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女,原名郭美藝,1976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八屆高研班學員,福建省文學院2010-2012年簽約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咖啡人》、《生活的虛構(gòu)》,長篇小說《安身立命》、《板橋林家》、《原鄉(xiāng)》,散文集《秋風帶涼亦漂亮》。長篇小說《原鄉(xiāng)》(與臺灣陳文貴合著)同名劇集在央視熱播。曾獲林語堂文學(小說)獎、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福建省蔡友玉青年中短篇小說獎等獎項。在《山花》《清明》《長江文藝》《鴨綠江》等全國純文學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出席第六屆、第七屆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
窗外是一大片蜿蜒連綿的油菜花,滿眼炫目的鵝黃盛開在山野梯田間,與粉墻黛瓦的徽派建筑一起,構(gòu)成了異鄉(xiāng)美麗的風景。王鎮(zhèn)長將目光從車窗外收回,打開隨身帶的保溫杯喝了一口茶。他們一行考察完景德鎮(zhèn)后,順道繞到了龍虎山。同行的人都對龍虎山充滿了期待,但誰也沒有說出口——聽說龍虎山的懸棺表演很出名,到了龍虎山?jīng)]看懸棺表演等于沒到過龍虎山。他們很幸運,在酒店用過早餐后直奔龍虎山,正趕上十點的那場懸棺表演。不早不晚,剛剛好。導游在啰里啰嗦交代著什么,王鎮(zhèn)長和市里的政協(xié)主席低聲交談著,導游的那些喋喋不休的俗話套話不聽也罷,都是浮于表面千篇一律,大都是旅游手冊上死記硬背下來的傳奇典故,生拼硬湊故作噱頭的居多。游客蜂擁圍觀,老老少少伸長了脖子,只見對面懸崖峭壁上有扎著頭巾的勇士緣繩索凌空而下,中途來了個金雞倒立,贏得了滿堂喝彩。勇士到達離水大概五十米高的山洞里,配合山洞里的人將懸棺運出,只見懸棺用大紅布綰著,峰頂上的人摁動開關(guān)將懸棺往上提。游客又爆發(fā)出一陣歡呼。王鎮(zhèn)長忙著拍照,所謂升官發(fā)財誰不愛?表演前后大概十分鐘,懸棺已到達頂峰,開始準備下降。這時游客們慢慢散了,準備去看別的景點。王鎮(zhèn)長是個做事有頭有尾的人,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什么不把表演看完?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懸棺降落的過程,還打開了手機里的攝像功能,準備將整個表演過程完整地錄下來。這時前頭的小導游催促道:“走啦!走啦!”王鎮(zhèn)長還磨蹭了幾分鐘才去追趕已把他遠遠拉在后面的同行一干人,無意中卻聽到身邊兩個小伙子的對話:“原來看個表演還有這么多講究啊,只看升棺,不看降棺。降棺降官,多觸霉頭??!”王鎮(zhèn)長的臉瞬間就黑了,哎,怎么別人都知道,就他一個人不知道其中的奧妙呢。在接下來的旅行過程中,王鎮(zhèn)長都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來。人在官場,他越來越迷信了。
回到鎮(zhèn)里,他剛好趕上送鎮(zhèn)里的陳書記到縣政府任職。陳書記高升副縣長,這是天大的喜事,以后他們鎮(zhèn)在縣里也算朝中有人了,做什么事都方便一些??h里政協(xié)李主席是陳書記的大學同學兼好友,今晚在縣鉆石酒店宴請陳書記,為明天的陳副縣長賀喜。李主席讓王鎮(zhèn)長去接一接陳書記。王鎮(zhèn)長一口應承,喊司機去陳書記家接陳書記。他和陳書記在酒場上配合得默契那是出了名的,陳書記夫人孫惠娟叮囑道:“酒少喝一點。”王鎮(zhèn)長笑著打趣:“嫂子,一起去吧,你在場,才能確確實實起監(jiān)督作用?!睂O惠娟擺擺手:“你別虛情假意了,我還不知道你們男人喝起酒來最嫌棄我們女人在旁邊礙手礙腳?再說了,你們又是煙又是酒,烏煙瘴氣的,我才不去受那份罪呢,也省得掃了你們的興。”陳書記笑嘻嘻地順竿子往上爬:“老婆,我請個假吧,晚上就不回來了,你早點把門鎖了睡?!睂O惠娟氣得剜了他一眼。
晚上是私宴,王鎮(zhèn)長也把司機喊上了桌,因為晚上要留宿在酒店里,無須再開車。大家都放得開,都知道陳書記好酒量,白酒紅酒洋酒樣樣來得。先是上了兩瓶茅臺,聊著聊著不知怎么扯到了鎮(zhèn)里的土地征遷問題,陳書記一揮手:“今天高興,不談公事。大家敞開喝,往痛快了喝!”兩瓶茅臺很快喝完了,陳書記道:“酒真是好東西啊。何以解憂?惟有杜康。老李,我敬你一杯?!彼_始一個個打通關(guān):“現(xiàn)在網(wǎng)上不是流行一句詩嗎?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這世上要是沒有了酒,那這人世間不知有多少人要愁死啊。這樣吧,我們也來場賽詩會。古人王羲之曲水流殤,于是有了《蘭亭集序》,咱們今天也附庸風雅一番。對不出下句的,自罰三杯?!?/p>
大家見書記高興,也紛紛附和。陳書記今天的確應該高興,在鎮(zhèn)書記的位置上熬了八年,原以為可能一輩子就是個科級干部了,沒想到還會有今天,也算是揚眉吐氣了。
李主席先對:“酒醒清宵半,枕月思何人?”大家齊聲叫好。陳書記一昂頭把杯中酒干了,也笑道:“我也不知道你枕月思何人,反正我只知道你思的肯定不是我?!贝蠹肄Z的一陣笑了。
輪到王鎮(zhèn)長了。之前他有些著急,自知沒有什么文才,為了不喝三杯,好歹也湊出一句:“三杯知冷暖,笑眼看醉人。”大家又拍手叫好。陳書記只好又喝干了一杯:“你們怎么都這樣好才情?以前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
此時酒店的錢經(jīng)理也來助興:“把盞問風月,笑傲江湖人?!标悤浺贿吅染埔贿呚Q大拇指:“了不起?。″X經(jīng)理是儒商!儒商!不愧是江湖本色!”
錢經(jīng)理也陪著喝了一杯:“謝謝!謝謝!只希望以后陳縣長能多多照顧我們的生意,我們真是阿彌陀佛感激不盡!”
這時輪到王鎮(zhèn)長司機,司機連連告饒:“我大老粗一個,各位領(lǐng)導就別難為我了!”
大家齊聲起哄:“不行!怎么也得接一句,不花錢的酒哪有這么好喝?”
司機抓耳撓腮,好不容易吐出一句:“外加一支煙,快活似神仙。”眾人哄堂大笑,司機也知道對得粗俗,便自罰了三杯。陳書記打了一圈通關(guān),李主席叫起來:“都是你考別人,我們也要考考你,你也得對一句。大家掌聲歡迎!”于是就亂哄哄的鼓掌,陳書記早就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吟出一句:“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愿與君把盞,共看白云深?!贝蠹覔艄?jié)叫好。王鎮(zhèn)長道:“好一句共看白云深!此等意境我們望塵莫及?。 ?/p>
這場酒一直喝到凌晨一點才散。除了錢經(jīng)理,所有人都酩酊大醉。包間里空酒瓶橫七豎八,除了之前的兩瓶茅臺,后來開了一瓶XO,再后來又喝了六瓶紅葡萄酒。陳書記喝得很盡興,他徹底喝醉了,領(lǐng)帶尾巴都浸到了酒杯里。錢經(jīng)理找人把陳書記攙扶到酒店預先開好的房間里,把陳書記安置到床上,陳書記人一挨枕頭就鼾聲如雷。李主席家就在附近,他的司機送他回了家,而王鎮(zhèn)長就住在陳書記的隔壁。第二天醒來,王鎮(zhèn)長一看手機,竟然九點了,他嚇了一跳,胡亂洗漱一番到了餐廳,打聽到1208房間的客人還未下來用餐,他才稍微安心了些。心想,幸虧陳書記昨晚喝多了,比自己醒得晚。用完早餐回房間開了電視,王鎮(zhèn)長為自己泡了壺鐵觀音,等待陳書記來敲門或者打電話給他。他不敢貿(mào)然去敲陳書記的門,萬一把陳書記從美夢中驚醒自己可負不起責任。這時電話響了,他高興地拿起話筒說了句陳書記你好,那邊卻說,老王,我是老李呀!老陳還沒睡醒嗎?還是去哪里了?怎么我打了幾個房間電話都沒人接,打了手機也沒人接啊?
聽了這話,王鎮(zhèn)長有些慌了,他說,李主席,我去敲敲陳書記的門,過會兒再給你回話。王鎮(zhèn)長到隔壁間敲門,起初只是輕輕的,沒有人應。王鎮(zhèn)長加大了敲門的力度,還是沒人應。王鎮(zhèn)長喊:“陳書記!”房間里還是一片死寂。王鎮(zhèn)長有些慌了,又回房間撥隔壁間的電話,只聽得電話鈴聲脆脆地響,就是沒人接聽。又撥打陳書記的手機,只聽隔壁手機聲清晰地響起來,還是沒人接聽。這下王鎮(zhèn)長只覺大事不妙,他喊來服務員讓開1208的門,說是他的朋友。王鎮(zhèn)長常來酒店,服務員對他臉熟,用房卡開了門,就很懂事地離開了。
王鎮(zhèn)長沖進房間里,只見陳書記還靜靜地躺在床上。王鎮(zhèn)長喊了幾聲陳書記,床上的人全無應答。王鎮(zhèn)長只覺寒毛倒豎,走近前來,只見陳書記雙眼圓睜,口鼻錯位,整個臉都變形了,一只手放在胸口。王鎮(zhèn)長硬著頭皮把手指放在陳書記鼻孔下,竟然毫無氣息!王鎮(zhèn)長頭皮發(fā)麻毛骨悚然,完了!出事了!他又摸陳書記的身子,已是全身冰涼。再翻陳書記的瞳孔,已經(jīng)放大。王鎮(zhèn)長驀地收回手,只覺心驚肉跳,仿佛置身于兇手現(xiàn)場,自己就是兇手,幾乎要大喊大叫起來。他強抑著卡在喉嚨口的聲音,先把房門關(guān)上并反鎖,抖抖索索地拿出手機撥打李主席的號碼:“主席,出大事了,你趕緊到酒店陳書記的房間里來!”掛完電話,王鎮(zhèn)長如坐針氈,只覺過了一萬年,怎么李主席還不來?一陣敲門聲,王鎮(zhèn)長透過貓眼看清是李主席,急忙開門把李主席讓了進來,一臉驚惶:“陳書記喝酒出事了,一點呼吸都沒有了!”李主席也駭?shù)米兞四樕?,不相信似地走到陳書記床前,又顫顫地試了試陳書記的呼吸,翻了翻陳書記的瞳孔,確認已無救后,李主席頹然坐到椅子上,嘴里喃喃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兩人如兩只倉皇的老鼠,王鎮(zhèn)長頭腦尚保持一絲的清醒:“剛才服務員開完門就離開了,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怎么辦?得想個萬全之策才行?!眱扇嗣婷嫦嘤U,事發(fā)突然,兩人都被這可怕的事實震懵了:出于一番好意宴請陳書記,哪知卻將好朋友送上不歸路,同時也將自己送上了不歸路,真是樂極生悲。兩人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如實向縣委報告嗎?不,不,那是傻瓜才干的事。決不!他們沒有勇氣。他們心懷僥幸。多年的官場經(jīng)驗告訴他們,若是如實一層層上報,兩人前程盡毀,奮斗了半輩子好不容易得來的官帽絕對被摘掉。他們被命運偷襲了,他們受到了命運的遺棄。無端惹來大火燒身,眼下當務之急是用紙包住火。李主席眼神渙散:“最好的辦法是私了,要是我們幾個陪酒的人一起湊一筆錢給陳書記的夫人,懇請她不要把事態(tài)擴大,也許事情還有余地?!?/p>
王鎮(zhèn)長兩眼癡呆:“那只能寄希望于嫂夫人了,但愿她能大慈大悲放了我們,幫我們把事情捂住?!逼饺绽飪扇硕几悤浀睦掀艑O惠娟挺熟絡(luò),孫惠娟跟陳書記感情不好,最近兩人正在鬧離婚。孫惠娟嫌老公三天兩頭醉酒,嫌老公只顧大家不顧小家,每當她氣得不理老公時,老公就會醉醺醺地摟住她,大著舌頭說:“老婆,你不懂得酒的妙處啦,要是你懂,你也會愛上酒的。真的,不騙你。不然人家干嘛把酒稱為玉液瓊漿?所謂葡萄美酒夜光杯,曹操煮酒論英雄,李白舉杯邀明月,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蘇東坡把酒問青天,李清照儂睡不消殘酒,岳飛立志痛飲黃龍,哈哈,不喝酒不足以論英雄!”孫惠娟氣得扭身要進臥室,老陳卻意猶未盡,直喊:“老婆,你再陪我喝一杯紅酒吧。”他麻利地從酒櫥里拿出一瓶張裕紅葡萄酒,打開搖了搖,準備醒酒。一邊絮絮叨叨賣弄他所謂的酒文化,“在歐洲,尤其是在以美酒和浪漫著稱的法國,飲什么樣品類的美酒、配用什么樣的酒杯,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一般一套完整的酒具應包括一只酒樽、一套水杯、一套紅酒杯、一套香檳杯、一套白葡萄酒杯、一套烈性酒酒杯。酒杯在餐桌上的擺放也有特別的講究。從左到右,最大號杯在最左邊,最小號杯在最右邊。至今最受歐洲人喜愛的酒杯依然是純凈剔透的水晶杯。每一只不同杯口不同形狀、不同杯壁厚度、不同花飾及不同設(shè)計的水晶杯,都代表一份美麗的心情。老婆,來,讓我們一起美麗美麗……”孫惠娟厭惡地撇撇嘴,還美麗呢,酒鬼最丑陋了。
現(xiàn)在李主席他們寄希望于孫惠娟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否則就是死路一條。兩人悄悄把錢經(jīng)理喊來,錢經(jīng)理嘻嘻哈哈進了房間,正要問陳書記昨晚睡得可好,見李主席和王鎮(zhèn)長兩人臉上如喪考妣,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兩人告知詳情,錢經(jīng)理也嚇懵了,酒店出了人命,自己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系。三人統(tǒng)一口風后,趁著上午十點多酒店還比較冷清幾乎沒有什么客人的時候,一起把陳書記半攙扶半扛著從后門那部電梯下來,所幸無人發(fā)覺。司機早在那里接應,手忙腳亂地把陳書記弄到車上,司機臉早就白了,抓著方向盤的手一直顫抖,小車緊急開往縣人民醫(yī)院。陳書記塊頭大,李主席和王鎮(zhèn)長、錢經(jīng)理等人呼哧呼哧喘氣,襯衫都被汗浸透了。王鎮(zhèn)長等喘勻了氣,在車上哆嗦著撥通了孫惠娟的電話,他努力保持鎮(zhèn)靜:“嫂子,陳書記出事了,你趕緊到人民醫(yī)院來!”孫惠娟一驚,出事了?車禍?她腦袋瓜里閃過各種亂糟糟的想象。平時老公貪杯,她在家里等呀等呀,等到三更半夜總等不到人回來,她生氣,她怨恨:喝吧!往死里喝!喝死你!難道是她把老公咒死了?她有罪。她后悔得打自己的嘴巴。等孫惠娟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已經(jīng)得出了結(jié)論:“大量飲酒導致突發(fā)心肌梗塞死亡?!?/p>
孫惠娟上前撥拉老公的臉,拼命喊:“老陳!老陳!”這個女人不能相信老公就這么死了,昨天還活生生的。人死如燈滅,老公所有的不好都退隱了,現(xiàn)在他的千般好涌上心頭。李主席上前低聲道:“嫂子節(jié)哀,陳副縣長他……他已經(jīng)去了……”
孫惠娟忽地怒目圓睜站了起來,食指直指李主席:“是你害了老陳!要是老陳不去赴你的酒宴,老陳何至于躺在這里!”她又將食指指向王鎮(zhèn)長,“還有你這個幫兇!是你開著車來接老陳的!你要是不來接老陳,老陳也不至于白白送掉一條性命!我一定要組織還老陳一個公道!”
李主席和王鎮(zhèn)長不約而同撲通一聲跪在孫惠娟面前:“嫂子息怒!我們也是一片好意啊,誰也不想發(fā)生這樣的事!”
孫惠娟無力地跌坐到病床上,捂著臉痛哭起來。李主席斗膽道:“我們是罪人,不敢求嫂子原諒,只求嫂子給我們一條生路!嫂子和威威的下半輩子我們一定會照顧,這里有五十萬元,你先拿著?!闭f著將一張中國建設(shè)銀行的金卡遞給孫惠娟。要知道,這是李主席的全部家當了。為官多年,他不敢伸手拿,靠著“工資基本不動”才攢了這些錢。
孫惠娟卻不接,哭叫道:“我們老陳就值這五十萬嗎?”
王鎮(zhèn)長連忙將自己的工商銀行金卡遞過去:“嫂子,這里面是四十萬,你先拿著,以后我們再慢慢想辦法。只求嫂子可憐可憐我們,就當放屁一樣把我們放了,不要告訴組織真相。不然,我和李主席兩個家也毀了?!?/p>
李主席也哀求道:“嫂子,看在咱們兩家多年來親密走動的面子上,你就放我們一條生路吧!真上報了,老陳在私人宴會上死亡也不能追封烈士,撫恤金是有,但不多,到時大家兩敗俱傷?,F(xiàn)在老陳人已經(jīng)去了,沒辦法再回轉(zhuǎn)過來,我們還是想辦法讓活人把日子過下去吧!”
孫惠娟呆了呆,憑良心說,老李確實不是壞人,還是個熱心腸,甚至在仕途上拉過老陳好幾把,可是,就是這樣的老朋友,把老陳送到了閻王爺那里。孫惠娟腦袋瓜里亂哄哄的,根本沒辦法進行思考。王鎮(zhèn)長低聲道:“嫂子!求求你!縣里、鎮(zhèn)里馬上就來人了,我們的命全捏在你手里!”
孫惠娟抬起淚眼冷冷地看了看眼前這兩個男人,一絲悲涼涌上心頭,人都是自私的,自保是每個人的本能,這兩個男人為了保住頭上的烏紗帽,低聲下氣跪在一個女人面前著實可悲。孫惠娟不是一個得理不饒人的人,她從不做趕盡殺絕的事。想到李主席的老婆,兩家子經(jīng)常一起自駕游,也算是好姐妹,孫惠娟心一軟,木然道:“咱們先小人后君子。等一下組織上來人,我就說老陳是在自家發(fā)生心肌梗塞的。但你們要賠償給我五百萬?!?/p>
李主席和王鎮(zhèn)長聽了數(shù)字后呆了一呆,孫惠娟冷笑道:“老陳現(xiàn)在一年工資獎金十萬,四十年下來四百萬,再加上喪葬費、威威的教育費、精神損失費等等,要你們五百萬不為過吧?我這是實事求是,絕不是獅子大開口。今天你們的卡我就先不拿了,我要你們一次性付清。”
事態(tài)緊急,兩個男人只好先應承了。此時縣里、鎮(zhèn)里陸續(xù)來了領(lǐng)導,兩個男人眼巴巴地看著孫惠娟,生怕火藥桶炸了。只聽孫惠娟對縣長說:“我們家老陳沒有福氣,本來明天就要上任了,一高興在家里多喝了兩杯,竟然心肌梗塞救不過來了……”她開始嘩嘩地抹眼淚,別人都以為她是因老公突然去世而傷心,沒人知道她的苦楚。其實這事領(lǐng)導也覺得蹊蹺,但既然當事人家屬這么說,大家都不愿節(jié)外生枝,就按孫惠娟的說法將這事定了性。待領(lǐng)導走后,兩個男人千恩萬謝,孫惠娟則繃著一張臉說:“你們記著自己說過的話就行。麻煩你們寫一張欠條給我?!眱扇嗣婷嫦嘤U,孫惠娟火了,“不寫也可以?!绷嗥鸢鸵摺蓚€男人慌了,最終由王鎮(zhèn)長執(zhí)筆寫了欠條,王鎮(zhèn)長簽了名,李主席也簽了名。他們走出醫(yī)院,在街頭分了手,各自打了車往不同的方向去。這一天下來,兩個人都急于擺脫噩夢,心里都想,都是喝酒惹的禍,以后打死也不敢再喝了。
追悼會、火葬一系列事情終于忙完了,孫惠娟明顯憔悴了,眼珠深陷在眼眶里,人常處于癡呆狀態(tài),司儀讓她鞠躬她就鞠躬,活像一尊木偶。李主席和王鎮(zhèn)長忙前忙后,時時刻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一直豎著耳朵聽孫惠娟跟人說了什么話、別人又說了什么話,猶如戰(zhàn)爭打響之前的警戒狀態(tài)。追悼會上,所有的人都為陳書記感到惋惜,眼見人生剛要邁上一個新臺階,人卻撒手西去,大家表面上都說節(jié)哀順變,私底下卻也有人說陳書記命里沒有這個福氣,一旦來了,就承受不住。當然,這話是私底下說的,要是讓孫惠娟聽見了,不讓孫惠娟撕爛嘴才怪。
王鎮(zhèn)長家和孫惠娟家住得近,那天他接到孫惠娟的電話再次趕往她家。他最怕這個號碼的電話,但沒有辦法,電話就是命令。他給李主席打電話,李主席正在開會,讓他自己一個人先去,并反復交代“一定要把那女人穩(wěn)住,別把人惹毛了”。坐下的那一瞬間王鎮(zhèn)長有些恍惚,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似曾相識的場面,算是自己的第幾次劫難?同樣的房間、同樣的座位,這至少是他們的第三次談判了吧,那邊一直催款,但五百萬現(xiàn)金哪那么容易湊齊?他深吸了一口氣,看到屋里多了個女人,是孫惠娟的姐姐。情況很糟,但還沒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孫惠娟現(xiàn)在還隱瞞著真相,她也不想魚死網(wǎng)破,她也害怕那糟糕的局面。
“八百萬?太多了吧?那天不是說好五百萬嗎?怎么今天一下子變成八百萬?大家都拿著一份死工資,都不容易!”王鎮(zhèn)長叫起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才將聲調(diào)降下來。
八百萬是孫惠娟姐姐和孫惠娟商定的價碼,之前姐姐說要拿八百萬時,孫惠娟有些猶豫:“太多了吧?對方會不會覺得我們在訛人?”姐姐也察覺自己表現(xiàn)得過了頭,有可能招致妹妹的反感,她立即挽回道:“八百萬只是嚇嚇他們,他們肯定會討價還價,如果最后以六百萬成交,你和威威起碼也多了一百萬的賠償。要知道,以后你們孤兒寡母不容易啊,現(xiàn)在你對他們心慈手軟,那就是對自己的殘忍?!?/p>
這樣的談判孫惠娟也厭倦了,她甚至走了神,望著窗外的便利店招牌盯了一會兒了,她煩躁不堪,甚至生出一股魚死網(wǎng)破的沖動。在多次的談判里,她充分領(lǐng)略到了這個世界的無序和混亂,所有的人都在錙銖必較,所有的人都在爭、在搶,不擇手段,無視規(guī)矩。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用丈夫的死來換錢,是對方懇求她這么做的。如今,對方出爾反爾,不想踐行自己的諾言,這樣的談判,她再也不想還有第九次、第十次了。一只飛蛾從燈上跌落到地上,不停地撲扇著翅膀,磷粉掉了一大片。王鎮(zhèn)長和孫惠娟都默默看著這只飛蛾的掙扎,仿佛都借機暫時擺脫了眼下令自己痛苦難堪的現(xiàn)場。
王鎮(zhèn)長從孫惠娟家出來,掏出手機給李主席打電話,他現(xiàn)在打電話經(jīng)常要找無人的地方,還要壓低嗓門,活像一個地下特工,這樣的日子真讓人厭倦。“李主席,嫂子的姐姐改口說要八百萬,唉,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這下水更渾了?!?/p>
李主席一聽頭就炸了,五百萬尚且籌不到,更別說八百萬,但他做事向來沉穩(wěn),他對著電話說:“知道了,你先別急著表態(tài)?!彼麑@個橫空殺出來的姐姐挺反感,陷入這樣的境地,一開始只有懊惱,如今加入了屈辱的成分。
王鎮(zhèn)長說:“我挺擔心的,嫂子本人還好,她那個姐姐可真是難纏得很?!?/p>
李主席說:“你不要隨便露底兒,態(tài)度上積極些,但實質(zhì)性的賠償打算先不要說出來,否則只會助長對方的貪欲。”
王鎮(zhèn)長在電話那頭道:“我已經(jīng)答應給六百萬了,對方態(tài)度很強硬,若不答應,她們要馬上曝光真相。我覺得嫂子現(xiàn)在變得有主見了許多,看來都是那個姐姐搞的鬼?!眲偛牛瑢O惠娟姐姐出面談判,起初咬緊八百萬不松口,王鎮(zhèn)長一臉悲戚:“大姐,我們真心誠意想補償你們,陳書記去了,我們也很難過??纱蠹叶际穷I(lǐng)工資的人,傾家蕩產(chǎn)也湊不齊這八百萬??!”孫惠娟姐姐又做巫婆又做鬼:“是的,你們難,你們難死了。就我可憐的妹妹不難、我可憐的外甥不難,他們孤兒寡母的日子好過著呢!”
最后好說歹說,商定賠償六百萬,三天后付清。王鎮(zhèn)長懇請姐姐:“緩緩吧,一個月行不行?”
姐姐柳眉倒豎:“三天后尸體就臭了,要是等一個月,我妹夫那還不得爛掉?不行,就三天!”王鎮(zhèn)長一怔。他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對他言聽計從,大姐的回答是一個忤逆的開始,說不定以后會經(jīng)常有人對他說“不”。
李主席握著電話筒,心里沉沉的,他沒想到王鎮(zhèn)長已經(jīng)自作主張了,他這么大方,只能激起對方的貪欲,照這樣下去,是不是明天一覺醒來就變成了一千萬的賠償金?他對電話那邊的王鎮(zhèn)長說:“你答應得太快了。你答應得越利索,對方反而會得寸進尺的?!?/p>
王鎮(zhèn)長急了:“我就怕這個姐姐節(jié)外生枝,想早一點把這件事了斷了。這陣子我天天做噩夢,開車精力都不集中,搞不好這件事還沒解決,我就先出車禍去見閻王了?!?/p>
李主席一聲長嘆,是的,誰的日子都不好過,他也是夜夜失眠,頭上白發(fā)增加了許多,不得不到理發(fā)店里染了發(fā)。現(xiàn)在最大的麻煩就是湊足這六百萬。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的話,會糾纏他一輩子。事情完全是擰巴的。多年來,他經(jīng)常未雨綢繆,習慣于把一切事情籌劃得百無一漏,沒想到如今天漏了個大窟窿,在遇到麻煩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毫無準備的。他每天都跟老婆絮叨籌錢的事兒。老婆平時被他寵慣了,過慣了逍遙日子,她很怕老公天天跟她說起那些麻煩的具體細節(jié),這并不是她樂于傾聽的,她從來就是一個懼怕麻煩的人。以前,她一旦有了什么麻煩,都是丈夫幫她擺平的,如今,丈夫天天向她傾訴自己的麻煩,她根本承受不了,感覺丈夫要帶著她一并向深淵墮去。
李主席坐在陽臺上,沒有開燈,把自己隱身于一片黑暗中。他家對面有一片霓虹燈,有時候亮,有時候不亮。他常常會在臥室里眺望,這片霓虹燈成了暗示他心境的一個指標,他發(fā)現(xiàn),當霓虹閃爍的時候,往往會有好事降臨,而當那片霓虹燈一片昏暗的時候,往往處境很糟。如今,對面的那片霓虹燈一片灰暗死寂。事情老這樣不死不活拖著,就像南方漫長的粘乎乎的梅雨天,讓人骨頭都發(fā)霉了。李主席突然有了一種“去他媽的”不管不顧的勁兒,事情已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也只能聽天由命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只想痛快宣泄一番,于是找出了家里珍藏的1988年的茅臺,喚老婆去買了些鹵雞爪、花生米之類的下酒菜,還買了幾盅燉罐。他很快喝醉了,半夜里醒來時,內(nèi)心滿是沮喪的情緒,周圍的世界一片寂寥,一想起自己身處的大麻煩,煩惱馬上如潮水般涌來,瞬間把他淹沒。
但事情總要解決的。第二天晚上,李主席強打精神把王鎮(zhèn)長、王鎮(zhèn)長司機、鉆石酒店錢經(jīng)理召集到一起。四個人都胡子拉碴的,印堂發(fā)暗,兩眼無神。李主席把煙灰彈進煙灰缸,清了清喉嚨,率先表態(tài):“事情已經(jīng)出了,就要努力把它解決掉。錢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希望大家不要把自己的口袋捂得太緊。該出血的要出血?,F(xiàn)在,孫惠娟就是我們的上帝,我們都是她犯錯的子民,是生是死全憑上帝發(fā)落?,F(xiàn)在我們要同心協(xié)力把這個麻煩處理掉,把生活拉回到常規(guī)上來?!?/p>
同心協(xié)力?王鎮(zhèn)長在心里玩味著這個詞。
“說同舟共濟也可以。我們現(xiàn)在都是落水者,要爭取上船或上岸?!崩钪飨瘡娬{(diào)。
司機嘟噥一聲:“我本來是在岸上的?!?/p>
李主席道:“是我提出宴請陳書記的,我負主要責任,我出三百萬。三百萬我已經(jīng)砸鍋賣鐵了,借遍親朋好友了,再多一分錢也沒有了,剝了我的皮也沒有了,剩下的你們看著辦?!?/p>
王鎮(zhèn)長見李主席率先表了態(tài),他也只好硬著頭皮開了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王母娘娘從天上扣屎盆子,誰也沒辦法。既然沾上了倒霉事,罵娘也沒用。酒宴上我是主陪,我出一百五十萬。我得賣掉自己的房子,不然上哪里弄這么多的現(xiàn)金?”
現(xiàn)場沉默了。司機一直坐立不安,他一直在壓著自己的手關(guān)節(jié)。真倒霉?。∽约褐皇潜M職盡責執(zhí)行工作任務,竟然要賠錢!天理不容!可是,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他是懂的,萬一東窗事發(fā),王鎮(zhèn)長被撤職了,自己的工作也會丟了,現(xiàn)在找一份工作不容易。沒辦法,就像被毒蛇咬了,只好先砍掉自己的胳膊,不然整個人命都沒有了。他小聲道:“我出三十萬。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個月工資不多,家里攢了點錢,本來是想留著娶兒媳婦用的……”本來自己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飛來橫禍,冒出了這么多的債務,司機相當氣惱。
錢經(jīng)理見司機都表了態(tài),自己再不表態(tài)就說不過去了。如果說他冤,他確實是挺冤的。但是放眼看看這個荒唐的世界,比如客人在酒店浴室里摔傷了,酒店也要負責任。現(xiàn)在動不動都是連帶責任,陳書記是在自己酒店里面出事的,要是酒店不賠償那么一點點,到時酒店里死了人的事被添油加醋傳出去,酒店的生意肯定會一落千丈。再者,酒店很多生意都靠政府照顧,要是得罪了李主席王鎮(zhèn)長,酒店的半邊天就塌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王經(jīng)理道:“我們酒店出三十萬。這是我們董事長交代給我的底線。多一分錢我都做不了主?!?/p>
司機心里嘀咕道,你們酒店財大氣粗,我一個小司機都出了三十萬,你們堂堂一個大酒店也跟我一樣出三十萬,太不公平了。但王鎮(zhèn)長在場,司機不敢亂說話。
李主席說:“今天這個小碰頭會效率很高,大家也都很積極很主動,很好!現(xiàn)在還有九十萬的缺口,這樣吧,我、王鎮(zhèn)長、朱師傅再各出二十萬,剩下的三十萬由酒店出,也就是酒店總共要出六十萬。這樣看大家有沒有意見?”
王鎮(zhèn)長和司機不敢吭聲,算是默許了。錢經(jīng)理道:“李主席,這個事我真做不了主,我得回去向我們董事長匯報一下。”
于是大家分頭籌錢。鉆石酒店那邊董事長打電話給李主席,本欲討價還價,李主席怫然道:“董事長,平時縣里的會務都很照顧貴酒店的,說到底,你們賺錢畢竟還是比我們公務員容易些。再說就不合適了吧?”這事就算這么定下來了。
借錢是天底下最難的事,所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借錢。這是一個貨幣瘋狂的時代,鈔票就像長了翅膀,你竭盡全力也追不到。李主席手頭有一些現(xiàn)金,他只打算跟兄弟姐妹借,不想跟朋友借。這事絕不能嚷嚷得讓全世界都知道,范圍越小越好。弟弟說,他的錢套在股市里。李主席鐵青著臉:“賣掉!”弟弟叫起來:“現(xiàn)在賣掉虧了一大半,原來投了一百萬,現(xiàn)在賣了只有五十萬,再等一陣子說不定股價就漲了……”李主席還是沒有多余的話:“賣掉!以后有機會再賺。”弟弟不敢再辯,就將股票賣了,把五十萬打到哥哥戶頭上。弟弟是個小包工頭,平時全靠哥哥透露些口風給他,說白了,五十萬也是大哥幫他賺的;沒有大哥,賺個五萬元都困難。哥哥是棵大樹,能結(jié)很多很多果子,一定要保住。
李主席登門上妹妹家時天剛蒙蒙亮。妹妹剛醒來,還在刷牙洗臉。妹夫正在液化氣灶上煮皮蛋瘦肉粥,他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從鍋里舀出噴香的皮蛋瘦肉粥倒進小碗里,端到餐桌上,招呼李主席:“過來吃?!崩钪飨療o力地擺擺手:“你們吃吧,我吃不下。”唉呀,當什么官呀,日子還不如妹妹他們一家安穩(wěn)呢。李主席耐著性子等妹妹妹夫喝完粥,趁他們剔牙的時候跟妹妹開了口。妹妹一臉難色,囁嚅道:“我的錢放了高利貸,現(xiàn)在收不回來……”李主席訓斥道:“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你竟然敢放高利貸?”妹妹見大哥生氣,連忙道:“大哥,我盡快把這筆錢收回來,以后再也不放了?!?/p>
“什么時候能收回來?”
“最快也得一個月吧?!?/p>
“好,那一個月后把錢打到我戶頭?!?/p>
李主席走后,妹夫不滿道:“說一不二,他以為自己是皇帝?。俊泵妹么蛄艘幌抡煞虻念^:“沒錯,大哥就是咱家的皇帝,不然哪有你的今天?”
李主席這邊算是順利的,他籌到了二百四十萬元。王鎮(zhèn)長那邊卻不大順利,他的房子一時之間出不了手,在中介那邊登記后,只有兩個人來談,價錢都壓得很低,明顯是想撿便宜的。老婆死活不同意,七湊八湊,才湊了九十五萬元。司機拿來了二十萬,酒店那邊拿來了四十五萬??偣彩撬陌偃f元。
李主席將卡輕輕放到孫惠娟姐姐面前。姐姐一聽卡里只有四百萬,堅決把卡推回去:“說好的六百萬,現(xiàn)在一下子少了兩百萬,你們這些大男人就是這樣糊弄我們女人的嗎?”李主席趕緊又將卡推到姐姐面前,他強忍著心中的火氣,低聲下氣道:“大姐,你就先收下吧!我們是誠心要解決這件事的!這些天我們幾個東奔西走,大家手頭都不寬裕,你看,我嘴唇都起泡了。剩下的兩百萬我在一個月內(nèi)一定湊齊!”
孫惠娟呆呆坐在旁邊,大姐將卡放到妹妹手里,扭頭凜然對李主席說道:“李主席,你要明白,我們并不是要靠我妹夫賺錢,我們寧愿我妹夫還活蹦亂跳地走在這個人世間!說到底,是死的人虧了,活著的都是賺的。你們要是再拖泥帶水,一個月后兩百萬還沒到賬,那咱們法庭上見?!?/p>
李主席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他努力控制著,連聲保證:“好的,好的,一個月內(nèi)一定到賬!”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討好孫惠娟,討好再討好,把孫惠娟當菩薩一樣供著,以免被姐妹倆的怒火燒傷。
孫惠娟姐妹剛離開,李主席沉下臉來,罵道:“蹬鼻子上臉的,你算是哪根蔥!”為了湊夠這四百萬,他一分錢都不敢亂花。本來準備把車上的音響換一套兩萬元的,現(xiàn)在也不敢換了;還有,那天喝酒時煙頭把襯衫燒了一個洞,這件金利來襯衫是配西裝的,西裝一脫下來人人看得見襯衫上的洞,成何體統(tǒng)!本想再去買一件一模一樣的來配,但銀行卡里只有整數(shù),一買襯衫就缺了個口,于是連襯衫都不敢買,日子過得掣肘憋氣極了。
一個月等于三十天。眼看一天天過去,4月5日馬上就要到了,李主席天天催妹妹,妹妹一開始說快了快了,貸款過兩天就收回來。再后來就是“錢很難回轉(zhuǎn)啊,我努力再催一催……”再后來,干脆就是:“哥,我已經(jīng)盡力了,錢催不回來。你趕緊另想辦法吧?!崩钪飨R了一聲娘,原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啊,即使是親妹妹也不行??磥?,一個溺水的人絕不能寄希望于稻草,只能靠自己奮力游泳。他想過銀行貸款,如果抵押房子貸款手續(xù)太繁雜速度太慢,趕不上時間,聽說很多銀行推出了各款強勢信貸產(chǎn)品,有的信用卡最高申請額度高達五十萬元,他想嘗試一下這個。他打了建設(shè)銀行朱經(jīng)理的電話,對方上門服務,讓他填了一張申請表,同時附上一張身份證復印件,朱經(jīng)理拍胸脯保證說二十天內(nèi)銀行卡就能夠送到李主席手里。五十萬元有了著落,李主席感到稍微輕松了些,今天剛3號,但局勢還是不妙啊,他得采取些措施把孫惠娟穩(wěn)住才行。這些天里,他天天擔心孫惠娟管不住嘴,把事情的真相透露給隨便某個人,只要真相一傳開,那做什么都白搭。李主席白天黑夜都被放在火上烤著,他不敢在5號那天才跟孫惠娟姐妹說錢還要晚幾天,他怕到時弄僵了,事情不好收拾,得有個緩沖才行。于是3號晚上李主席提前給孫惠娟打了電話,把自己的努力簡要說了一遍,對方不吭聲。李主席有些慌,一再保證:“5號那天我先送十萬過去,那五十萬元等我信用卡申請下來馬上給你!”只聽大姐在旁邊問孫惠娟:“說什么?”
孫惠娟木然道:“說錢晚幾天再送過來?!?/p>
大姐一聽就炸了,搶過話筒厲聲道:“已經(jīng)給過你們機會了,5號那天把兩百萬整整齊齊拿過來,事情就兩清,少一分也不行,否則我敢把天給你捅破了!”說罷“啪”地一聲就把電話掛了。李主席木然地拿著話筒呆立許久。過了老長一陣子,李主席打電話給王鎮(zhèn)長問他那邊情況怎樣,王鎮(zhèn)長唉聲嘆氣。王鎮(zhèn)長家后院起火了。王鎮(zhèn)長老婆是個出納,從來算盤打得劈里啪啦響。她斷然拒絕賣房子。耽誤老公的前程,她是不愿意的;但要從她手里摳出錢來,她更不愿意。王鎮(zhèn)長愁苦著一張臉:“你眼睜睜看著我掉進火坑里也不拉我一把啊?要是不賣房子,你悄悄地把單位里的錢挪一些出來救急……”王鎮(zhèn)長真是走投無路病急亂投醫(yī)了。這禍事簡直是自己編織的蜘蛛網(wǎng),要是那天不去陪酒就好了!王鎮(zhèn)長恨得打自己的頭,頭頂稀稀疏疏的。這一陣子,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再這樣下去,就成禿頭了。
老婆一臉的凜然正義像劉胡蘭:“挪用公款?虧你想得出來!要是東窗事發(fā),是你去坐牢還是我去坐牢?”她指著王鎮(zhèn)長的額頭叫道,“人家都說升官發(fā)財,你當了個破鎮(zhèn)長,卻還要往里賠錢!當官賠錢,這真是盤古開天辟地第一回!你看看你,坐著鎮(zhèn)里的破桑塔納,連自己的私家車都沒有!你看看你的同學朋友七大姑八大姨,人家平民百姓也早都有房有車了!你自己說說,丟臉不丟臉?人家的孩子都去外國留學,就你兒子留在國內(nèi)讀爛高中……”王鎮(zhèn)長老婆越說越來勁,痛說革命家史,她的唾沫都噴到了王鎮(zhèn)長臉上。王鎮(zhèn)長落荒而逃。
人一倒霉連喝涼水都會塞牙。那天王鎮(zhèn)長到縣上開會,回來路上車胎爆了,司機很麻利地將備胎換上,哪知剛開出不久,車胎又爆了。連爆兩次胎,真是從未有過的衰。司機只好打救援電話,偏偏那天汽車維修公司忙得很,救援人員遲遲未到。王鎮(zhèn)長等得心煩,給朋友打電話,平時隨便喊個朋友都有車,誰知那天要么朋友在外地,要么車剛借給親戚做婚車,竟沒一個有車的。王鎮(zhèn)長只覺得心堵,用這等待的時間他走路都走到家了。最后沒辦法,來了一輛公交車,王鎮(zhèn)長跳上公交車才回到家里。王鎮(zhèn)長自覺晦氣,想好好洗個澡放松一下,他一看老婆拿來的內(nèi)褲,心情更不好了:“這條太緊了,我不喜歡穿,你拿藍色的那條來,就是三槍牌的那條。”老婆說:“今天真是邪門了,褲子晾在陽臺上,竟然被風刮跑了,我跑到樓下找,找了十幾分鐘都沒找到?!蓖蹑?zhèn)長心頭無名邪火亂竄,媽的,真是撞了鬼了,連一條內(nèi)褲都會被風刮跑!他洗完澡,光著身子走進臥室,躺到被窩里的時候,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平時沒有裸睡的習慣,突然少了一條內(nèi)褲,實在難以入睡。唉,沒想到一條內(nèi)褲都會毀掉一個晚上和所有的心情!
到了凌晨五點的時候,王鎮(zhèn)長好不容易模糊入睡,手機卻尖叫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本想不接,卻不敢不接,萬一是什么突發(fā)事件呢?結(jié)果是個打錯的電話。王鎮(zhèn)長氣得幾乎要爆粗口,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這一整天,算是完完全全被毀了。他干脆起床開了一瓶張裕紅葡萄酒,一連喝了三杯,把全部的悶氣一滴不剩咽進了肚子里。自己的生活竟然就這樣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左面是墻,右面也是墻,胡同狹窄而逼仄,要么前進,要么后退,還得偏著身子過去,他被卡在中間,倘若此時他能前進一步,都會讓他欣喜若狂。
經(jīng)過這個晚上,王鎮(zhèn)長打定了主意。見面時,王鎮(zhèn)長對李主席說準備背著老婆偷偷把房子賣了,先把這事應付了再說。至于以后老婆會不會因為房子的事跟他鬧離婚,那就聽天由命了。兩人簡單把情況交流了一下,李主席說我跟酒店那邊再交流一下,你問問你的司機,那四十萬元湊齊了沒有?
司機哭喪著臉:“我卡上就我這個月剛發(fā)的工資,把這幾千元拿去,我馬上要喝西北風……”王鎮(zhèn)長沉著臉不好發(fā)作,他也知道司機的難處,因為他自己也正難著呢,只能說:“再努力一下,跟親戚朋友借借,爭取把錢湊齊。一件事情老是這樣拖著,也是難受。要知道,這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引爆。”司機垂頭喪氣嗯了一聲。他支支吾吾地不敢告訴鎮(zhèn)長詳情。昨晚,他再次跟老婆說起賠償?shù)氖聝海掀篷R上怒了:“這關(guān)你屁事!你就負責開個車,竟然叫你賠六十萬!狗官!還讓不讓人活啦?”
司機連忙道:“小聲點,小聲點,別讓人聽見。其實王鎮(zhèn)長平時對我不錯的,有什么禮品,咱都有一份?!?/p>
老婆一梗脖子:“我就大聲怎么啦?扯到中央我也不怕!那些禮品值幾個錢?現(xiàn)在要你出六十萬!有這六十萬,我禮品都可以拉回一火車……”
見老婆越說越離譜,司機急得直跺腳:“別再說啦,求求你,姑奶奶,別再說啦!”只恨不得捂了老婆的嘴。
李主席那邊跟酒店溝通也不順利。一開始錢經(jīng)理的手機無人接聽,李主席鍥而不舍地打,大概錢經(jīng)理覺得不接聽也不好,后來終于接了,電話一接通錢經(jīng)理就開始哭窮:“我們酒店這階段正在建新樓,實在是周轉(zhuǎn)不開,能不能緩緩?”李主席道:“能不能緩緩是孫惠娟說了算,不是我說了算?!狈畔码娫挘钪飨L長嘆了一口氣,窮途末路啊。事到如今,他也茫然無措了。
5號那天,孫惠娟姐妹一聽說兩百萬沒有湊齊,只湊了三十萬,還有一百七十萬,孫惠娟利索地拉開挎包拉鏈,拉鏈哧啦一聲開了,聲音極為刺耳。孫惠娟將原來那張存了四百萬的卡拿出來放到桌子上:“錢我不需要了。我早就說過,我不需要我丈夫的賣命錢?!闭f罷起身就走。李主席和王鎮(zhèn)長趕緊伸出手想攔住她:“大妹子,請你再寬限我們幾天,我們真的不是耍賴,我們已經(jīng)很努力了,為了借錢,臉都掉在地上被人踩了好幾回了……”孫惠娟厲聲道:“把你們的手拿開!不然我就報警了!”短短一個月,她瘦成了一根麻稈。
她姐姐在她身后叫道:“惠娟!”大姐真替小妹著急,已經(jīng)有現(xiàn)成的四百萬了,剩下的兩百萬慢慢磨啊,放著現(xiàn)成的錢不拿,去爭個烈士的名譽,小妹怎么這么傻呢?但這話又不好在李主席他們面前說。這小妹怎么這樣不開竅呢?真真是急死人!
大姐氣喘吁吁地趕上小妹,孫惠娟瞪大眼睛吼道:“你要是敢攔我,我就沒你這個姐姐!”聽到小妹這么決絕,大姐也閉嘴了,無聲地跟上小妹。
李主席和王鎮(zhèn)長兩人眼睜睜看著孫惠娟姐妹的東風標致絕塵而去。
孫惠娟把檢舉信寄到了省紀委,事故調(diào)查小組很快成立了。一件已經(jīng)定性的事情突然有了另外一番說法,真相突然掀開蓋頭,恍若石破天驚,馬上成為最具殺傷力的新聞。李主席和王鎮(zhèn)長暫時停職,等候調(diào)查。他們的生活亂成了一鍋粥。
王鎮(zhèn)長開車回老家看了看自己的老母親。一路上,下著很大的雨。道路前方,全部籠罩在暴雨之下,天地之間灰蒙蒙無邊無際,這雨,好像準備下一萬年似的。雨點急速地打向擋風玻璃,密密的白霧升起來,整個車窗玻璃像涂了層薄薄的乳漆。雨刷忙亂地刮動著,發(fā)出咕咕的聲響,還是不頂用,只刮得落水花,卻去不掉霧罩。霧氣粘在玻璃的內(nèi)側(cè),越積越厚,視線越來越模糊。王鎮(zhèn)長趕緊打開去霧鍵,一股溫暖的氣流徐徐噴出,由下而上擴展,漸漸把白霧驅(qū)散開來。王鎮(zhèn)長想,以前,自己是母親的驕傲,恐怕以后就不是了。想到這里,王鎮(zhèn)長苦笑了一下。他的眼瞇起來,身子無意識地打了個寒戰(zhàn)。
當李主席和王鎮(zhèn)長坐在省紀委調(diào)查人員面前時,李主席感到了絕望,他想,假如事情一開始他就選擇了誠實,情況會不會比現(xiàn)在好些呢?王鎮(zhèn)長則感到了一種解脫。雖然結(jié)局很壞,但一件事情終于了了。再也不用天天如坐針氈,夜夜做噩夢了。一個月后,兩人都受到了降職處分,李主席提前內(nèi)退,王鎮(zhèn)長變成了個普通科員。兩人又相約一起喝酒,昔日的王鎮(zhèn)長道:“走了一大圈,原來是個零。早知道這樣,當初都不要考大學了,做點小本生意,還比現(xiàn)在快活。其實最虧的是陳書記,本來升了官,卻把一條命送了。只求他在天上能原諒我們。前一陣子老婆咬牙切齒地說我再喝酒就跟我離婚。本來陳書記出事后我發(fā)誓再也不喝酒了,不知怎么又喝上了。酒真是個好東西,沒有它,我的日子肯定過不下去的?!?/p>
退休了的李主席道:“我現(xiàn)在每天晚上都要喝一小盅。自家釀的米酒,貴了咱也喝不起。”兩人碰了一杯,李主席道:“怎么樣,還有心情做詩么?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呼呼大雪至,酌酌燒烈腸?!蓖蹑?zhèn)長道:“我也有一句。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聚散終有時,此去再無人。你看我這句如何?如今我老婆恨孫惠娟恨得半死,覺得這女人神經(jīng)不清楚,何苦弄得兩敗俱傷。其實我倒是佩服她,這女人,還真不貪錢,有骨氣……”
李主席大著舌頭道:“貪不貪誰知道呢?要是我們早點湊夠錢,事情說不定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兩人碰了無數(shù)杯,再一次幸福地醉去了。屋內(nèi)彌漫著酒的香氣,酒神杜康仁慈地看著他們。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