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圣
作為一個民國攝影史的研究者,我從頭到尾最困擾的問題就是史料的來源。在當事人幾乎都已離世的情況下,往往只能依賴親友保存的資料或是公開發(fā)表的記錄來重建歷史的軌跡。在民國時期的攝影者中,早逝的沙飛在女兒王雁女士尋找父親的過程中,重建了中國攝影史上的沙飛。應該是1949年之前中國最偉大的紀實攝影家莊學本,也有幸由長子莊文駿先生完成攝影全集的出版。在海峽另一邊,同時期的攝影家僅有鄧南光(1907-1971)一人有作品全集的發(fā)行,這也是靠著其長子鄧世光先生的全力支持才得以完成。這些研究與出版當然還得透過專家、學者與編輯的努力,但是在一個攝影史文資的價值并未獲得普遍認可的環(huán)境中,攝影家家屬的態(tài)度往往決定這類研究出版計劃的成敗。民國時期杰出的攝影家金石聲在生前出版了《金石聲攝影集》,但是內(nèi)容大半為1949年之后的作品,無法領略其創(chuàng)作高峰時期的深度與廣度,因此也難以更客觀地評價他在攝影上的成就。這個遺憾在金石聲的兒子金華先生的不斷努力下,隨著《陳跡》一書的出版而得以解除。
金華先生在編輯《陳跡》時,除了盡量重現(xiàn)金石聲作品的全貌,還煞費苦心的想在中國攝影史與攝影藝術的研究上注入不同的思維。從羅伯特·希爾伯曼(Robert Silberman)的導覽文開始,適切的引出書中各個作者的論點,緊接著巫鴻“關于攝影的攝影”一文立刻將攝影論述帶入高潮。借著金石聲的自拍照,巫鴻縱橫藝術史與影像文化的空間,剖析出攝影對于金石聲其實是屬于一個內(nèi)在的、私人的和美學的空間,也是他的更真實的空間??死锼骨佟け说蒙–hristian A. Peterson)本身對于畫意攝影的興趣使他能在金石聲的兩本相冊里觀察到金在畫意攝影的激情實踐,也在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中仍保留傳統(tǒng)與畫意的成分。喬治·思雷德(George Slade)也觀察到金石聲的畫意在城市作品里所呈現(xiàn)的前現(xiàn)代性,因此金的上海照片在描寫平凡的、日常的生活時是令人欣喜的,有時是獨特的,然而卻永遠是平易近人的,親切的。他認為金石聲的照片是上海這個城市在青春期的至關重要的文獻。這個畫意與現(xiàn)代主義過渡的階段性發(fā)展正好是顧錚的拿手議題,不過顧錚所切入的角度是金石聲編輯的《飛鷹》雜志。顧錚比較當時美日的前衛(wèi)攝影期刊,指出《飛鷹》雜志正是帶領中國攝影進入現(xiàn)代主義的重要關鍵。同樣探討《飛鷹》雜志,柯偉勤(Richard K. Kent)卻是透過對金石聲編輯雜志時的時空重建,讓讀者體會到他對于這本雜志的投入,以及對整個民國時期中國攝影事業(yè)的貢獻。這些論文作者不僅都是海內(nèi)外的著名學者,而且各自以不同的研究方法切入議題,可以說是借由金石聲作品所展開的一場影像研究的盛會。
《陳跡》是金石聲到目前為止最完整的作品集,收錄了攝影家生前可能未打算公開發(fā)表的作品。這對于攝影史研究來說,往往帶來很大的驚喜。如果僅從民國期刊上發(fā)表的作品來看,金石聲似乎是一個接近畫意風格的攝影者,田園風光與花草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題材,但是有些靜物卻又帶著現(xiàn)代風格。金石聲對黃浦江上的舢板似乎特別感興趣,夕陽下的帆船或船夫撐篙的畫面在民國時期的攝影創(chuàng)作者是非常普遍的主題,不過他的舢板與夕陽卻是在畫意中透露著現(xiàn)代的訊息。像“楊樹浦發(fā)電廠”里背光的小船在波光粼粼中靠岸,但是背后高立的煙囪正吐著濃煙,像烏云般橫過天際。而“海關大樓”與“黃浦江河道”同樣以擺槳的舢板為前景,一個背后是海關大樓,另一個則是各式動力船舶;舟子的詩意在一瞬間被時代巨輪所吞噬。這種新舊雜陳的沖突感雖然存在于民國時期的城市環(huán)境中(特別是上海),但是當代的攝影創(chuàng)作者通常選擇忽視它,以至于在展覽會場或是攝影期刊中大多是與傳統(tǒng)繪畫相似的題材。
在1930年代的中國,金石聲有傳統(tǒng)文化的素養(yǎng)又研習西方現(xiàn)代科技,是少數(shù)的精英分子。當這樣的一個時代青年遇到攝影之后,碰出了強烈的火花,在中國攝影史上留下無法抹滅的痕跡。如果僅從金石聲民國時期公開發(fā)表的作品來看,他的專業(yè)訓練對作品的影響并不明顯,風格偏向畫意,但有些靜物則略有幾何造型的現(xiàn)代氣息。這大致落在當時中國攝影者的頻譜之內(nèi),但是以攝影創(chuàng)作者普遍參考的西方各國攝影年鑒來說,現(xiàn)代性的部分在中國的比例少了許多。在重新檢閱金石聲未發(fā)表的作品后,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其實很多元,因此挑選特定類型的作品發(fā)表是有其時代因素。當時的攝影創(chuàng)作者除了人體攝影外,一般創(chuàng)作類型受到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影響很大。風景、花鳥與靜物等是永恒不變的題材,再加上因攝影而盛行的人像,各個攝影者如果是以創(chuàng)作為目的的話,往往就在潛意識里遵循這些慣例。雖然也會有城市景觀的呈現(xiàn),但通常會經(jīng)過畫意的修飾。 金石聲《陳跡》書中的同濟校園部分,或許是跳脫了創(chuàng)作的束約,在光影效果之外更充滿動感。這些在當時可能不是以創(chuàng)作出發(fā)的作品,卻意外的有趣。像“校園運動會,1930年代”這一系列照片感覺上作者幾乎是跟著標槍手與鉛球手一起向前沖,是民國時期少見有速度與激情的影像。另外,取景的角度也極具現(xiàn)代感,或仰或俯,水平線恣意旋轉(zhuǎn)或傾斜,真是瀟灑自如。這時候的金石聲肯定是在做自己,純粹地享受攝影的樂趣。在這么多面向的作品里,當然也可以看出他對攝影的思考與掙扎。金石聲是民國時期攝影家里少有的異數(shù),不斷探索自己與攝影的關系,因此也留下特別多的自拍照與以攝影為主題的作品。書中有巫鴻教授特別針對這個議題的精采論文,在此就不做贅述。也就是這種對攝影與自身不斷探討的態(tài)度,造就了金石聲對民國攝影的最大貢獻—《飛鷹》雜志。
美國的柯偉勤在書中有一篇關于《飛鷹》雜志的論文,非常細微地觀察到金石聲在編輯這本雜志時,對印刷品質(zhì)的堅持與不斷的試驗過程。的確,因為金石聲的工程師精神,《飛鷹》是民國時期攝影雜志中印刷品質(zhì)的前幾名,與印刷專家所主持的《美術生活》相比之下毫不遜色。收錄的作品與文章也是一時之選,很難想象這出自還在學的大學生之手。很遺憾現(xiàn)今的讀者難有機會一睹《飛鷹》雜志的原貌,不過書中特別收錄《飛鷹》雜志上的一些作品,可以讓讀者體會到80年前中國攝影雜志的水平。在辦攝影雜志的這個事業(yè)上,青年的金石聲讓許多老前輩汗顏,成為民國時期的第一把手。雖然《飛鷹》雜志刊載的作品以畫意攝影為主,但是廣泛接觸西方攝影刊物的金石聲仍然引介了數(shù)量相較其他刊物為多的現(xiàn)代主義攝影作品。他在國難當頭時還思索攝影者的角色,因此刊有左翼作家提倡“國防攝影”的文章。但是這一切在攝影上的進步思維仍然得屈服在動蕩的時代環(huán)境下,《飛鷹》雜志成了他攝影創(chuàng)作事業(yè)的頂點。
美國的攝影評論家麥克斯·科左洛夫(Max Kozloff)在他最著名的文章“The Privileged Eye”中討論街頭攝影家卡蒂埃-布勒松與威廉·克萊因的照片,篇名如果硬要翻譯的話,可以說是“得天獨厚的眼光”或是“有特權的眼睛”。金石聲正是少數(shù)擁有“The Privileged Eye”的民國攝影家。金石聲的出生背景與家庭教養(yǎng)讓他能沉浸在傳統(tǒng)文化中卻能吸收西方文明的精華,因此他站在一個得天獨厚的位置上。然而他對攝影卻沒有太多的功利心,而是將攝影作為一種品味生活的方式,視覺的延伸。書中令人特別感動的是一些他在晚年所拍的彩色靜物,雖然盡是再普通也不過的玻璃瓶、紅繩圈與盆子,但是對比他1930年拍的“幾何”竟然如此的相似。這種巧合不是刻意營造出來的風格,而是一個自始至終保持初心的攝影者之直覺反映。因此這本書不僅是金石聲作為時代之眼的記錄,也是他與攝影談了超過七十年戀愛所留下來的情書。
(作者為臺灣世新大學副教授,中國攝影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