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成業(yè)
追憶父親古直二三事
古成業(yè)
1952年古直全家福
【編者按】古直(1885—1959),梅縣梅南滂溪村人。青年時加入中國同盟會,投身辛亥革命和討袁護法等一系列活動。古直在參與社會變革以及從事教育的過程中,創(chuàng)辦或參與創(chuàng)辦了梅縣梅州中學、龍文公學、高要初級師范等學校。在任封川縣、高要縣縣長期間,興辦教育、育苗造林、興修水利,做過不少有益于社會民生的事。古直辭官后,隱居廬山,研究國學,專心著述,被聘為國立廣東大學文學教授、中文系主任。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廣東省政協(xié)委員、廣東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著有《轉蓬草》、《新妙集》、《層冰詩存》、《隅樓集》、《層冰堂詩集》等。
父親的音容,只停留在我十一歲之前的記憶里。
1959年6月6日下午5時許,在廣州東川路省人民醫(yī)院二樓內(nèi)科單人病房,當護士按慣例用棉簽沾點溫開水涂抹在父親干裂的嘴唇上時,發(fā)現(xiàn)呼吸和心跳已經(jīng)停止。就這樣,父親無聲無息地永遠離開了我們。
次日,天保叔(即鄭天保)來到我家,把一張幾寸見方的紙片交給母親。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父親去世前十天寫下的遺囑。遺囑只交帶兩件事:
一、火葬;二、將兒女撫養(yǎng)成人。
母親接過紙片就眼淚漣漣,兄妹三人相顧無言,不知所措。我隱約聽見天保叔向母親解釋:“之所以現(xiàn)在才交給你,一來因為老師交帶過事后才給,二來當時老師精神很好,似正在康復,沒想到真的要告別”??赡転榱司徍蜌夥?,點上一支煙后,天保叔又說:“看了之后我還笑老師:‘講再見,還為時太早呢’”。天保叔這番話,不禁令我想起十多天前,幾位來病房探訪的友人道別時,父親吃力揚手大聲說“再見”的情形。
確實,父親是不忍離去的?;剡^頭看父親1956年的自壽詩:“河清時節(jié)近中年,愛日長依共產(chǎn)天,喜得妻兒開口笑,良辰美景涌當前”。并注曰:“古人以百二十歲為上壽,七十正在中年。若以蘇聯(lián)學者百五十歲之說言之,則僅及中年矣”。字里行間,無不洋溢著父親對家國熱愛之情。就在同一天,父親還寫下“酒顏紅入少年林”詩句,表達了曾經(jīng)滄桑的人對生活的熱愛,對太平盛世的憧憬,以及對擺脫年齡羈絆,還我青春年少的渴望。應該說,他是想多些時間與家人共享天倫,多些時間去完成未竟的研究的。無奈,病魔把他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父親離去近半個世紀之后,當我拂去歲月的封塵,再打開記憶的櫥柜,尋覓父親的印記時,盡管都是些兒時影像,是些無序碎片,但這些已足使我回味,令我動容,因為都是些可以影響我一生的印記。
1956年在廣州永漢路古籍書店從左到右:古直、張友仁、侯過
晚年的父親交游并不廣,平時有來往的只限于居住廣州,且是已經(jīng)交往了幾十年的朋友。
侯過我稱他子約伯,是父親負笈梅城師從謝吉我時認識的。解放后兩人又同在省文史研究館,興致相投,時相過從,頗為密切。子約伯在正南路都府街置有房產(chǎn),離我家相隔不過千米,故此往來甚多,也最無拘束。
子約伯家居二樓,樓前有個大院,一條水泥小道從大院大門直通到上樓的樓梯邊。二樓的居室不大,但整齊有致,室內(nèi)家俬掛飾陳設無一不顯露主人的文化品味。在子約伯家我可隨意走動,父親在聊天時,我就從書房到廳堂,從廳堂到三樓天臺逐處尋找值得流連的地方。與書房鋪著狼皮毛的便床和鋪著虎皮的躺椅、客廳角上各式樹根、竹根、蛇骨做成的拐杖相比,我更喜歡與天臺的花草為伴。因為子約伯是個農(nóng)林專才,天臺上的花草被打理得整整有條,充滿活力。不說享用著一個涼棚,上面都鋪著白花花蜆殼的十幾盆墨蘭,就是擺在圍欄上最普通的風雨草,也顯得生機勃勃,不時綻出火紅的花朵。天臺各種花草抽花展葉,婀娜多姿,實在令人不禁駐足。
記得一次曇花將開時,子約伯將一盆有幾十個花蕾的曇花移至客廳,專門邀集父親、張友仁、李菊生等友人晚上到他家賞花,父親也帶了我同去。在那里,和一幫興致盎然的老人一起,我首次目睹了“曇花一現(xiàn)”的奇觀。
父親去世以后,我和子約伯也有過一次交往。那是我上初三的時候,一天從報張上得知廣東省書法篆刻研究會成立,子約伯是主任委員,我就給他寄去一個扇面索字。十來天后的一次課間里,一位不認識的女同學喊我的名字,遞給我一個信封。我打開一看,原來是我的扇面,秀麗的行草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扇面,內(nèi)容是一首七律,落款“此侯子約先生賀層冰先生添丁詩,錄與成業(yè)小朋友,一九六四年,萼生”。原來,我買的扇面是最小那號,子約伯不慣寫小字,特找出十六年前我出生時他給父親的賀詩,請當時的著名書法家秦萼生書寫的。恰恰秦的女兒與我同讀一所中學,所以有剛才的一幕。
丘哲是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的創(chuàng)建人,從1955年起就任廣東省副省長,是位一生充滿傳奇,為國家貢獻良多的人。丘哲與父親同年出生,也同時同地加入中國同盟會,交情甚篤,我稱他丘伯。丘伯家居越秀北路一棟高墻圍繞的四層樓房,進門是個花園,車庫設在樓側,一樓的客廳足百平方米大,轉角處擺著一架烏黑的鋼琴。來這里作客,茶水、點心樣樣有人照應。若到花園走走,也常見到在待命的司機和照料花木的園丁。過多人的關注反而令我覺得手足無措,不過身材高大的丘伯見狀總是和藹可親地躬身摸摸我的頭,往我口袋里塞幾顆糖果,把我的局促不安驅散。丘伯的關心給我留下深深的印象。因丘伯家有專人做菜,所以遇到他欣賞的菜色,常會同父親分享。記得一天晚飯時分有人叫門,開門一看,原來是他的司機送來一大缽盅狗肉,揭開盅蓋,深棕的肉汁里隱約見青黃的姜蔥生菜等配料,香味撲鼻,讓我驚喜一番。
但我上了三年級,父親就再也沒帶我去過丘伯家,似乎聽說病了。到我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時他被錯打成“右派”,一直到去世之后,才得以糾正。
1959年元旦過后不久,一天晚飯時間過了父親仍未回家,我們都很焦急,等到約七八點鐘才見父親行色匆匆提著一捆東西進門。父親神情凝重,飯也顧不得吃就要我備筆研墨,交帶媽媽把廳堂的地板擦干凈。只見他將兩卷剛買回的已裝裱空白對聯(lián)軸放在地上攤開,沉思片刻后提筆沾墨,疾書一聯(lián)。原來,他剛獲悉丘伯不幸病逝,準備次日送去吊唁的。
誰料到,僅僅過了五個月,父親也隨他而去。
在銀河公墓向陽的坡上,丘伯的墓地和我父親的墓地規(guī)格一樣,相距僅10多米。不知是否暝暝注定,他們同年降生,也同年離去,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們還是靠得那么近。
同父親到舊中大探訪朋友,是我兒時一大樂事。
方孝岳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與我父親一同在中山大學執(zhí)教時的朋友。他一直住在文明路國立廣東大學和初期中山大學舊址的昔日教授屋舍,在我的記憶中是南軒3號。方教授專注于中國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對漢語語音也頗有研究。父親和他一起,多是探討些學問上的事。方教授講話稍帶安徽口音,聲音沙沙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之間的交流。兩人侃侃而談,時而翻書尋據(jù),時而提筆作錄,常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在方教授家里我有我的“天地”,一點也不寂寞。
其實,在所有父親帶過我去過的朋友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方教授家了。因為房子前面有一個不小的院子,院里的花草有種在地上,也有載在盆里,既有有人工栽培,也有隨生隨長,表面看亂亂的,但更顯得自然和充滿野趣,是個捉蟋蟀蝴蝶的好地方。加上方教授常常一人在家,無論怎樣玩耍,也不用顧忌別人的目光。
至于院子之外,那更是一個自由廣闊的天地,可玩之處就更多。若厭煩了在大樹周圍兜圈,不想再在長滿雜草的土堆上跑,還可以走到東北角的一座山坡,拾級而上,坡頂有一座棄置的白色圓頂天文臺。在那里,我總思量著怎么才能把門上那個滿是鐵銹的鎖頭弄開,能擁有一次真正有趣的探險經(jīng)歷??上?,我從沒打開過。
初春二月的舊中大是個紅色的世界。方教授家東面有多棵高聳的木棉樹,掛滿了火紅的花朵,在春風春雨的搖曳敲擊和雀鳥的嘴啄嬉戲下,不時飄下木棉花?;ǘ淇偸切D著急促下跌,像火球墜落,如果此時看準了沖上前去,伸手接住,那才是夠刺激的事。所以,每到這時父親說要到方教授家,我總力邀哥哥同去,比賽看誰檢的木棉花多。
提起木棉花,不禁讓我想起父親寫的幾首詠木棉的詩,其中五言古詩《大學西堂望木棉花》應該就在這里任教時的即興之作。詩中“巍巍百畝黌,終朝冒丹光,初意蜃氣幻,旋疑烽火飏”句,正是我小時所見的景況。
父親詩中的“大學西堂”,是指離方教授家不遠的一棟三層的大樓,也是當年的教授公寓。父親每次從方教授家告辭之后,幾乎都要到西堂二樓一位李松生教授家坐一會。李教授看起來比方教授年輕很多,家里就夫婦倆,每次造訪都非常熱情,常執(zhí)意挽留用膳。我一直弄不清他和父親到底是不是師生關系,前不久專到中山大學探問,找到一位人文系同名的教授,他才七十出頭,顯然不是同一個人。據(jù)他說,以前已有搞外調的人來找過這位教授,但也一無所獲,我只好作罷。
舊中大值得懷念,不僅因為它是父親昔日執(zhí)教故地,而且也是我童年的“伊甸園”。
一聲叔(即胡一聲)和天保叔都是父親創(chuàng)辦龍文公學時的學生。他們自幼家境貧寒,早年就投身革命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雖然父親直接施教的時間不長,但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他們對父親正直質樸、深明大義、言出行隨、表里清澈的品格敬佩有加,一直十分尊重,父親對他們?yōu)槊裆鞆埖牧x舉也十分支持,所以彼此結下了生死不渝的情誼。
解放初期,一聲叔是廣州華僑補校的校長,住在石牌校區(qū)內(nèi)。記得一次一聲叔專門用小車接父親和我到華僑補校觀光,在他家吃了一頓南洋風味的午餐,一聲嬸下的廚??粗靡粔K塊淡紅半個巴掌大的蝦片放下油鍋,瞬間成了大鞋墊似的脆片,覺得很神奇,后來帶了一些回家大快朵頤,印象尤深。
天保叔住觀祿路一座舊式洋房的三樓。他的小兒子比我小幾歲,是淘氣仔,每次去總見他騎著小三輪車在廳里跑來跑去。在兩家的交往中,實際上天保叔到我家探候的次數(shù)更多。因為他的辦公室就在解放北路的省政府交際處(即現(xiàn)廣東迎賓館),離我家很近,加上出入都自駕車代步,所以常來。來家后他總是讓父親坐沙發(fā)(省政府辦公廳配發(fā)),自己搬一張椅子坐在對面。他臉龐瘦削,眼神炯炯,抽煙很多,多和父親談些近期國內(nèi)外大事,十分健談。
父親去世后,家里陷入困境,天保叔及時按相關政策為母親安排了工作,為我們兄妹申辦了國家補貼,幫助我們渡過難關,讓我終生難忘。而在1979年間,一聲叔不顧年老體弱,數(shù)次在小女的陪同下來到我家,搜集父親的資料,了解相關的事跡,著手寫《古直傳略》,并在全國僑務會議上推介。這也令我十分感動。
兩位情同至親的叔叔本是為國家作出過卓越貢獻的人,卻在20世紀那些特殊年代里先后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令人無奈又痛心。1970年我仍在農(nóng)村插隊務農(nóng)時,聞訊天保叔病重,曾專程回穗探候。依舊在觀祿路的屋子里,只見他面容腫脹,眼睛瞇起,與以前大相徑庭,可謂物是人非,不禁一陣陣心酸。
次年春節(jié)后的一天,我參加了天保叔的追悼會,在那里見到了臂帶黑紗的一聲叔和一些父親的老朋友。彼此相見無言,默默哀思,只愿天保叔一路走好。
父親沒有房產(chǎn),住房是單位代租的,家里所有東西幾乎都是政府配置(解放初期國家對干部實行供給制)或從朋友處借的。記得小時候家里的辦公桌、椅子、書柜、沙發(fā)、床都印有“省府辦公廳”的白漆字樣,而父親必須用的筆墨硯臺,甚至手杖帽子,則直接從子約伯家取。因為父親從梅縣到廣州時只身而來,并無行李,名副其實的一無所有。
生活用品父親可以不帶,然而卻帶了并不輕巧的書:一套自己的著作《層冰堂五種》,一套裝裱的信扎《李審言書簡》。而后者十分笨重。因為它的頁面有尺半長一尺寬,分成兩冊,每冊的面與底都用整塊杉木芯板做成,內(nèi)頁的制作大概是先將信箋裱在宣紙上,然后再裱在紙板上,既保存原信的風貌,又方便閱讀。兩冊迭在一起足有半尺厚,重好幾斤。父親將這兩冊東西視為寶貝,平時把它放在柜子里,要看的時候才取出,而且小心護著,生怕我淘氣起來把它弄臟了。對這部大書父親不但自己常看,后來還拿回省文史研究館的資料室存放,與同事們分享。
父親沒跟我說過這套《李審言書簡》的來歷,而我除覺得木紋均密的杉芯板最適合做彈射紙角的手槍之外,對其他毫無興趣。我很想提出要那木板,但又覺得無疑“與虎謀皮”,后來還是知趣地打消了這種念頭。
父親去世后好多年,我才了解這部大書的奧妙。原來李審言就是清末民初著名文學家與國學大師、揚州學派后期的代表人物李詳。李詳是江蘇興化人,明代狀元宰相李春芳的第八世孫,家貧而好學,當過農(nóng)村塾師,后來至大學教授,博雅通識,尤精文選、駢文,一生于學術、教育、著述等方面成就斐然,作出了重大貢獻。
辛亥革命前后,李詳在文學批評及散文、駢文創(chuàng)作等方面的成就已為人所知,并得到學術界、文學界的推崇。當父親獲悉李詳在安徽安慶存古學堂講授史學與選學時,即修書向他請教。李詳雖教務在身,但對于來自粵東這個20多歲年輕人言簡意賅、辭題旨遠的書信一點也沒有小覷,有來必復。此后悠悠二十年,兩人就漢魏六朝文學、清代駢文、史學文選、文學批評乃至新作序跋、時弊褒貶、生活情懷諸多方面不斷有書信交流,相互賞識,相互激勵,成為摯友。但二十年間兩人始終未曾謀面,確為神交。因此,保留下來的近百封信極具學術意義和歷史意義,父親十分珍惜,專門裝裱造冊保存。遺憾的是,這部大書在60年代的動亂中被視為“四舊”而付之一炬。雖然作為書皮的杉木芯板留了下來,然而我熱衷于做木槍的兒童時代已一去不再了。
1982年,李詳?shù)膬鹤永钪筛淌诜驄D費盡周折找到我的住址,特來家造訪。李教授年逾七十,已退休,雖有腿疾,但思維敏捷,滿腹學問。當時正應出版社要求著手編纂《李審言文集》。想不到?jīng)]見過面的上一輩摯交,其后人竟有機會坐在一起噓寒問暖,推心置腹。當我們談起父輩的書信時,我說已蕩然無存,而他卻拿出我父親寫給他父親的幾份書信副本送給我,令我既感激,又不勝唏噓。
自此之后,世交兩家互有往來,我與李教授也成了無所不談的朋友。
父親并不太注重我的學習,但對于自己的學習,卻實實在在地看成頭等大事。
剛解放時,新的政權正面臨著經(jīng)濟建設和防止復辟諸多新問題。所以,自50年代開始,學習、尤其是政治學習,就進入到千家萬戶,漸為普羅大眾,尤其是知識分子、公職人員生活不可或缺的要求。毛澤東說:“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種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國在各方面徹底實現(xiàn)民主改革和逐步實現(xiàn)工業(yè)化的重要條件之一”(《在全國政協(xié)一屆三次會議上的講話》)。毛澤東的這番話,成了神州大地掀起各種學習熱潮的理據(jù)。
當時作為統(tǒng)戰(zhàn)系統(tǒng)的人,工作的任務只有一項,就是學習。幸而父親本色就熱衷學習,他總設法接觸新事物,研究新問題,盡管這種學習打著“思想改造”的旗號。
在中國古典文學范疇,父親早就駕輕就熟,研習自如,著述源源不斷。人們從《陶淵明年歲考證》推翻了梁啟超的“五十六歲”之說,《鐘記室詩品箋》問世八十年至今仍被公認為“最善”之注本二例,以點蓋全,其學而不厭,探索不止的創(chuàng)新精神,已可窺知。但是,此學習非彼學習。對于“歷史唯物主義”、“階級分析”等政治理論,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要弄清與適應就非朝夕之功可以解決。幸好學問同源,父親固有的思想方法本來就具備樸素唯物辯證法元素,加之他對新中國與執(zhí)政黨的滿腔熱誠,和求學若渴甘當小學生的精神,所以仍難不倒他。他一度對《新民主主義論》、《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等經(jīng)典手不釋卷,孜孜不倦。此時,父親曾寫下:“前進!前進!風涌波駭,蛟橫鱷厲,皆不足阻我的勇氣”。道出了他思想改造的決心和志在必得的心境。
平時父親去單位多穿長衫——那是他的便裝,自清末青年時期就穿著的那種樣式。如果是開會學習,他會換過一套四個衣袋的中山裝以示莊重。另外,持一根藤手杖,天涼再戴頂同志帽,不用手袋提包,因為鋼筆材料都揣在衣袋里。開會學習的事,父親對家人從不提及。只是過了幾十年,碰巧翻出了他的筆記本,才知道那時他被稱為“主席”,常常主持各種學習討論。從記錄內(nèi)容看,連侯過、楊干五這些幾十年老友,也一本正經(jīng)地向他匯報學習心得,以及對共產(chǎn)黨方針政策的態(tài)度。原來竟然如此認真,確有點始料不及。
為了學習便利,父親專設一個64開本200頁的筆記本,這種不大不小的本子無論中山裝還是長衫的衣袋都裝得下,可隨身攜帶,隨時翻閱。打開筆記本,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工整秀麗的蠅頭行草,均由右到左豎行排列。用藍黑墨水寫的,多為在機關學習、討論、聽報告的記錄;用紅墨水寫的,大都是較重要的文章摘要;用黑黑的墨寫的,主要是學習心得和讀后感之類。若認為是重中之重的話,還用不同顏色的筆在旁打圈,提示重點注意。如此斑斕的記錄,如此用心的標識,里面的所有星星點點,不就詔示了父親追求真知的滿腔熱忱和嚴謹有序的治學風格嗎?可能在我剛學會寫字不久吧,這筆記本竟讓我看上了,也在里面的空檔寫起字來。所以,父親的這個本子,除滿載新進思想的三彩秀字之外,又添了些東歪西斜的鉛筆字,刻下了我的童稚與無知。
1957年反右風暴橫掃知識界,不少老知識分子都慘遭打擊,一蹶不振,連父親的幾位好友都未能幸免。以至那段時間父親臉上多了點木納,少了些笑容,不得不減少與友人來往,將內(nèi)心的困惑與無奈帶到中央公園,瀉落在那土紅色水磨石米的長靠椅上和風姿綽約百年菩提樹徐徐而動的心形綠葉間。
然而,不知是不是上天的庇佑,父親不但躲過了這一劫,而且還在這年當選為省政協(xié)委員。我想,正如他的感事詩所說“開泰乾坤臻四美,只應努力愛時光”。我想,這應歸功于他的努力學習吧。
若從我能記事時算起,和父親一起的日子不過短短的八年。這八年,恰恰是我人生的起步節(jié)點,也是我認知世界最重要的階段。
父親沒留下任何物質財富,然而他身上那種樸實無華、善良正直的秉性給了我純真性情和無數(shù)幻想,賦予了我無形的力量。父親沒有直接教我游戲、認字、作文、畫畫,也沒有要求我成就大業(yè),然而他為我營造溫馨快樂童年的同時,為我指出了尋求真知的路徑。最重要的是,他教會我善待別人,也善待自己這一社會生存的重要法則,讓我終生受用。正因如此,我才腳踏實地地學習、工作,擁有一個無怨無悔的人生。父親泉下有知,應得笑慰。
(作者單位:廣州南方高科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