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超
十八歲那年,我在故鄉(xiāng)工業(yè)區(qū)旁的一所縣級三中讀書??h級三中,自是針對一中二中而言,其師資力量、教學(xué)環(huán)境、學(xué)生素質(zhì)都遠(yuǎn)遜于一中二中,只有中考落榜生或家里窮得實在讀不起一中二中的學(xué)生才屈就于三中。
這個地方成為我的夢魘。滿心算計的班主任,兇神惡煞的教導(dǎo)處,臟亂潮濕的男生宿舍,難以下咽的食堂飯菜,你能想象到的所有糟糕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這里,就連教書的先生也相同感受,他們一個個托關(guān)系離開這所學(xué)校,繼而在各類媒體上批評這所學(xué)校冰凍了孩子們的青春。
學(xué)校鍋爐房旁,有一堆煤渣,煤渣緊扣殘缺的磚墻,翻過去,只需一份膽量,或一份絕望。男孩子將女孩子高高舉起,女孩子扯過男孩子肩頭的書包,相互對望鼓勵,挽手跳下。墻外,是十元一通宵的網(wǎng)吧,是免費踩踏的綠原,是三元一碗香噴噴的打鹵面。對于我們來說,這就算摸得著的幸福。有時候,我會壯起膽子騎在墻頭吹風(fēng),風(fēng)里帶出鍋爐房的濕氣,透過濕氣,遠(yuǎn)處的教學(xué)樓像積木一樣渺小,我不再恨它們,因為一半的我已經(jīng)自由。
這段浪漫兼悲壯的經(jīng)歷成為我一生的寫照,我一生都在逃離,很少抗?fàn)帲皇翘与x,逃離那些禁錮我的東西。
十八歲,我成為一名文藝青年。
同多數(shù)人一樣,我的文青之路始于搖滾樂??h三中只有一所便利店,便利店老板早年是位美術(shù)老師,他的青春正趕上中國搖滾的輝煌年代,崔健、黑豹、唐朝、竇唯、張楚,他不厭其煩地向我們介紹著這些,最后,柜臺里的盜版卡帶被一購而空。
搖滾樂打通任督二脈,地攤文學(xué)與地下詩歌接踵而至。在我們讀書的那個年代,搖滾樂迷屈指可數(shù),自由主義者更是鳳毛麟角,即使到了大學(xué),整個系能認(rèn)出David Bowie和Kurt Cobain的學(xué)生也不過三五個。三五個,淪為大眾眼中的怪胎。
我們迷戀一樣?xùn)|西,自然渴望被這樣?xùn)|西救贖。一個人在社會中始終處于底層,物質(zhì)、人倫始終困頓,精神撫慰便變得愈發(fā)地重要,所以,藝術(shù)是文藝青年美化生活的利器,這是個徹頭徹尾唯心的東西,卻能讓一部分人在生活面前保留一份唯心式的尊嚴(yán)。
唯心式的尊嚴(yán),有著直白的出處。
二十五歲時,我問一位正在讀研的搖滾學(xué)長:“為什么總有人喜歡上這種吵吵鬧鬧憤世嫉俗的音樂,并就此遠(yuǎn)離主流娛樂?”學(xué)長道:“都是童年惹的禍。你去問問童年幸福的那些人,誰會聽這個?”二十七歲時,我問北上打拼的撥片,撥片持相同回答。三十二歲時,我問身邊的朋友,朋友持相同回答。
將自己的德行歸咎于童年,全天下的搖滾青年都這么干。童年幸福的人,受到這個圈子的歧視。搖滾青年叫囂著:沒經(jīng)歷過真正的黑暗,就不具備真正的反叛;未沐浴戰(zhàn)火的士兵,成不了合格的將軍。
搖滾樂迷的狹隘莫過于此,文藝青年的狹隘莫過于此。
我的童年,是從四歲開始的,那是我開始有影像記憶的年紀(jì)。四歲的我穿著姐姐的橙色連衣裙在巷子里迎著風(fēng)奔跑,像只快樂的小麻雀。我捧著姐姐的課本裝腔作勢咿咿呀呀地朗讀,拿偷來的粉筆在水泥墻上亂畫,鄰居說他們從沒見過這么聰明的孩子。
可我是個男孩子,是個窮人家的男孩子。那時候,窮不一定意味著苦,大家都窮,只是窮也有著“平靜”、“痛楚”之別。父親在遙遠(yuǎn)的礦廠上班,終年不歸,不給家里寄一文錢,我與姐姐、母親最慘的時候整整三月沒沾過油腥,每日只靠饅頭咸菜充饑。五月的一天,母親頂不住了,將家里僅剩的饅頭、大蔥以及皺巴巴的零錢放進筐子,交給女兒,要她帶著弟弟去姨媽家生活。
我和姐姐被趕至門外,母親合上門栓。姐姐端著筐子一邊拍門一邊哭喊,我跟著她一起哭喊,哭喊聲招來鄰居,大伙兒合力挪開門,母親從椅子上跌落下來,她雙眼緊閉,手里攥著根打了結(jié)的繩子。
這不是我最揪心的一段記憶,和后面的事情比起來,它微不足道。1991年,父親工作調(diào)動,遷至家鄉(xiāng)附近的國營工廠,漫長的噩夢自此拉開帷幕。每次放學(xué),發(fā)現(xiàn)父親沒有回來,我便開始害怕,他又去喝酒了,他會在深夜歸來,帶著一身的酒氣,帶著還不完的賭債。母親是個急脾氣,見到父親,破口大罵,這實屬不智。父親怒火燃起,打人,摔東西,他不許我們哭,他指著我和姐姐吼道:“住聲!”
等待父親歸來的時間,我會趴在桌上用顫抖的小手寫作業(yè),鐘表在一旁滴滴嗒嗒作響,仿佛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低沉、恐怖、猙獰。這種日子,我過了十年,十年里,我每天都在祈禱,祈禱一家人能夠平靜度過五天。
父親偶爾清醒,買很多好吃的東西回家,順便幫母親做農(nóng)活兒。他坐在瓜架下對母親說:“我找人算過了,咱們這個兒子成不了人,人家說他十六歲前會被嚇傻?!?/p>
我長到十六歲,沒被嚇傻,立下生平第一個愿望:將來不管怎么樣,都要離開故鄉(xiāng),離開這個家,遠(yuǎn)遠(yuǎn)地,再不回來。
作為一個文青,被問及最多的問題是什么?是理想。這未免有些諷刺,主流人士眼中,文藝青年似乎不配談理想,他們逃避生活,不識時務(wù),更漠視規(guī)則,這樣的人即便有理想,也不過鏡花水月。
文藝青年的理想,的確存在鏡花水月的嫌疑,究其根源,是理想與喜好的高度重疊,俗語講就是“一根筋”。一根筋的文藝青年們即使只會幾個簡單的和弦,也要標(biāo)榜自己是一位獨立音樂人;寫出的段子語病成堆,也要訴說自己作為一個詩人的孤獨。
文藝青年們?nèi)畾q了,也到了愚昧麻木的年紀(jì),生理上心理上,他們注定不再像二十多歲時那樣滿載熱血,鏡花水月式的理想一旦流逝,現(xiàn)實便開始一點點吃掉他們。
最先張口吃人的,是父母大人。文藝青年們成功逃離了故鄉(xiāng),逃離了職業(yè),卻逃不開一縷親情。親情,暖,暖得像四月的一片陽光;親情,重,重得像山腰的那塊濕云。
父母年紀(jì)大了,兒女們無法陪在他們身邊,父母對下一代的婚事望眼欲穿,兒女們則向往著不一樣的人生。
這很像一個自由主義者的愛情,愛得熱烈,卻也不甘相守。
(逆襲摘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