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林
傳奇詩,或阿翔的詩傳奇
◆白鶴林
“善于將多個奇特甚至詭異的小意象,以夢境般的語言機巧地融合在一起,是阿翔詩歌一直以來獨特的能力和魅力。在《低篇》一詩中,小馬、流水、女孩、夢、風聲、酒、浮云、木頭等意象或形象,虛虛實實,若即若離,仿佛詩人童年的夢境或現(xiàn)實的囈語,不可捉摸。然而,它們經阿翔的詩歌‘聲道’發(fā)出,自然而輕松地就抵達了最為純正而妙趣的詩意?!臅r候,有半時的陽光,聲音小極了?!⒁呀涢L大,擺脫了失眠癥’,‘酒后就會看到美麗的小馬’這樣的句子,有著強烈的‘阿翔式表述’特征,幾乎僅有阿翔鐘情或能夠寫出,阿翔詩歌因此成為一種可以獨立鑒賞或批評的文本?!?/p>
以上一段文字,是筆者幾年前為阿翔的詩作《低篇》寫的賞析。該詩隨后收錄于《2009最適合中學生閱讀詩歌年選》(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一書。
之所以在此全文摘錄一段舊評(收附《2009最適合中學生閱讀詩歌年選》一書時有刪節(jié)),是因為在筆者看來,盡管阿翔近年來的詩歌一直在不斷地求新突變,幾乎可以用“眼花繚亂”和“日日新”來概括之,但上述論斷中關于其寫作的核心品格或者說特點,我認為依然是被保持甚至發(fā)揚光大了的。而“阿翔式表述”之強烈的語言特征或氣息特征,在讓很多詩友、讀者為之著迷又困惑的同時,也讓筆者腦際無法抑制地閃出一個大詞:傳奇。因為,它至少是這么適合于現(xiàn)在我讀到的這些阿翔的詩的“宏觀”考究。
馬車穿過城門,在木屋外面,陽光在他們的唇角閃現(xiàn)
隨即逃開
留下面孔,用錢袋取暖,把骨頭插進劍鞘
透過木頭偷雪。
——《傳奇》
人生就是一部最大的傳奇書,詩歌又怎不如此。詩歌或者文學藝術的最大誘惑,正在于對世界與人本身之復雜性和隱秘性的揭示與呈現(xiàn)。自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率先提出詩歌的“現(xiàn)代性”以來,尤其如此。那些優(yōu)異的和突出的詩人區(qū)別于庸常的詩人,正是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世界與人的多元、荒誕、破碎和離奇,諸如此類。在阿翔的《傳奇》一詩的第一節(jié),這種現(xiàn)代性的特征,更與他古典氣質的傳統(tǒng)視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和融合,原本背道而馳的向度,在這里卻又是這么渾然天成。恰如,他毫無顧忌而笨拙地“把骨頭插進劍鞘”,你能把這個十分奇怪的阿翔怎么辦呢?
那時已經深秋,桃花早已落盡
孩子們終于擁有七把劍,可以獨善其身,并兼濟天下。
——《傳奇》
在《傳奇》的結尾,我們再次可以看到他在處理“普通詩意”(對于“深秋”與“桃花”的感傷)與“非常詩意”(對于“孩子”與“劍”的超驗)上的高明與過人之處。所以,“傳奇”在阿翔這里,恍若空穴來風——可以通過憑空的臆想,卻又與現(xiàn)實世界的物象或者自身的命運達成某種一致,最終讓我們打消了對于其詩歌是否會顯得過于飄逸、虛幻或華而不實的顧慮。
阿翔的詩歌幾乎都是“驚險的”。驚險源于他對于生僻意象的偏愛,驚險源于他對于古典氣質和超現(xiàn)實主義的雙重選擇,驚險更源于他進入的路徑往往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他在《無須否認》中,又突然出現(xiàn)的句子:
而去年的樹上,仍留下一道斧痕
仿佛一切剛剛開始。
現(xiàn)實生活中的阿翔,是一個典型的孩子氣的男子。這不是說他幼稚,而是說,他的思維方式和看世界的眼睛,幾乎正是為詩而生的,十分具有詩歌的天分和秉性。對此,我和不少詩友都可謂有親身感受和驗證。從某種意義上講,阿翔正是神的孩子,對人對事都滿懷熱情和憐憫之心。他是詩歌賜給世界的孩子,是詩歌的使者,背著詩歌的行囊在人間不斷地行走,讓陌生而無趣的世界始終充滿驚喜與禮物。恰如《離別辭》中所寫:
這會兒,向她認錯,這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
她的親人出走天涯
再見!世界在她那邊,而遠處的水潭
浮起白羽毛
以及《浮現(xiàn)》:
木瘋子像是流浪漢,身上綴滿了金子
散了又散
叮叮當當?shù)仨懀拇_是金子的樣子
還有《農事詩》:
隨后火車從水面駛來
天起大風
那是最后在山中燒掉去年的野草,從此我離開平原
來到了異鄉(xiāng)。
以2010年為分界線,阿翔的詩歌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的面貌或者寫作趨勢,前期的阿翔主要還是松散的、隨性的和抒情的,盡管因為他是“70后”詩歌群體中出道最早、涉足網絡寫作最早的詩人之一而早有詩名,但是人們對于阿翔詩歌的評介基本還是流于表象的概念化和不確定,文本意義上的研究以及作為個體的詩人的意義和價值,并未得以真正確立和凸顯。但自2010年之后,阿翔似乎開始對自己的寫作有了明確的方向和追求,日益深入、開闊和豐富,因此也日益具有了特殊的品質和可研究性。而這之后的系列詩歌,除了《擬詩記》系列,《劇場》系列也是其中的代表作和成功嘗試。
其實,過去的詩歌尤其是西方詩歌,一直都與戲劇有著深厚的淵源。世界上不少卓越的詩人,往往既是詩人又是戲劇創(chuàng)作者。詩劇對于純粹意義上的、高居于學院殿堂上的詩歌的演繹和傳播,自有它強烈的感染力和推動性,以及無法替代的魅力。阿翔的《劇場》系列,盡管并不是戲劇或者詩劇,但它們對于詩歌的戲劇性(或者說戲劇元素)的解構與吸用,有了一種新的意味和效果。
轉換到第二幕,詩以草稿形式流傳,能夠讀到的人秘而不宣
樹葉沒有記憶
只有我的舊事是多么珍貴,被天使籠罩
傳說,清晨催生綹綹白發(fā),我又不甘心說謊
只能等待一趟暮晚的火車。
——《劇場,舊事詩》
在《劇場,舊事詩》中,詩歌與讀者、樹葉與記憶、舊事與天空、清晨與白發(fā)、暮晚與火車……事、物交錯,人、景對應,都一一出場了。它們在詩歌語言或者說在詩人內心的統(tǒng)籌下,上演了一出沒有舞臺但卻依然動容的戲劇,讓原本僅僅是虛擬的、無關聯(lián)的場景,最終“獨自成林,在起伏,在晃動,在敞開/在進入閃電,好像和夢變戲法”。而這夢的“戲法”,正是詩歌帶來的妙不可言的大戲法。
我瞇起了眼,深居幕后,空衣架慢慢落下水滴
如果早知自己只是過客
那我不必與她們相遇,就像暗格子里的鏡子
不習慣孤獨,可以說是靜止的。
——《劇場,流離詩》
在詩人這里,劇場就是空間世界與時間世界所有片段的一個舞臺背景,片段在這里慢慢復活、集結,又繼而被打亂、還原,呈現(xiàn)出或許只有在“劇場”才會有的藝術效果?!八齻冊跒貘f的間隙里穿行/避開公共的羞澀,這比飛舞的楊絮重要一點兒”,烏鴉的間隙或許就是幕布的開合之間閃現(xiàn)的部分,無論戲劇開始還是結束,讀者對于詩歌傳達出來的巨大的傷感和命運,可能真的比這個世界那些浮光留影的事物“重要一點兒”。
每天的桃花,皆奔其命
…………
我無視于虛空,內懷鳥翅
既不深入,也不淺出,我不是在說完美
更多時候遭逢漏雨,沉郁頓挫不一而足,迎著繁華
粉紅色的桃花喚起密語,“你將如何安頓”。
“每天的桃花,皆奔其命”,對!它讓我想到詩歌資源的重復利用,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保持寫作的持續(xù)激情,并繼續(xù)去發(fā)掘和再生新的資源。這或許是阿翔今后寫作需要面對的問題。當然,這也是所有喜歡創(chuàng)新求變的詩人都須面對的問題(而無所追求的詩人在這個意義上是怡然自得的)。不知阿翔在系列詩歌的寫作上形成語言、形式和文體的優(yōu)勢的同時,是否感受到了這樣的壓力。
如果我們不去關心人性和藝術的那些終極問題,詩歌的寫作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一項具體到意象挖掘、句式雕琢和體例經營等等的建筑師般的勞動,即便僅僅是如此,我們誰又能怡然自得而坐享其成?所以,“你將如何安頓”,才是最后的問題。
[作者單位:四川省綿陽市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