就發(fā)生在那里嗎!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匾フ归_我的杭州之行了。
老公聽說我要去杭州,直說我瘋了:“你到底發(fā)什么神經(jīng)?開開玩笑而已,你干嗎當真啊!要都和你這樣,不僅這個世界的人,那個世界的鬼都不得安寧!”我根本無心去搭理老公,更何況,我老是覺得他無法體諒我的心情。
機票是下午的,早上在視頻上和女兒聊了一會兒,讓我更加懶散,決定干脆不去公司,收拾收拾直接去機場。意外地接到公司會計的電話,她有些吞吞吐吐:“如姐,阿云有兩天沒來上班了!”
我真是莫名其妙,這些人的思維是怎么回事,這不是人事部和阿云之間的事情嗎?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壓下怒火:“忙不過來嗎?找人事那邊調(diào)動一下!”
“不是的,不是的,如姐!”會計知道我誤解了,有些著急,“阿云是帶著二十萬貨款不見的,這兩天都聯(lián)系不上,所以我先跟您知會一下?!?/p>
我敢斷定這是老公惹的事情,阿云是公司出納,已經(jīng)干了好些年,話不多,毫不起眼的孩子。算起來,拐了好幾道彎,我們算是親戚,她是老公姑父的表侄女什么的,跟著老公的表弟一道叫我們哥嫂,自然而又親切;我也是因為這層關(guān)系,毫不猶豫地將公司的重要位置(出納)給了她做。她蠻爭氣的,干活很踏實,倒是我沒有想到的是,老公卻也借這個便利,偶爾會到她那里有借無回地拿些款項。好幾次小姑娘填不了窟窿,就哭哭啼啼地來找我。這次應該還是類似事件,可能因為數(shù)目大了些,小姑娘怕了;其實阿云只是在我眼里是個小姑娘,實際年齡都已經(jīng)往大齡剩女奔去了。
“噢,沒事,我一會兒去看看她?!蔽已b作若無其事地應著,事實是我希望表現(xiàn)得專業(yè)些,我不愿意人家把我們看成上不了臺面的家族小作坊,“你告訴我一下阿云的住址?!?/p>
放下電話我就打給了老公,這家伙又不知在干什么,居然沒有接我的電話,從以往的經(jīng)驗推斷,這有些反常,以前這種事發(fā)生時,他的積極認錯態(tài)度還是很配合的,難道這次跟他沒關(guān)系?那問題就真的嚴重了,我此刻很想去阿云住處看看,有沒有可能小姑娘生病什么的,我這樣去一下,不僅可以了解事情,還可以借機表示一下關(guān)心,做任何企業(yè),員工和自己心齊是最重要的。
等來到阿云住的小區(qū)外面,我是徹底暈了,我把寫下來的地址反復看了好些遍,沒錯。阿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我名下的,而我卻根本不知道。這套房子還是幾年前我買給老媽的,可是老媽都沒有來看就堅決說不搬,她還是喜歡醫(yī)院的宿舍樓,什么都方便。我滿腔的熱情被老媽冷水一潑,頓時熄滅。所以這套房我也只是交樓時來看過一次,后面就交給老公處理了,隱約中老公告訴我這房子租出去了。難道是租給阿云了?阿云的工資估計付了房租就不用吃飯了,而且她一個人不需要這么大的房子吧,這可是三居室,當時我把我們一家三口回來偶住也算了進去的。
或者老公把這套房當員工宿舍了,故意沒告訴我?老公是經(jīng)常給員工一些哥們義氣的小恩小惠,雖然我從來都不贊同,我喜歡的是很正規(guī)的那套福利制度,我覺得那樣才會讓公司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前景。如果他真的把這兒做宿舍了,住的只有幾個員工的話,這讓其他人怎么想?而且不告訴我,我的悶氣浮了上來,把心堵得厲害。正想打電話給老公,手機鈴聲卻出其不意地響了起來。
電話是老媽的小保姆打過來的,聲音低低的做賊一般:“阿姨,奶奶的手摔著了,我們剛從醫(yī)院回來,奶奶不讓我告訴您……”
我的心一下子躥到了嗓子眼,我簡直是氣急敗壞地扔了電話,趕緊驅(qū)車直奔老媽家。老媽看到我急切的樣子,安慰道:“不小心滑了一跤,沒事了?!?/p>
我委屈萬分:“給你買了新房子,有防滑地板,你不去,硬要住這破爛地方,這瓷磚地能不滑嗎?有個什么事,折騰死我!”
老媽依然和顏悅色道:“哪里折騰你了,我去醫(yī)院這么近,老同事看看就好了,你不過來都沒關(guān)系。我都說不用告訴你了!”
“是,是,是,你們?nèi)疾恍枰遥凑形覜]我都一樣……”
老媽有些詫異我的激動,柔聲道:“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我扯不清自己紛亂的心緒,抬頭看著老媽說:“你當年為什么不結(jié)婚?”
問得突然,老媽有些遲疑,避開我的目光說:“結(jié)不結(jié)婚是個人生活方式,沒有什么特別理由,我覺得適合自己而已?!?/p>
“適合,你都沒有試過婚姻,就覺得不適合自己?”
“我家鄉(xiāng)就有很多終身不婚的自梳女,我小時候就覺得那樣挺好,后來下放農(nóng)村期間,見到很多婚姻中的女人連自己和孩子都保護不了,就更加覺得有時一個人過更好!”
“所以,還是因為我,對嗎?”我的淚滾落下來,我就是那保護不了的孩子。
“不是,因為那是我的心,順著自己的心去生活一直是我做的,也是我期望你可以做到的?!崩蠇尩恼Z氣依然堅定平靜。
而我的心卻更加混亂了,陪老媽吃完午飯,她午睡之后,我思忖著是不是再去阿云那里一次,那樣我就得改簽機票。我嘗試著再打了一次老公手機,關(guān)機。家里也沒有人,一種不好的感覺吞噬著我的心,我不愿去觸摸:老公是不是和阿云有特別的關(guān)系?這個解釋雖然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可以解釋一切。
難道我又一次不知不覺中成了現(xiàn)在幾乎到處都上演的糟糠之妻的角色?而且我還是最笨的那個?我最后決定不去看阿云,如果真的她和老公有什么,我應該要找的也是自己的老公,結(jié)婚證上是我和老公的名字,這第三者不管是誰都屬于外圍人員。我給老公留言希望他盡快跟我聯(lián)系。我還是照原計劃去杭州找邵宜真的線索。
在等待登機的時候,我有強烈的預感,這次杭州之行不會很順利的。我曾經(jīng)打過電話給邵宜真的女兒,問我可不可以拜訪她。她聽成了我可不可以采訪她。從老太太的聲音就可以聽出來就是革命干將,那類老干部講話的腔調(diào)和口氣比普通話在全國推廣得還要好,盡管南腔北調(diào)有地方話口音。而我從小到大就天生懼怕這種類型的老太太,以前我小的時候,我媽上夜班把我托付給鄰居,是一個類似的老太太,結(jié)果是我一進她家門就高燒四十幾度,回家自然燒退,不用藥不打針。
我當時一聽出邵宜真的女兒也屬于這類型,就開始手心冒汗,怕她拒絕就順水推舟說是的是的,結(jié)果她開始詳細地問我在哪家報社工作,采訪會錄音和拍照嗎?我當時腦袋發(fā)熱,亂答了一氣,現(xiàn)在基本都不記得說了什么。要是革命老太太記憶力好的話,估計沒有進門,我就該被趕了出來。
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怪不得人家說,千萬別說謊,因為你必須用千萬個謊言去掩蓋你前面的一個謊言。我可不希望我變成長鼻子大話精,只是想知道那個可能是我的前世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故事而已。
只是一個多小時的飛行,我卻想了很多的事情。我想起了讀大學時守宿舍門房的“馬列主義老太太”,把我們一幫豆蔻年華的女孩子管得噤若寒蟬。她每天拿著一把大蒲扇像揮趕蒼蠅一樣揮趕著宿舍門外等著的男生。
幾乎所有談了男朋友的女生都討厭她,我是例外只是怕她。因為我的老公——那時還是男朋友,對付她很有招。別人也用小恩小惠,但是我老公的辦法特別有效,他總是可以找到一些稀奇古怪而又不值錢的東西,讓老太太臉上的花朵至少開上一天。
輔助的辦法更加奇特,有次他說要到我宿舍跟我慶祝生日,我覺得他是信口開河,根本不相信。老太太對他通融無非就是幫他叫我下樓而已,讓老太太嚴重違規(guī)、放他進女生宿舍,那是天方夜譚。結(jié)果生日那天他真的出現(xiàn)了,唬得我們宿舍八個女生驚叫連連。
問他怎么進來的,答:“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的?!?/p>
“老太太沒有攔你?”
“沒有,還熱烈歡迎呢!”
我們打死也不信,纏著我老公說真相。
“真相就是我說來給你們宿舍修燈。老太太說沒接到報修啊?我說你們直接打電話到配電房了。”老公邊答邊哈哈大笑。
我們這才注意他是一身電工打扮,戴了一頂帽子,還裝模作樣地拿了個工具箱。我們笑得一塌糊涂,他卻變戲法似的從工具箱里掏出生日蛋糕來。
那是我終生難忘的生日驚喜,想想我可以和這不靠譜的老公廝守這么多年,這以前積蓄的能量起了很大的作用,不過這些能量似乎都要透支了,老公真的心有旁騖了嗎?我和老公該何去何從?這個問題折磨得我很頭痛,我決定先放下,而且先借用老公當年的辦法來對付邵宜真的女兒。
我在蕭山機場買了一大束鮮花,還挑了個很貴氣的黃晶擺設(shè)。看著出租車窗外的景色,我的心情卻忽地好了起來。或者遠離也是解決事情的一種有效方法,我的關(guān)注力早已轉(zhuǎn)移到邵宜真事件上??赡芎芏嗳藭J為我是在做一件精神病人干的事,我卻覺得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可以經(jīng)歷這種特殊的幸?!?/p>
老太太果然對我的禮物不感興趣,她甚至表現(xiàn)出對我年齡的喜愛。她說聽聲音以為我是個小丫頭,沒想到我是大媽了,雖然對“大媽”這詞不是很欣賞,但是如果這可以增加老太太對我的好感,我倒是不惜犧牲一回。
在老太太開始詢問我的具體工作單位和職位時,我急忙給自己空降了一個另外的身份:“我是一個文字工作者,最近我打算寫本書,關(guān)于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人的故事,也就是您父母那代人,我覺得他們真的是很偉大,經(jīng)歷新舊兩個中國,在事業(yè)、生活上都有著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
這些話我沒有打過腹稿,十分自然地從我嘴里緩緩冒出,我的心也很平和,雖然是在說謊言,記得有人說只要是不傷害別人的謊言雖不提倡,但是絕對可以原諒。
老太太已經(jīng)開始渾濁的眼睛在我的話語下放出異樣的光芒,她不停地點頭:“你說得很是,很是。像我爸媽他們那代的軍功偉績,我們是絕對趕不上的,這個的確值得記錄和重提……”
老太太起身給我拿來了一堆她早就準備好的資料,并輔助聲情并茂的講解。我也配合地拿出紙和筆做著記錄。
“先從我爸講起吧!”老太太找出了她爸年輕的單人照給我看,我很認真地看照片,希望從這個照片上穿著褂裝、戴著圓圓眼鏡的年輕人身上找出靈感來;但是沒有,連最基本的親切都沒有。不過我得承認她爸徐天之當年是個玉樹臨風的帥小伙。
“我爸的家族在家鄉(xiāng)當?shù)乜墒呛艽蠛苡忻募易?,我爸也是才子,以家鄉(xiāng)第一名的成績考到杭州來讀書的,后來還留校當了教授。據(jù)說當年我爺爺還想過送我爸去日本留學。你知道那時留學日本是很流行的,什么梁啟超、魯迅、徐志摩,還有郭沫若都留學過日本,對吧?”
我像雞啄米一樣點著頭,心想,這個流行跨越時間可真夠長的。
“但是我爸很有志氣,大學畢業(yè)以后就自力更生,不再依靠當?shù)刂鞯臓敔斮Y助,不當寄生蟲,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就是不啃老,對吧?”
我只有繼續(xù)稱是,還趕緊給老太太點贊:“您懂的真多,您很與時俱進。”心里卻暗暗叫苦:這種憶苦思甜何時到頭?
老太太在我的鼓勵下,情緒更加激昂:“我爸就是那時遇上了我媽邵宜真,我媽是我爸的學生,你看,這是他們當年的第一張合影?!?/p>
我當時以為還有很長的過門才會到主題,正瞅空喝口茶呢,老太太的照片遞過來,我差點給茶噎著。發(fā)黃的黑白照片上的女子,是當時很時興的學生裝束,齊耳的短發(fā),堅定的目光,端正的五官。旁邊的徐天之穿著中山裝,帥氣逼人,雖稱不上珠聯(lián)璧合的璧人,倒也算養(yǎng)眼般配。
我眼也不眨地看著,想從那女子身上找出一點我的影子,沒有,一丁點也沒有,就像我和老媽一樣,不過我倒是慶幸這種發(fā)現(xiàn),因為自我感覺我比邵宜真要漂亮得多。
“您媽當年真漂亮,您長得像她老人家?!蔽疫`心但真誠地夸獎著,拿著照片反復比較著,真恨不得去洗手間對著鏡子再確認。若是單從長相而言,邵宜真肯定不是我的前世,那么我們還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
“是啊,很多人都說我像她,要知道,我媽可不簡單,當時,對我爸有意思的女學生有好幾個呢!”老太太的褶子全笑出來了。
“真的?那當年老人家的感情路走得比較辛苦吧?”我挑起了興趣深厚的話題。
“豈止是不容易,簡直是艱苦卓絕。要知道,我爸在鄉(xiāng)下還是有包辦婚姻的太太的。我媽應該是頂著巨大的世俗壓力和我爸在一起的,不過,我媽說我爸當時追得也緊,還寫詩給她,什么‘你一離開,我心就萬水千山’……”
“您爸還是詩人啊,這詩寫得太有味道了,趕上臺灣席慕容的現(xiàn)代詩了!”我由衷地感嘆。
“是啊,是啊,女孩子也最容易被這些打動。后來我媽就堅定地和我爸在一起了,他們正式婚禮倒是好多年后了,我和我弟都出生了。不過,婚禮很隆重,主婚的是當時的省長,你看照片?!?/p>
我拿著照片很有興趣地繼續(xù)研究著,但是依然找不出任何與我有牽連的感覺,更不知如何找切入點合適,心底還不由自主地有些不屑了,難道前世還當了一回轟轟烈烈的小三?不管怎樣都要歸于不道德之流了。我說:“真的是不容易啊,那個年代的人,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苦難,還有‘文革’,他們一直都這么恩愛嗎?”
老太太有些惱怒我的質(zhì)疑,瞪了我一眼:“當然,他們一直很恩愛的,直到最后……”
我決定豁出去了,鼓起勇氣問道:“那,您可以講講他們離去的那件事情嗎?”
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可是沒有辦法,也算是了解了邵宜真半世,照片也看了若干,卻仿佛只是在聽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老人的過往而已。這讓我的挫敗感很大,我千辛萬苦追尋的難道只是這些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東西嗎?想起把我們牽扯到一起的鏈子,應該是邵宜真的死亡,所以我只好從這里下手了。
果然,老太太頓了一下,開始收拾桌上的照片,口氣冷淡了很多:“他們是一氧化碳中毒,二老一齊走的?!?/p>
“怎么會?”我故作驚訝,事實上我也是在奇怪。
“我們這里冬天沒有暖氣,那個年代也沒有電暖器電熱毯什么的,很多人都是燒炭火取暖的了。一氧化碳中毒的人多了去呀!”老太太口氣不以為然。
“是的,我們那里那時也是,只是他們發(fā)生這個事情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他們應該用炭火取暖也很多年了啊,知道怎么是安全的呀!”我迫不及待地一口氣吐出心頭的疑惑。
老太太看著我那么認真的表情,臉色緩和了很多,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你說得有道理,可是也不可能有人謀殺他們吧,他們都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也沒有和誰有深仇大恨的。再說公安局也立案偵查了。門窗都鎖得好好的,家里也沒有物品丟失。要是說我爸殺我媽或是我媽殺我爸,那更不可能,打死我也不信,經(jīng)歷半輩子風雨的夫妻,又沒有什么仇恨,干嗎你殺我、我殺你的,又不是演電影?!?/p>
我細細地思量著老太太的話,雖然淺顯,但的確在理,那個年代的夫妻,攜手走來,風風雨雨,確實不易,要是有問題,在那些政治運動中早就勞燕分飛了,用得著等半截入土的時候來自相殘殺嗎?而且那個時候,又有什么值得引起對方的殺機呢?
可是我還是有些不甘心,應該有什么的,只是我還沒有挖掘到,我猶豫著拋出了最后的問題:“那這之前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嗎?”
老太太低頭想了一會兒,說:“也沒有了。要說特別,就是出事前我媽回我爸的老家去了一趟,因為有人捎信來,說我爸那個包辦的太太不行了,想見我爸一面。我爸當時身體也不是太好,我媽就義不容辭地替他去了,我媽也真的是仁至義盡,而且以我媽的身份。要知道,我們家和他們早就一點聯(lián)系也沒有了……”
“然后呢?然后發(fā)生了什么?”我仍然追問著。
“還有什么然后呀,那包辦的太太馬上就死了,我媽回來沒多久,他們也出事情了。都不知道是不是那趟老家?guī)Щ氐幕逇?!”老太太加重語氣說著,似乎有些惱怒我怎么還不開竅。
談話進了死胡同,都無法繼續(xù),無可奈何的我只好把照片翻拍了一下,老太太千叮嚀萬囑咐說書成稿后一定要讓她先過目,選用的照片也要讓她確定一下。我胡亂地應承著,心底也期盼著那一天。
⊙ 黃土路·極簡主義
從老太太家出來,我特意讓的士司機載我去了一趟西湖。和老公還是戀愛的時候,我們曾逃課跑到杭州來玩過一次,那正是桃紅柳綠的季節(jié)。西湖岸邊的桃花每一朵都在我心中怒放。我們還去了太子灣看郁金香花展。我迷上了那有荷蘭風情的風車,說自己畢業(yè)了就來杭州穿婚紗做新娘。那個愿望的確實現(xiàn)了,我一畢業(yè)就做了新娘只是沒有來杭州。
我從沒有想過再來看西湖會是這樣的情形之下,就像我從沒有想到西湖也會如此的景象一樣。沒有花開,甚至綠葉都不多,斷橋在一片灰蒙蒙的霧中,感覺不是浪漫是壓抑。人也不多,匆匆而過的人都各懷心事,沒有人在賞景抒懷。我獨自到斷橋上站了好一會兒,把的士司機嚇到了,按了幾次喇叭之后,干脆下車跟著我。我感激地朝他笑笑,上了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誰又知道誰的心事有多少?
但壓抑還是漫無邊際地彌漫,讓我透不過氣來,我的生活,我的婚姻,我的家庭,我一生都似乎沒有真正開心過,仿佛一路就在奔跑或者逃離什么,而無論我跑得多辛苦,我依然無法逃離,我想要逃避的東西如影隨形。這種感覺或許從我被拋棄時就開始深埋在我心底了,只是我一直未曾意識到,而我那么的想去探究事情的謎底,也許就是我希望可以擺脫,找到重新開啟今生的鑰匙吧!
可是從現(xiàn)在查到的這些情況看來,邵宜真和徐天之,只不過是當年沖破封建婚姻的一對自由戀愛的鴛鴦,走出舊禮教的普通夫妻,雖然當時也算新式,但并沒有什么特別。這對徐天之的包辦太太而言可能有些殘忍,但是這也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講得清道得明的,那是時代的悲哀呀。那個年代這樣的故事滿大街遍布,包辦的太太,舊式的婚姻,新式的女友,牽扯的感情……那些恩怨就像沉香,點燃了煙霧裊裊,有股陳舊的氣味到處飄散,一點也不新鮮和特別……
開車回家的時候,天空飄起雨,細細密密的。燈光下,一切都顯得迷離起來,一路上還挺堵車的,就和我的心事一樣。記得和老公戀愛時我最喜歡這種雨,纏纏綿綿的和我們那時的感情一樣。女兒小時,我開始討厭下雨,沒買車那幾年一遇下雨天,抱著孩子擠公交車真的是種折磨。而現(xiàn)在,我似乎好多年都沒有去注意過雨,出門總是自己開車,連傘都喪失作用了,雨也不再激起我那么多情懷了。感情或許就是如此吧,貧賤時雖然百事哀,但是當物質(zhì)條件豐富了,誰都不去在意小情調(diào)了。
我風塵仆仆地趕到家,發(fā)現(xiàn)老公也回來了,意外的驚喜。剛想開口問阿云的事,他卻怒氣沖沖地先開了口:“你真的去信前世今生,還不辭勞苦貼上機票錢?你真是少了好幾根筋?!?/p>
“我當然少筋,不然怎么會嫁給你,還跟你過了這么多年!”我冷冷地反唇相譏。
“你如果覺得嫁給我虧了,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老公幾乎是不加思量地答。
看著一臉不在乎的老公,倒是我愣在了那里。這是我曾經(jīng)深愛的人嗎?我們內(nèi)心深處還愛著彼此嗎?一切還來得及嗎?我們都走到了半路,一切已成定局,而且在別人眼里,老公不過是愛玩而已,我們的日子還是人家眼中紅紅火火的榜樣。
他這是先發(fā)制人嗎?故意的嗎?雖然平常偶爾也有這樣的話蹦出來,卻從來沒有今天聽來這么心涼,真想賭氣不再搭理他,可現(xiàn)在還偏偏不是時候。
過了一會兒,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你這兩天見阿云了嗎?”
“沒有?!崩瞎^也不抬地答,“你找她去辦公室呀!”
“就是辦公室不見,兩天沒上班了!”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老公,“同時失蹤的還有二十萬塊錢?!?/p>
老公嚇了一下,飛速地抬起頭,看著我,有些反應不過來:“你說她拿走了公司二十萬?”
“阿云現(xiàn)在住的是我們家的房子嗎?”我問。
老公一愣:“是啊,是啊,忘了跟你說?!?/p>
“忘了?這么大的事情都忘了,就她一個人住嗎?”我不動聲色地步步緊逼。
“是沒來得及跟你說,正好房客剛搬走了,她說她的房子拆遷,暫借一下,暫借?!崩瞎幕卮鸨緛硖煲聼o縫,可是重復的暫借二字,讓我疑心陡生。
“我開始以為是她替你打掩護拿錢了,你真是不知道,難道?”我繼續(xù)追問著。
老公有些冒汗了:“她一個小女孩,肯定沒膽偷錢的……”
他在替阿云辯解?
“我倒不擔心這個,二十萬也不是什么很大的數(shù)字,何況還有姑父他們是親戚呢?我只是擔心這后面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語帶雙關(guān)。
“你不會以為我和阿云有什么吧?”
“你覺得呢,我應該怎樣以為呢?”
“老婆,你也不要太輕看自己了,我怎么著也不會和阿云啊,她的那副形象,而且,要有什么早就有了,還等現(xiàn)在?她來我們公司五年有了吧!”
“是啊,五年多了,按理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可是如今的世道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沒有?她現(xiàn)在住我們家房子,還拿著二十萬不見了……”
老公沒有等我說完已經(jīng)起身,說:“你自己看著辦吧!我約了人打牌?!钡强跉饫飬s并沒有平時的不耐煩。
我看著老公的背影,揣測著這句話的真假。這么多年來,我很少細問他的行蹤,每次他說打牌或出去玩,我?guī)缀醵疾粏柡驼l,也不管他啥時回來。我們的朋友圈相差太大,除了幾個老同學,幾乎沒有重疊一起的。我一直認為這是給彼此空間的最好方式,現(xiàn)在卻覺得自己有點作繭自縛,給了別人可乘的機會。
我猛灌了幾杯冰水下肚之后,確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外人我是一個也不想驚動,我需要的是查一下老公的手機和銀行卡記錄。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雖然我從來沒有干過這事,但這并不妨礙我干這事的得心應手,密碼第一次試就通過了,女兒的生日,這多少讓我心里有點安慰,至少女兒在老公心中還是第一位的。
手機通話,老公和阿云沒有任何異常,一個月也就一兩次,而且時間極短,銀行卡也很正常,看到有個每月轉(zhuǎn)入賬近期沒了,那應該是那房子的房租。老公說的都是實話。我心底也算舒了一口氣,同時又暗笑自己,我應該給老公一個信任。雖然還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有沒有可能阿云這邊有什么難處呢?我給阿云留了個言,委婉地說希望她一切都好,有問題可以跟家人和我直接聯(lián)系,大家好歹也算親戚一場,我不希望事情沒弄明白,就搞得人仰馬翻,不可收拾。
終于在沙發(fā)上安靜坐下的時候,我覺得非常累。想起另外那件讓我掛心的事情。我原以為這次杭州之行可以得到事情的答案,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且和我是輪回延續(xù);卻不料只得了一塊沒有肉的骨頭,我自己和這一塊骨頭一點關(guān)聯(lián)也沒有。那種傷心和失望已經(jīng)讓我夠受了,老公還要雪上加霜冷言冷語。我的倔脾氣也上來了,我還就是要順藤摸瓜追究到底了。只是下一步該怎么走,我心里還在嘀咕。
如果說邵宜真是去看了她老伴的包辦太太,受刺激了,殺人然后自殺,簡直就是難以置信的童話故事?;蛘咚麄冋娴氖撬烙谝馔狻D莻€年頭,這種意外多得不勝枚舉??墒巧垡苏婧臀乙稽c關(guān)系也沒有,那我在四歲的時候為什么會那樣的胡言亂語呢?為什么不僅名字,連死的時間也對上了,只是在死的方式上稍稍有待確認而已。
我再重新地回憶了一遍和邵宜真女兒的談話,也仔細地翻看了她留給我的資料,她的信息很細致也很全,有她爸老家的地址,還有她和她弟弟的電話和住址,看來老太太真的在期待我的書出版了。我把翻拍的照片也一一打印出來了。照片不是很多,但的確張張珍貴,記載著徐天之和邵宜真老人的舊日情懷。我翻來覆去地看著,意外地看到了老太太漏了注解的兩張照片。一張是邵宜真和一位年齡和她相仿的女子的合影,那女子眉清目秀,很有大家閨秀的風范,有一種難以描繪的淡定,倒是合乎我期待中邵宜真的模樣。另一張是徐天之和幾位女性的合影,這些女性也包括邵宜真和那女子,她們站在一起,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幾位女性應該都是徐天之的學生,根據(jù)老太太的說法,有很多女生喜歡徐天之,這些女性是否都在其中,無法得知,但是邵宜真和那眉清目秀的女子應該是同學兼好友了,那年頭照相是非常鄭重的,沒有人會和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親密合影的。
情竇初開的年月,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老師,邵宜真外形上并沒有什么得天獨厚的條件啊,怎么就輕而易舉地牢牢抓住徐天之的心呢?我不禁又開始了我的遐想,或者這中間有好多不愿吐露的秘密,也許從徐天之那個視角進入,又是完全不同的版本呢!我還是覺得有必要探尋一番,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徐天之的家鄉(xiāng),離我這里大約兩小時車程。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出發(fā)前我惡狠狠地告訴剛回來的老公我這一天要去的目的地,他繼續(xù)看報紙頭也沒有抬,說:“祝你成功!”老公的反應讓我有莫名的失落,我以為他會跳起來指責:“那二十萬塊錢的下落不比這個重要嗎?你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去問虛無縹緲的前世,真是有??!”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有哪里是不對勁的,但是一剎那我又說不出問題的癥結(jié)來。我接下來要做的,也只有按原計劃去做了。
相對于去邵莊而言,這一路非常順利,一下子就找到了。徐家所在的村落,顯得很蕭條,房子也很破落,更不見什么人,尤其是年輕的。我好不容易看到一個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便去問他。
老人對徐天之很有印象,他說徐天之是他們村的大人物,也是他們村的驕傲。老人還絮絮叨叨地說:“不過徐天之也是陳世美,進城之后當了駙馬爺,就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糟糠之妻早就下堂了?!彼附o我看徐家老屋的位置,同時也告訴我可能見不到人。徐天之的兒女都早已不在了,孫輩基本出去打工了。
謝過老人,我有些悵然,這物非人非的世界,我到哪里還問得到過往?看著窄窄坑洼的泥巴路,我決定棄車朝徐家老屋走過去,或者看看舊景也是好的,不到十點的朝陽興致勃勃地照耀著,我莫名地涌出久違感。這讓我更加困惑,難道我的前世是和徐天之家人有關(guān)?或者我的前世不是邵宜真,而是她的情敵,鬼門關(guān)那里我久久徘徊,出世后念念不忘,就是為了要看看邵宜真的下場?
徐家的老屋占地很大,但是年久失修,一片敗落,遺留的殘跡依稀可以尋得到當年的繁華和興旺。我想起那兩句詩:只顧望繁華,無暇顧離殤。不覺更加凄涼。門前的雜草都幾乎有人高了,屋檐下我看到了一個燕子巢,只是不知這燕子和徐天之那時的燕子隔了幾代。她們是否也和我一樣,在這兒尋覓遠古的憂傷?
我用力推了一下大門,沉重的木門發(fā)出吱吱的響聲,艱難地開了,隨著落下一堆塵土,嗆得我直咳嗽,我拍了拍身上的土,徑直往里走,那格子的窗戶、雕花的門廊仿佛帶我回到往昔歲月。那年月的女子是否是學著琴棋書畫,做著女工針線,看著這些發(fā)呆?年少的女子期待是嫁人,年輕的女子希望夫婿恩愛,年老的女子期待是兒孫滿堂。這小小深深的庭院就是她們的世界,鎖住了多少少女少婦的情懷,埋葬了她們多少如花的青春。若是碰上好人家好夫婿,倒也是無妨,要是滿腔的癡愛換來薄情寡義,心中的怨恨與誰去說,到頭來恐怕是深埋心底,最后也逃不過塵歸塵、土歸土的命運,那些深夜無人聽得見的嘆息,這些瘋長的野草,可曾感受得到?
“你是誰呀?在這里干嗎?”
突然有個聲音把我拉回現(xiàn)實世界,轉(zhuǎn)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院里進來了一位比我年紀大些的女子,她的臉上寫滿滄桑,帶著敵意看著我。
我被她問得有些驚慌失措,急忙回答:“我叫思如,我是來找徐天之的后人的。”
“我就是徐天之的孫女,你找我們干嗎?”那女子的口氣依然敵意得很。
我有些興奮,因為剛才都有見不到徐家人的打算了,趕緊上前拉住她:“真的太好了,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談?wù)剢??我想了解一些你爺爺奶奶的事情?!?/p>
女子掃了我一眼,甩開我的手:“有什么好談的,那個所謂的爺爺我們根本連面也沒有見過。你和我們家什么關(guān)系?”
“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和你們家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蔽覔呐诱`解我的身份而拒絕,所以說,“我只是有些好奇當年的事情而已,他們的故事都可以寫成書了。”
“是可以寫書,陳世美和秦香蓮的故事,不過這個陳世美還沒有狠毒到要對我們斬草除根?!迸与m然還是恨恨的,口氣有些軟化,走進屋里搬來了一條長凳,招呼我坐下。
“你奶奶后來怎樣了?”我小心翼翼地往下問。
“還能怎樣,奶奶是好奶奶,只是被那個爺爺害死了!一個人帶大孩子,送走老人,孤苦一生?!迸訃@了一口氣,滿懷悲憤,聲音又高亢起來。
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想著怎樣可以讓她平靜地述說,故意扯開話題:“這院子當年應該是很氣派的吧!”
“是啊,好歹我們徐家是望族,我奶奶家也是大家族的,聽說當年徐陳兩家的聯(lián)姻是很轟動的,光酒席就擺了三天,一直到三朝新娘回門。”那女子沉浸在回憶里。
“你奶奶姓陳?”
“陳佩如,陳家大小姐,嫁過來時風光得很,八抬大轎,嫁妝說是堆了幾屋子。過門頭幾年,雖說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日子也是不錯的,生養(yǎng)了三個兒女。只是后來爺爺出去讀書就再沒有回來了……”女子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我的心也隨之一縮:“唉,那時代的女子,原配的夫人有幾個是好下場的,不用掰指頭,隨口一數(shù)就一大堆,說封建婚姻迫害人,可是男的大都在外面另外找了,只有女的都被拋棄在家鄉(xiāng),在孤獨中老去死去,命好點的婆家還收留著,有的被送回娘家更加凄涼……”
女子似乎從我悲涼的口氣里找到了共鳴,沒有了顧忌繼續(xù)說著:“我們家的還要狗血得多,爺爺當年沒有回來,倒是有個年輕的女子回來了,跪在大門口,求徐家給條生路。做牛做馬都行,我太爺爺氣得拿棍子趕人。但是我奶奶性善,竟然相信那女人說的話。認為真的只是平妻,還扶起人家叫妹妹。跪在太爺爺面前替人家求情,說若非情深至此,怎么可能一個大姑娘家的不顧廉恥拋頭露面求婚事,請?zhí)珷敔敵扇麄?。奶奶說她不介意二女伺一夫,家和一定萬事興。誰知人家后來跟爺爺結(jié)婚了,爺爺卻從此沒有音訊,要不是他托人捎來離婚書,我們甚至都以為他死在外面了。”
“爺爺?shù)胶竺嬉彩桥d旺發(fā)達了,可對我們而言全是聽說,一點實惠沒有享受到,嘲笑倒是收了不少……我爸他們?nèi)置靡彩菦]有再見過爺爺?shù)?,可憐我奶奶一個人伺候公婆,拉扯孩子,‘文革’中受盡折磨。在徐家活得千辛萬苦,卻都不算徐家的人,過著寡婦的日子,卻是徐家的棄婦。你說這爺爺還稱得上男人嗎?我都懷疑奶奶爺爺?shù)母星槭欠裆詈襁^。有哪一對感情深厚的夫妻至死都不想再見一面?不過奶奶說,若是沒有感情,怎會生下三個孩子?”
我心里感嘆,只見新人笑的男人何嘗聽得見舊人的哭,那些苦痛咽下吐出,都只有舊人獨自承受。我說:“我聽說你奶奶臨終還是希望見爺爺一面的,對嗎?”
“是啊,我們都不想讓她見,這么無情無義的男人,有什么見頭?不僅發(fā)妻,連父母孩子都不要了。聽說他做了大官,這做官也不考察一下人的良心好不好?我們是一肚子的怨氣都不知道往哪里倒去!”女子依然義憤填膺。
“你奶奶和他畢竟是結(jié)發(fā)夫妻,這么多年,恩恩怨怨,總還是想見見可以說聲道別吧?!痹谏磳⒖菸臅r刻,見與不見,都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了吧,只不過是個未了的心愿吧。就像兒時我們喜愛的糖果,長大后早就沒了興趣,但是依然會忍不住去買,我只是憑我的想法去揣測陳奶奶當時的心境。
“我們后來也是這樣想,就托人捎信去了,結(jié)果來的是那個女的。”
“你奶奶一定很失望吧!”
“不知道,那女的走了沒幾分鐘奶奶就死了,要是有失望也沒有來得及說出來?!?/p>
“那她們說了什么?”
“不知道,奶奶讓我們?nèi)陂T外,不過我聽見她們說話聲挺大的,好像還在爭論什么東西。當時我還想,這下好了,奶奶應該沒事了,誰知是回光返照?!?/p>
那女子一連串說完,又嘆了一口氣:“我知道的全告訴你了,我也沒有閑工夫跟你扯了。我拿點東西,你愛看就看,想待多久都成,記得走時幫我把凳子搬進去?!?/p>
院子里又回歸平靜,只有微風輕輕地吹拂著樹葉的沙沙聲。我卻似乎聽到了震天的鑼鼓響,歡天喜地的,蒙著蓋頭的奶奶陳佩如坐在花轎里,羞澀地想象她未來夫婿的模樣。我也看見了徐天之掀開陳佩如蓋頭時的驚喜。那時的日子如詩如畫,那時的他們舉案齊眉,恩恩愛愛。那時的陳佩如天真地認為這種幸福會圍繞她一輩子。
我也看到了陳佩如送徐天之去讀書之后的孤寂和艱辛。剛開始還有等信的期盼或者重逢的喜悅,到后來什么都沒有了,等的是一個永遠不會回家的人,一扇永遠不會再開啟的門。陳佩如卻依然堅強地撐起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在那艱難的歲月里為老人和孩子遮風擋雨,為他們的溫飽奔波勞碌。人們從沒有聽見她對徐天之的抱怨,對命運的控訴,可是那夜深人靜的嚶嚶哭聲,人們又是否知道?那是來自陳佩如唯一的抗議。
只是最應該聽到嚶嚶哭聲的徐天之一點也沒有察覺,或者說根本不想去察覺,他早已有了新太太,和他志同道合的、和他生養(yǎng)了新子女的新太太。他沒有缺過身邊的柔情,又如何知道孤單寂寞的滋味?他沒有體諒過陳佩如的心境,即便他們曾經(jīng)同床共枕,心意相通過。
那個年代,葬送了多少婚姻,有多少女子的青春是陪葬品?沒有人可以統(tǒng)計得出。徐天之、陳佩如只不過是其中普通的一對,我不過是個偶然的過客,無意中翻開了這歷史的一頁,我揣測不出陳佩如支撐下來的動力,可是可以感受得到她對徐天之還是有深厚的愛,不管徐天之早已忘記甚至選擇了遺棄她,可是陳佩如卻從沒有放棄,一直在原地等著、期待著、幻想著,直至生命終結(jié)的最后一刻……
若干年后烈日當空的某一刻,在雜草叢生、面目全非的徐家大院里,我一個人流著淚,為這些我不認識的人,為根本不屬于我的往事難過憂傷?;貋淼臅r候已經(jīng)華燈初上了,城市又籠罩在雨霧迷蒙之中,那種雨天的浪漫曾經(jīng)是我少女時的摯愛,如今也不知丟在了哪個角落。我覺得自己其實挺可笑的,一味地替逝去的人傷心,惆悵他們的感情故事,替他們生錯了時代不平,可是我自己呢?還不是一樣在情感的旋渦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迷失了方向。
我的情緒被陳佩如的故事感染著,幾乎無法正常思考。但是我對徐家舊院的熟悉感更加證實了這一切跟我有著某種聯(lián)系,只是我不知該如何去繼續(xù)挖掘。如果說邵宜真探望陳佩如時發(fā)生過爭吵,那么事后邵宜真覺得愧對陳佩如,也有可能看到陳佩如凄涼的晚年,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以至于和徐天之吵架都有可能。當然,也有可能因爭吵或者愧疚而沒有注意安全,導致了意外發(fā)生?;蚴且粫r想不開,干脆同歸于盡??傊蟹N種可能性。
難道這就是結(jié)局嗎?我總覺得還有些什么似的,還是期待有個水落石出。只是不管怎樣,我也需要放一放這事了,老媽需要我的關(guān)心,還有那丟失的二十萬和阿云究竟在哪里?
老公這回卻非常給力,說聯(lián)系上了阿云,她急用錢,一時糊涂沒打招呼就拿了錢,過幾天就還回來,她人已經(jīng)上班了。我一愣,疑竇叢生,蹊蹺還是挺多:“這樣啊,我得找這孩子談?wù)劊趺醋鍪略絹碓經(jīng)]有分寸,這影響也太不好了,每個人都這么做,我們公司還開得下去嗎?”
老公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難堪,我希望那是我的多心。他說:“錢還回來就算了,你何必步步緊逼,讓姑父的臉也沒地兒擱,再說這風頭火勢的,你還找阿云談什么?”老公的處理我非常不認可,但是他一提姑父,我覺得還是退讓一點比較好,得饒人處且饒人。不過,有必要換個新出納了。
我去看老媽時說了這段時間的行蹤,老媽依舊沒什么反應。她說:“如果你想知道就去弄清楚好了,不過別那么神道道的,哪有什么前生后世?還有也要在乎一些你老公的感受,夫妻是個整體,要相互體諒!”我有些憤憤然地說:“就是一直聽您的教導,體諒,體諒,我的體諒是他的多少倍,他為什么不可以體諒一下我?”“你以為這是買東西嗎?一分錢一分貨?感情和婚姻是不能斤斤計較的!科學上的難題可以一步一步解決,但是感情是沒有定論的,也是千古難題!”老媽似乎振振有詞。
我詫異于沒有經(jīng)歷過婚姻的老媽,何以對婚姻有如此睿智的看法,也很贊同她,再看我探究的前世也好,現(xiàn)在過的日子也罷,都是迷迷糊糊,不得其道。老媽是尖銳的旁觀者,所以一清二楚。不過老媽的言語對我也是一番鼓勵,我重新理了一下思路,忽然覺得可以去邵宜真的兒子那里再試試,也許會有出其不意的收獲呢!
老公聽說我又要去杭州,覺得我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警告我說:“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他的問題倒是引起了我的共鳴,平時我不是經(jīng)常這樣找不到他的嗎?他不是也經(jīng)常做些讓我莫名其妙的事情嗎?但我還是聽從了老媽的建議,誠摯地對老公再次袒露心聲,期望他可以多些支持,老公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你認為值得,我投支持票吧!”
我興沖沖地帶上了所有的資料,其實不過是幾張紙而已。當我站在邵宜真兒子家門口時,卻依然還沒有想好是繼續(xù)胡編還是干脆告訴他我的經(jīng)歷、我的迷惑。老先生很謙和地把我讓進了屋,這讓我放松了不少,看來老人和他姐姐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屋子收拾得很干凈整齊??蛷d里滿是照片,趁老人準備茶水的工夫,我一一打量起來,大多是老先生兩口的照片,從青澀年華到白發(fā)蒼蒼,不變的是兩人幸福甜蜜的笑容。從這點上,我斷定老先生雖然遺傳了他父親徐天之的容貌,但是應該和他父親在情感處理和對待上是不一樣的。
我立刻決定和盤托出我的經(jīng)歷,我的迷惑。老先生一直很平靜地聽我述說,沒有發(fā)表任何評論。我說完了很久,他依然沉默著,只是翻看我做的筆記。我有些后悔,大約沒有父親的緣故,我對于老年男人總是懷有異樣的感情,或者說總是有異樣的期待,潛意識里希望他們可以待女兒一樣對我。顯然今天我又情緒用事了。我揣測著老人是會嘲笑我還是會趕我出門,好在事情并沒有朝我的想象發(fā)展。
“其實我父母和其他人的父母沒有什么兩樣。父親因為工作關(guān)系,會和一些年輕的女性打交道,母親比較敏感,他們?yōu)檫@些事情吵得多些。不過,也應該屬于正常范圍里面的爭吵了。父母結(jié)合不容易,在一起又經(jīng)過了各種政治運動。他們的感情基礎(chǔ)也是很深厚的。我認為母親謀殺父親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老先生云淡風輕地說著。
“是,是?!蔽覈肃榈貞?,我還可以說什么呢?我的那些猜測,不過是四歲的孩子的臆想而已。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瘋子。
“你要是愿意,倒是可以和我父母的小保姆談?wù)?,父母最后的日子是小保姆照顧的?!崩先送蝗辉掍h一轉(zhuǎn),我已經(jīng)熄滅了的希望之火又被點燃起來,我忙不迭地點頭稱謝。
“我先跟老頭聯(lián)系一下?!?/p>
“老頭?”我有些疑惑。
“是啊!”老先生笑了,“母親太多疑了,都不讓家里有其他女性出現(xiàn)?;蛟S這也是深愛的一種表現(xiàn)。”老先生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你們女性應該更有體會?!?/p>
我笑笑沒有作答,雖然我想類似的情況我也會比較不理智,但是這樣的舉動我還是比較難產(chǎn)生共鳴??磥?,不僅是時代的問題,性格不同選擇也會不同。
告別的時候,我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合適。老先生風度很好地笑著說:“不用謝,搞清楚了你的前世是誰,別忘了告訴我啊。說不定我們都算一家人!或者不是一家人也好,真的可以試試把它寫成書的!”我的臉騰地紅了起來,看來老先生是把我當作任性、追夢的孩子,他在陪孩子玩一場游戲。不管怎樣,我的心都滿懷感激。
小保姆已經(jīng)在樓下等著我了,曾經(jīng)的小保姆,現(xiàn)在也是頭發(fā)斑白的老人,老人有點緊張,雙手不停地來回搓著。我有些不好意思,想當年,他的主人家發(fā)生那樣的事情,他不知經(jīng)受了多少盤問和懷疑。他所受的壓力之大應該是我無法想象和體會的。我無意讓老人再重溫這可怕的舊夢,想著怎樣問老人會輕松些。
我說:“您在徐家工作很多年了吧,他們待您如何?”
“不算太久,四年三個月八天,徐叔的脾氣溫和些,邵姨是急性子,他們一家對我都好,我后來的工作也是他們家找人幫助安排的?!?/p>
“噢!”我點點頭,有些安慰,徐天之也不似他留在老家的后人眼中的那么無情。我單刀直入地再問:“徐天之夫婦在出事的前后有沒有特別的事情發(fā)生?”
老人看了我一眼,說:“唉,隔了這么多年了,不過我還記得,最異常的就是阿姨給了我?guī)滋旒?,讓我回老家休息休息。平時他們都不愿我回去的,每次都是有迫不得已的事情才批假?!?/p>
“這么說最后的時刻,你沒有和他們在一起?”這是個很重要的線索,而且這個支開他的批假,可能是故意為之的。
“是啊,我一直想,要是我當時在就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了?!崩先穗y掩哀傷。
我覺得這是轉(zhuǎn)機,邵宜真把保姆支開,雖然不能確定殺人的動機,可這個舉動的確很有嫌疑。我說:“我聽說邵宜真老人之前去了一趟徐天之老人的老家,回來之后有什么異常舉動嗎?”
“不曉得這算不算異常,他們的確吵了幾次,而且我也隱約聽見過好幾次,邵姨哭著說對不起如姐。不過徐叔老家有老婆我們都是知道的,包辦婚姻,早就離了,后面也沒有來往……”
“是啊,是非恩怨早有定論了!”我附和道,心底的疑問依然,為什么那時才想起說對不起,而且吵架?真的匪夷所思,難于理解,難道是人之將死的善行?
和老人再聊了會兒,一點有價值的東西也沒有了,我謝過老人,乘坐飛機回去。說心底話,很失落,沒有一個人給了我期待中的答案,這些故事的似是而非,大同小異,但似乎都可以作為徐天之邵宜真離奇死亡的合理解釋。我東奔西跑了一大圈,算是一無所獲,故事還是回到了原點,和我最初了解的幾乎一模一樣。
剛出機場,就收到阿云的電話,她說想和我談?wù)?。這讓我很欣慰,這孩子做事還沒有離譜到無邊。我們隨便找了個茶餐廳坐下。阿云顯得有些惴惴不安,看我的眼神很飄忽……我盡量不想給她壓力,緩和著氣氛:“我這段有些私事在忙,都顧不上去公司,但是你有什么事情盡管講好了……”
阿云鼓起勇氣似的說:“對不起,嫂子,我并不想這樣的!”
“算了,下不為例了。你有困難私下找我就好了,沒必要弄得滿公司都知道。”我的口氣極為嚴厲,我希望這是絕無僅有的案例。
“我沒有,我也不想……”阿云滿肚子委屈樣,頓了頓說,“嫂子,我懷孕了!”
“恭喜恭喜!”我脫口而出,忽然意識到阿云沒有結(jié)婚,這難道就是隱情?現(xiàn)在未婚先孕算個什么事呀,這孩子還是太純真老實了。
“嫂子,哥說讓我生下來……”
我正用吸管喝著冰茶,一口氣嗆著,劇咳起來,我的意識也隨之一片混亂,什么意思,這關(guān)我老公什么事,他說生下來?這孩子難道是我老公的?這一切難道都是有預謀的?房子和錢是阿云步步逼宮的手段?我心慌意亂,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阿云。阿云也不看我:“嫂子,我沒有想過把孩子生下來的,我也無意破壞你們的婚姻。”
我的心針扎一般的痛,忍不住一陣狂笑,笑自己天真和無用,居然在眼皮底下親自喂養(yǎng)咬自己的眼鏡蛇,這個世界有蠢過我的貨嗎?
阿云被我笑得有些糊涂,猶猶豫豫地繼續(xù)著她的說辭:“哥把房子暫借給我住,說我可以住那里生下孩子,我想拿錢是去打掉孩子的,真的,可是哥說錢我不還回去,他就報警。嫂子,我們何必要大家那么難堪?只要房子讓我住,也不追究錢的事,我即刻消失,永遠也不踏進你們的生活。”
我深呼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這么說,你真的很替我們著想,你把你的孩子用一套房子加二十萬賣給我們是嗎?”
阿云被我尖刻的話刺得有些不自在:“我想這也是唯一對大家都好的決定……”
“謝謝你這么費心為我著想,也真難為我厚待你五年?!蔽矣珠_始笑,“不過,我想和你一樣,用驢肝肺去對待好心,你那么好的主意和你孩子的爸去探討實施好了,關(guān)我什么事,我要做的不過是到派出所多走一趟,報案而已,我公司二十萬現(xiàn)金不翼而飛……”
阿云的臉瞬間煞白,她一把抓住我:“嫂子,我……”
我倏地站起身,掀翻了桌子:“你閉嘴,我才不是你嫂子?!蔽页歼^來的服務(wù)員吼了一句:“放心,所有摔壞了的東西阿云小姐都會雙倍賠償?!?/p>
在老媽家坐了很久,我還是覺得剛才的場景如夢一般不真實,我嘗試著給老媽吐露了一點,老媽也很意外,她并沒有給我任何建議,只是說希望我向老公了解一下事情的另一面,老媽也肯定了我對阿云的回復,雖然有點沖動和不得體,但是那樣回復根本上是對的,他們的事情他們自己解決好了,角色替換往往會把事情搞得更加不堪。我對老媽的那句角色替換感受很深,這一路婚姻,我好像一直干著這活兒,擦拭著老公惹的種種麻煩,老公也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這次的揭竿而起,估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我自己。
吃完晚飯,從老媽家出來,被涼涼的夜風一吹,我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冷,和我的心一樣。我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我車旁的老公正抽著煙,情理和預料之中,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如何開始這場談話。
“你需要聽我解釋一下?!崩瞎目跉夂軋远?。
“我現(xiàn)在需要休息?!蔽乙舱娴暮芷v。
“我和阿云,我覺得那是個圈套,我都不確定我真的上了她,只是那天打牌喝酒之后,醒來她在身邊,后來她就說她懷孕了,我說那生下來好了,驗DNA是我的我們一定養(yǎng)……”
“是嗎?好簡單啊,如果我們之間換個位置也可以這樣,我肚子里是別人的孩子,你也幫著一道養(yǎng)?”我刻薄地反問。
“你怎么老是把事情擰起來說?”
“我把事情擰起來說?現(xiàn)在是你搞大了人家的肚子,人家上得門來,找我攤牌,你要我怎樣,怎樣做你才滿意?”我用包砸著車,發(fā)泄著,“是不是買好嬰兒床上面鋪著離婚協(xié)議送過去才好???”
“我要跟你怎么說你才明白,我們這么多年的夫妻,你不知道我?我雖然愛玩,也知道分寸的,女人那方面我從來沒有越雷池一步,我和阿云沒有任何感情糾紛,連一夜情都稱不上……”老公在一旁幾乎是咆哮。
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反倒冷靜了。我說:“好,我不明白,你去找明白人說,可以嗎?現(xiàn)在請讓開!”我用力推開他,打開車門,發(fā)動了車,飛馳而去,任由老公在車后表演似的咬牙切齒地揮拳,我終于有了一絲暢快淋漓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老公的車跟了上來,而且貼得很近,任憑我怎么加速也甩脫不掉,如果不想和交警部門再次敘舊,最好的辦法就是乖乖回家。
我們前后腳拉拉扯扯來到家門口,同時發(fā)現(xiàn)了卡在防盜門上的信——是阿云寫的,寫給我們的。我們愣了一下。
信不長,寥寥幾句:
哥,嫂,對不起,請相信我,這不是我有意的。嫂子也請相信我和哥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錢我會還回來,希望所有的一切到此為止!阿云
老公看后的反應如中了六合彩般興奮,大聲說:“終于,終于她說出實情了,哈哈!老婆,我早就告訴你,我沒干壞事!我是清白的!”
我白了他一眼,懶得搭理他,其實我是蠻想問問的,究竟誰在騙我,為什么要騙我?就是還有什么樣的事實在隱瞞我,而且阿云的那句“一切到此為止”讓我感覺非常不好。但是我疲憊的大腦像停了擺的鐘,讓我無法正常思考任何問題,今天實在太多的出其不意了,我只想好好洗個澡睡一覺,明天再說。
在我洗澡時,我意識到阿云的信真正讓我不安的原因是我覺得那封信有些像遺書。當然遺書這兩個字一蹦出腦海,就被我打壓下去了,估計我這段對前塵往事走火入魔了,才會動不動就產(chǎn)生一些極其可怕的念頭。
可是這次卻沒有那么幸運,可怕的念頭剛被我拋開,進入夢鄉(xiāng)沒一會兒,我們就被激烈的電話鈴聲吵醒,阿云服安眠藥自殺,現(xiàn)正在醫(yī)院搶救。我拿著電話呆了好大一會兒,急匆匆起來穿衣服。老公大惑不解地看著我:“深更半夜,你又不是醫(yī)生,也不是你殺的她,你跑去干嗎?再說,她折騰得我們不夠嗎?”
我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老公說:“不管怎樣,她罪不至死,我覺得我現(xiàn)在去醫(yī)院對她和她家人都是種安慰!”
“那好,你去安慰吧,你以為這是賑災義演嗎?讓我好好睡一覺,你們這幫無事生非的女人……”說完他用被子蒙住了頭。
或者我們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老公的舉動讓我越發(fā)不可思議,對生死他怎么可以冷漠至此。我獨自匆匆趕到醫(yī)院。阿云還在急診室,她的父母,我老公的姑父姑母,還有不認識的一堆人,都在外等著。大家還七嘴八舌地爭論著什么??匆娢?,頓時安靜下來,阿云的父母走過來急切地跟我說對不起,求我不要去報警,看來大家都知道此事了。
老公的姑母拉著我到一旁,向我低聲地解釋著:阿云想結(jié)婚,但是父母不同意,嫌男孩沒錢,阿云他們兩個就一起設(shè)計陷害老公,就是把他灌醉睡在阿云床上那出,原指望拿到錢就好了。誰知老公和我都不僅不出錢,還嚷嚷著要報警,阿云嚇著了。老公的姑母一再聲明阿云是聽從男朋友的派遣。那個男孩正坐在地上的角落里,傻子一般無語地受著眾人的指責。我好痛惜阿云年紀輕輕不珍惜自己,什么樣的感情都不能讓自己迷失,更不應該把生命當兒戲;同時我也有難言的內(nèi)疚,或者當時我的反應不那么激烈,阿云也不至于如此……
終于阿云從急救室出來,醫(yī)生說已沒有生命危險,大家長舒了一口氣。阿云的父母開心得眼淚直流,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天已經(jīng)有些蒙蒙亮了,一上車,我就累癱了的感覺,迷迷糊糊之間,我仿佛進入了夢境,前世今生誰是我、我是誰,都有些分不清楚了。邵宜真,徐天之,陳佩如,邵寶如,思如,阿云,這些名字如花燈般在我眼前一一閃過,還有什么自殺、謀殺、他殺……
佩如,寶如,忽然這兩個名字在我的腦海炸了開來,我一直以為邵宜真死前的懺悔說“如姐對不起”,應該是陳佩如。如果大膽設(shè)想說這個“如姐”不是陳佩如,而是邵寶如,也就是我自殺的姑奶奶——如果說,邵寶如和邵宜真本是同學兼好友——那么是不是所有的事情會是另一番景象,也可以說是迎刃而解、順理成章了?我被自己的設(shè)想嚇得清醒,思路自然而然地順了。
陳佩如死前見到邵宜真,指責她不履行諾言,而邵宜真莫名其妙,許下諾言的根本不是她,她們才一同發(fā)現(xiàn)原本以為只是擁擠的三人世界,卻早已不知變成了幾角戀,對陳佩如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甚至還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而對邵宜真來說,那應該是致命的打擊吧,把她苦心經(jīng)營的感情全盤否定不說,徐天之的幾角戀還搭上了她的好友邵寶如的生命,那么她對徐天之的感情會演變成怎樣?那種恨,絕對恨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一定要去揭開這個謎底!
邵莊似乎還沒有完全醒來,遠遠的狗叫聲顯得異常清晰。踩著青石路,我來到了上次見過的婦人家門前,那婦人正在打開那老式的店門,一塊一塊木板地拆下,冷不丁突然瞥見了站在門外的我,嚇了一跳:“你有事?”
“我想知道你說的那個姑奶奶寶如的事情?!?/p>
“她都死了好多好多年了?!?/p>
“她為什么自殺?”
“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她死的時候還沒有我呢?!眿D人的口氣冷淡,邊說目光邊轉(zhuǎn)向身邊的墻。那墻上掛著很多照片,全是黑白的。
婦人盯著的那張照片是個美麗女子的單人照,女子不屬于驚艷型的,但是她的美經(jīng)得住細細品味。我的腦袋再次轟了起來,因為我毫不費力就認出了她就是和邵宜真合影的那個女子。
婦人接著說:“寶如可是我們邵莊這百年來最漂亮最聰明的,也很會讀書。是你太爺爺太奶奶真正的掌上明珠。當年你太爺還把她送去杭州讀大學呢。只是女孩子在外讀書,見識多了心就野了,不肯再聽從家里的婚事安排了。你太爺爺拗不過,同意了讓她自己挑人嫁,她又說想嫁的男人家里已有妻室,你太爺爺很傷心但還是做出讓步,說我們這樣的家庭逼人休妻之事是萬萬不能做的,可是去做小的也是不可以的,至少男方要明媒正娶當平妻……后來大家都后悔,早知如此,還不如不送她出去讀書,或者她還會落個壽終正寢,不至于連個正經(jīng)的墓碑都沒有……”
婦人后面的話我聽得斷斷續(xù)續(xù),眼前是邵寶如拋下自尊,到徐家大院前長跪不起的樣子,終于取得徐家的首肯,本想回杭州可以給情郎一個驚喜,滿腔的熱情卻被撲滅,等待她的卻是致命的打擊。她的情郎不僅是她的,也是好友的。是怎樣的失望和痛心讓邵寶如放棄如花的生命,又是怎樣的情懷讓她選擇沉默地離開?
不曉得邵寶如離去的時候是抱著對愛情太多的失望,還是因為想把感情完整地留給好友。就像我前世是那個研墨的丫頭,還是她們的知心好友都無從得知?寶如姑奶奶挑了今世四歲的我把事情用那么另類的方式說出來,是希望大家領(lǐng)悟,進而去阻止悲劇,還是一種異樣的悲情控訴?想那急急趕去黃泉路的邵宜真會不會追上早已遠去的邵寶如,是不是還可以傾訴一番姐妹情長,一齊聲討一下那薄情的負心郎……
回去的時候車在盤山道繞行,我的心也隨之纏纏繞繞,手機一直在響,是老公打來的電話,我一次又一次按著拒聽鍵,我們的婚姻千瘡百孔,骨子里還會相互支撐嗎?千帆過后,我們還會是彼此剩下的唯一底牌,能夠相依前行嗎?此刻的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將來我一定會遵照我自己的心往前走……
我也不知道邵寶如、陳佩如、邵宜真,究竟是性格還是時代注定了她們生活的悲劇。我生活的現(xiàn)在,也不見得是皆大歡喜的喜劇。這個年頭悲喜劇早已不再涇渭分明,悲劇看著看著也會峰回路轉(zhuǎn),喜劇演著演著就讓人淚流滿面。感情的世界就是迷宮,沒有盡頭,不論哪個年代的男女主角都是繞在其中。
其實此生也好,彼生也罷,歲月的長河里,我們都只是一粒塵沙,恩怨情仇到最后,不過是一聲悵然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