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青
?
黑色項鏈
莊青
我覬覦起了一條黑色項鏈,我想要得到它。
笑笑家很有錢,她和香香是堂姐妹,我和她們倆玩得都不錯。她們胖乎乎的胳膊上帶著銀鐲子,這在我們農(nóng)村是不可多見的,即便是剛結(jié)婚的小新娘也很少有這種東西,更別說小孩子了。那大概是1994年,我們都還沒上學,整天在打谷場上玩耍,她們從不因為我光禿禿的手腕而不和我玩。
我記得那是個春天,打谷場上多了許多大的木架子,你肯定沒見過那種東西,那是一種簡易的搖繩機。我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靠海的蘇北小鎮(zhèn),很多人家都以出海打漁為生,打漁必須有網(wǎng),有網(wǎng)就得做繩,否則網(wǎng)就不牢固不好拴漂子。這種搖繩機很常見,兩個木架子,隔得遠遠的,對面擺好,兩頭有孔,在孔里穿入幾股繩子,木架上有鐵棍,把繩子頭系在鐵棍上,開始搖鐵棍就可以了,就像搖拖拉機一樣,繩子就扭在一起,成為更粗的繩子了。
我和笑笑坐在搖繩機上,我看到她戴了一串黑色項鏈,應(yīng)該說,她有很多飾品和玩物,盡管她只是個比我大一歲的小孩,她和香香比賽似的擁有著各種東西,然而,我知道,這些都是她們父母的動作。記得有一次,我到香香家玩,她們家那臺黑色大彩電十足把我嚇了一跳,就像是某種冷酷的機器,而更讓我嚇一跳的是她那正在穿襪子的媽媽。她媽媽把一大團襪子拿在手里,套在腳上,然后往上抹襪樁,她一直抹一直抹,終于抹到大腿根部那個地方停止了。天哪,我從沒來沒見過這么長的襪子,像麻袋一樣。香香的父親是船長,她們家比笑笑家還有錢,所以,香香就多了一些富家女孩的氣息,但她更有一種對什么事都無所謂的灑脫。不過相比之下,我還是喜歡和笑笑玩耍,因為她的媽媽要比香香的媽媽好多了。
我不羨慕她們的銀飾品、新衣裳以及各種發(fā)卡,我不是個壞小孩,我知道有些東西并不是你想擁有就可以擁有的,而且那時候我只是個孩子,我對這些金銀珠寶并不感興趣,但我居然無恥地喜歡上了這條項鏈。
它是黑色的,由一些半圓、方形、長條的小塊組成,很長很粗,套在脖子上都快墜到肚臍眼了。它是嶄新的,在陽光下發(fā)出驕傲的光芒,它的黑形成一種酷,對我有一種無可抗拒的吸引。可以說,那時候,我沒有任何玩具,更沒有飾品,我曾經(jīng)找過好幾塊石頭,想把它們打磨成精美的工藝品套在脖子上,但最后都失敗了,我更不敢奢望有一塊玉或者是其它材質(zhì)的奢侈品。于是,我在想,我要做一次壞小孩,我要把項鏈弄到手,我知道,笑笑是個很傻的孩子。
我們都住在打谷場的旁邊,一出家門,就能來到這個寬闊的天地。搖繩機還在那里,繩子已經(jīng)搖完了,人們還沒有把它們搬走,地上留著藍色的或是黑色的尼龍線頭,運氣好的話你甚至可以撿到主人忘記帶走的剪刀。不過,我沒有心思注意這個,我和笑笑站在木板上,趴在搖繩機的橫梁上。這家伙似乎就是我們孩子的玩具,讓人趴上去很舒服。她還帶著那串項鏈,我看到我們腳底下,有一些規(guī)則的圓圓的小洞,那是男孩們玩玻璃彈珠留下的痕跡,我想,我應(yīng)該開始行動了。我對笑笑說,看,你帶著那東西多麻煩,還不如把它拿下來放到一邊,我們一起玩別的。果然,笑笑很聽話地把項鏈拿下來交到我的手里,我則放到了一旁的石頭上。這時候,我們興高采烈地玩了起來,趁她不注意,我裝作到旁邊系鞋帶,趕緊將項鏈塞進自己的兜里。那時候,我的心正怦怦地跳著。那天,我特意穿了件帶有大口袋的衣服,得手后,我不忘再跟她好好地玩一玩,我們盡興后,笑笑早已忘記了自己的項鏈,頭也不回地回家吃飯了。
我欣喜若狂,回到家后,趕緊將項鏈拿出來仔細觀賞。這是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材料,有點像玻璃,但又少了一絲清脆,像是摻雜了塑料,但又非常光滑。我把它藏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不時拿出來欣賞一番,覺得非常自豪,一點也沒有偷盜的羞恥和不安,從此,我也有自己的寶貝了。
讓人慶幸的是,笑笑的家人對項鏈的丟失沒有任何反應(yīng),在她們看來,那只是一件廉價的小孩子玩物,終歸有消失的那天,遲早而已。隨便他們怎么想,但是我很珍惜項鏈,當我在外面玩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家里有一條項鏈在等著我,當我睡覺的時候,我也總會想起項鏈在床底下陪著我,這種感覺太棒了,我終于明白笑笑和香香的生活有多幸福了。她們,我想,那就是生活在天堂里的孩子。
比起文靜的笑笑,我喜歡模仿香香。比如,有一次,她上我們家玩,拿了一只小巧的暖水袋,那暖水袋真是小啊,不像家里用的,又大又難看,可巧的是,我們家也有這樣的水袋,那是舅舅送的。我趕忙讓媽媽也沖進熱水,我們拿著熱水袋來到打谷場上奔跑,最后還嫌不過癮,就跑到公路上。我看見香香是那樣斜抱著的,我也照著她的模樣換了姿勢,我聽到別人在議論我們的小水袋,心里高興極了。
小孩子的玩??倳汛笕藸砍哆M來。有一次,香香的銀鐲子不見了,她們家人問她有誰碰過你的手腕,香香立刻說我媽。我媽碰她手腕這是事實,香香長得白白胖胖,而我們姊妹幾個則瘦了吧唧,媽媽喜歡胖孩子,看著人家粗粗的手臂,總是邊摸邊說,哎,瞧你們,多胖啊,多有福氣啊,俺家孩子要是也能像你這樣就行了。其實我媽說也白說,香香整天大魚大肉地吃著,而且還喝牛奶,不胖才怪,但我媽有這個嘮叨的習慣,所以,香香只能說是我媽。她的家人到我們家說了這件事,我媽立刻感覺冤死了,一再強調(diào)自己沒拿,讓她們再找找,找到了告訴她。為這事,她飯吃不下覺也睡不著。誰知,原來是香香在笑笑家洗澡,把鐲子拿下來放澡盆旁了,她們家人找到后居然沒來告訴媽媽,后來媽媽又去過問,才知道,這下,可把媽媽氣得不輕。
不過,我們才不管大人之間的事情,我們只要能在一起玩就好了。
打谷場閑下來的時候是樂園,捉螞蚱、撲蜻蜓、鉆草垛,爬水塔,真是快活極了。我喜歡和她們兩個玩耍,我不喜歡和別的孩子玩。打谷場在南面,我們都叫它南場,如果誰家的孩子不在家,肯定是在南場了,因為似乎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南場上每到一個特定的季節(jié)都會長出一種紫色的植物,我忘記了那是夏天還是秋天,這種紫色的花能讓人的唾液變紅。于是,我們便摘下來放進嘴里咀嚼,然后跑到一群結(jié)網(wǎng)的婦女面前,張開大嘴,喊道,看吶,我們的嘴流血了,然后哈哈大笑著離開。
那時候,村里還沒蓋土廟,死了人就到場上去搭幾塊磚,圍著那幾塊磚燒紙送湯。有一天,我們?nèi)齻€人正在一起玩,聽別人議論,路上有個小女孩被拖拉機撞死了,接著,有人用草席裹著一個小女孩來到場上,小女孩身上沒有血,她躺在草席上,就像睡著了一樣。我們?nèi)齻€人都很驚訝,因為那女孩年齡和我們差不多,我們不敢相信,這么小的女孩也會死,不是只有老人才會死嗎?
那時候,時間在我們的眼里不是流水,而是圓盤,我們每天都重復著同樣的生活,玩耍,玩耍。
然而就在我拿到項鏈后不久,她們兩家雙雙搬到了城里居住。哎,這下我可以對偷盜行為不被發(fā)現(xiàn)而安心了,但我卻高興不起來,我失去了兩個最好的朋友,我發(fā)現(xiàn)我孤獨了,我不得不融入另一群孩子中間。另一群孩子同我一樣,有著光禿禿的手腕,整天大喊大叫,渾身烏黑,他們少了一些高貴,真的,但是沒辦法,因為我也是這群孩子其中的一個。
鄰居阿姐比我大六歲。那一年夏天,她童心大發(fā),開始帶著我們一幫孩子玩耍,這是件好事,在一大群六七歲的孩子中,出現(xiàn)一位大孩子,這是再好不過了,她可以當老師,可以當裁判,甚至可以當醫(yī)生,可以帶著我們玩更多的花樣,以前,我們很少去大公路,但有她在,幾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家長也不用擔心。
那天晚上,她又組織我們?nèi)ネ?,乘涼的人們小聲地聊著天,夜色中不時傳來大蒲扇拍蚊子的噗噠噗噠聲音,星空很美,我們嘰嘰喳喳。
那時候正流行一種砸瓶蓋的游戲。
把鐵瓶蓋取下,小心地用斧頭錘成一個圓片,越薄越好,越圓越好,那時候的瓶蓋都是鐵做的,不像現(xiàn)在是塑料或者橡膠,能夠做出一個沒有破損的圓片是需要很高技術(shù)的,把做好的瓶蓋放到地上,用另一枚同樣的圓片去砸它,如果它被砸翻轉(zhuǎn)了,那么這枚瓶蓋就歸你了,就像玩紙牌一樣。這個游戲太好玩了,既新穎又傳統(tǒng),瓶蓋是鐵的還可以賣錢,如果你贏得多的話,就會像贏了許多錢一樣,拿在手里,就像古人拿著銅幣一樣。
有一個下午,我不知道孩子們都去了哪里,那時候剛下過雨,泥土是松軟的,還有許多積水,媽媽在灶房燒水,我一個人呆在院子里覺得很寂寞,就跑到場上去??粗≤浀耐恋兀业男陌W了起來,我把鞋子脫了,踩在泥土里,稀泥立刻從腳趾丫縫里鉆出來,就像小蟲子一樣,很好玩。我就這樣一直走著踩著,然而,不幸的是,我踩到了一塊碗渣子,是哪個缺德的把破碗扔到南場了,當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我的腳已經(jīng)落了下去,我忘記了有多疼,只記得血立刻冒了出來,好多好多。
我嚇壞了,趕緊回家撕出許多衛(wèi)生紙,裹在腳上,我跟我媽講,我腳破了,可她居然還在若無其事地燒水,直到后來,她燒完水來看了一下,才意識到傷口的嚴重,但她的處理方式是,讓我坐在椅子上,拿來布給我包上,就這樣,我暫時成了一個瘸子。
到了晚上,我在憂慮一件事,今晚我不能出去玩了。他們會少一個人,當阿姐點名點到我的時候,大家都會說,她腳破了,被碗渣子戳破了。哎,我真可憐。
不行,我不要呆在家里,我要出去玩,盡管我的腳隱隱作痛。那天晚上,我一瘸一瘸地來到大公路和他們集合,大家對我的傷勢都表現(xiàn)出關(guān)心卻又無能為力。阿姐為了照顧我,沒有玩激烈的游戲,我忘記了我們當時做了些什么,只記得回來的時候,阿姐說要背我,天吶,我太幸福了,在我的記憶里,還從來沒有人背過我,那天晚上,我比任何一個人都接近星星。
我們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玩耍著,我也會想起笑笑和香香,并且明目張膽地把黑項鏈拿了出來,我已經(jīng)不再拿它作一個寶貝了,我能隨手把它扔在一個地方,忘記好幾天。
后來,我去上學了,當我上下學的時候,我喜歡穿過打谷場,雖然旁邊有小路,但我更愛這塊土地,那時候,我們家的大門是藍色的,老遠,我就看見了那鮮艷的藍。但那個時候,我的父母正在鬧離婚,放學的時候,我經(jīng)??吹郊依锎箝T敞開,院子里有摔壞的椅子和盤子,他們吵架的聲音很大,讓我在一大群放學的孩子中抬不起頭來,那時候,我是多么地害怕。
笑笑和香香放假的時候會回來看奶奶,她們的衣服更漂亮了,與我不再親密地玩耍,最多只是禮貌地問候一下,后來連面都見不到了,因為她們很少過來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覺得朋友變少了,打谷場上經(jīng)常能看到我孤獨的身影,我獨自站在草叢里,欣賞著一種奇異的鳥兒,我一直以為那是啄木鳥,直到后來才從資料上知道它叫戴勝鳥,戴勝鳥總是很傲慢,瞧都不瞧我一下。
這期間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我們家和鄰居家鬧翻了,我和阿姐也形同陌路,不過,好在很快她去外地念書了,我們避免了見面時候的尷尬。
當我邁進初中大門的時候,打谷場被劃成宅基地賣給村民。那是二十一世紀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再也見不到昔日軋場曬糧的熱鬧情景了。第一棟樓房是一個有兔唇孩子的人家建起的,那天,他們家挖出了一副棺材,還有瓦罐,請來村里的老年人,燒了幾刀紙,送到東大堆安葬了,此后,不斷有人家在做宅基的時候挖出死人東西來,我們這才知道,打谷場以前是一塊墳地,我們踏過的許多土地下面都有著無名的尸骨。
接著,我到縣城念高中了,這期間,大樓接踵而至,打谷場面目全非,讓人高興的是,戴勝鳥還沒完全走開,我時??匆娨恢换騼芍辉诘厣献氖?,有時候甚至飛到咱家的屋頂。爸媽依然在爭吵,但還是沒有離成婚。我已好多年未見笑笑和香香,有一次,一個時髦的身影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我知道那是香香,但我沒有喊她,或許,她們早已不記得我了,因為我無玩具無銀鐲,估計不會給她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后來,我們家門口的那塊宅基主人開始蓋樓。那天,我也在家,閑著無事,我就站在一旁看他們挖泥巴,一鐵锨泥土挖出來,我看到旁邊有一些黑的東西,我走近一看,竟然是那串黑項鏈的殘骸,是我童年里的第一個寶貝,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見過它了,在我的記憶里,它早已被拋出在外,或許是因為我有了一絲羞恥,如果它在,那么久會一直提醒我的偷盜行為。
我忘記它是何時散落,又是何時被拋棄至此,我想,它究竟屬于誰呢?笑笑?我?制造商?還是這塊空虛的土地,我知道,被拋棄的不止是它們,還有那些幼稚可笑卻真摯的感情,我把它們撿起來,一顆,兩顆,擦去泥巴,露出晶瑩的黑,曾經(jīng)讓我癡迷的黑。
表姐回去的時候,自行車后座上多了一個大物件,那就是黃鴿,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表姐要帶黃鴿回家過暑假。臨走之前,她們?nèi)チ颂四棠碳?,奶奶說,去吧,去吧,剛好可以給家里省點口糧,黃鴿在心里想,吃的又不是你的,你心疼什么,她不喜歡這個勢利的奶奶。
黃鴿早就想去姑姑家了,她知道那兒叫羅莊,她聽說那里都以種田為生,不像自己家鄉(xiāng),有人種田,還有人打漁,而且種田的人越來越少了,好多耕地都被賣了,蓋起了大樓和工廠,玩的地方越來越少了。而姑姑那里,四處都有開闊的地方,到了夏天,姑姑的家鄉(xiāng)就會有大片大片的西瓜地,茂密的葉子被風一吹,藏在里面滾圓碧綠的西瓜就露了出來,就像一個個讓人驚訝的小娃娃。黃鴿家里是漁業(yè)戶口,從來沒有和田地零距離接觸,而且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在外面生活過,她多么向往和家里不一樣的生活。
三十里路有多遠,黃鴿不知道,只見表姐順著大路騎啊騎啊,騎了好長時間,黃鴿的屁股都被硌疼了,終于騎到了。姑姑正在喂豬,她是個勤快的婦女,這一點完全遺傳了奶奶,姑父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不太愛說話,看起來有些嚴肅。他們對黃鴿的到來都表示歡迎,先開了個西瓜,那西瓜可真甜啊。吃著吃著,忽然,姑姑問起了上次三喜媽打黃鴿媽媽的事情,黃鴿的媽媽是全村最瘦弱的女人,三喜媽是全村最不講理最惡毒的女人,媽媽肯定要吃虧了。黃鴿不想回憶這件事,沒想到剛到這兒來,他們就問起了。黃鴿低著頭,想著母親被欺負的情景,眼淚直打轉(zhuǎn),又不想讓他們看出來,就故意支吾著答應(yīng),再好吃的西瓜也不甜了。黃鴿不喜歡他們的提問,他們只知道自己是個孩子,卻不知道孩子也有自己的尊嚴。
羅莊到底是種地的地方,連晚上都吃白米飯,一碗一碗,都裝的那么結(jié)實。黃鴿的家鄉(xiāng),晚上都喝稀飯吃煎餅。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歡迎自己,菜也豐富,而且都很合口味,黃鴿漸漸忘記了吃西瓜時候的不愉快。晚上,表姐給黃鴿洗了澡,她們把水接到大鐵盆里,然后放在臥室的正中央,黃鴿剛好可以坐到盆子里,一點都不冷。黃鴿和表姐睡在一張床上,這一晚上,她們很快地睡著了。
姑姑家的院子可真大,這兒的人家都有一個水泥大院子,就是為了方便曬糧食,最有趣的是平房頂上,有一個碗大的小洞,下面連著一條長長的布套子,直通向屋里,在平房上曬糧食,就可以直接順著小洞把糧食送下去,下面有人拿著麻袋接住就行了,真有趣。院子西面有一個小花園,用矮籬笆整齊地圍著,里面種著一些叫不上來名的花兒還有小小的綠苗,不像自己家的園子,里面都種著蔬菜,而且七零八亂,看起來一點也不美麗。門外是一個豬圈,里面養(yǎng)著兩只大豬和一只小豬,每天耷拉著耳朵,不是吃就是睡,偶爾站起來抖抖肥胖的身體,發(fā)出一聲長鳴,它們對黃鴿的到來絲毫不感興趣,連瞧她一眼都不瞧。豬圈有股臭味,黃鴿不想靠近。站在院里,能瞅見小巷子里的兩棵大楊樹,知了就藏在里面,熱的時候就叫喚幾聲??偟膩碚f,姑姑家是非常干凈的,這和自己亂糟糟的家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相比之下,黃鴿更喜歡這里,非常清爽,非常寬敞,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新鮮感。
表姐在小學里當代課老師,白天的時候,家里人都出去了,黃鴿就爬到平房頂上玩,她是多么喜歡這里啊,平房那么高,但是臺階那么平穩(wěn)讓她一點不害怕,在家的時候她多么渴望站在屋頂看看更遠的地方,但是他們家沒有通向屋頂?shù)臉翘?,現(xiàn)在,她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她站在了平房上,仿佛是這個世界上最高的人,這里的風舒服,空氣也新鮮,整個院子一覽無余。不僅如此,還能看到鄰居季季家的院子,他家的院子就顯得臟亂了。有一次一大清早,黃鴿看到季季的爸爸穿著拖鞋站在院子里撒尿,黃鴿一邊看一邊笑。她甚至還能看到遠處的大馬路,上面的人和車子小了許多,正急匆匆地來往。
過了幾天,黃鴿認識了大波和二子,兩個胖小子,是親兄弟,一個跟黃鴿一樣大,一個比她大兩歲,他們的媽媽和姑姑家有親戚關(guān)系,黃鴿終于有了伙伴。于是,她每天都去找這弟兄倆玩,聽說,他們非常能吃,一人能吃兩碗干飯,怪不得那么胖。大波家簡單凌亂,到底是沒有女孩子的家庭,他們家的床就擺在正屋,席子上總是放著男孩子的彈弓和紙牌,他們每天都爬到床上玩,再從床上蹦下來,重復著這種簡單的游戲。后來,他們折了許多紙飛機,扔向那個低矮的吊扇,想借此與之抗衡,可是誰也不能把紙飛機扔到電扇上。
這天一大早,姑姑們要去棉花地里拔草,讓黃鴿也去。啊,這么熱的天,看看,一大清早太陽就跟火球似的,別提中午了。表姐給黃鴿找了個小草帽,他們騎著自行車出發(fā)了。到了地里一看,滿目翠綠。姑姑帶著他們來到自家地里,他們鉆進棉花苗里,黃鴿蹲著,正好被棉花苗撓著臉龐,土地濕漉漉的,這么可愛的小草,真舍不得拔掉它們,姑姑說,小草會吸走養(yǎng)分,必須拔下來。汗水一滴滴流下來,黃鴿在家的時候從來沒有做過農(nóng)活,她格外賣力,一刻也沒有休息,一直在拔,小手都勒疼了,今天她終于勞累了一回,她覺得流汗的樣子很酷。她想起書上的農(nóng)民伯伯,她學著表姐和姑姑的樣子,用手背擦汗。拔完草后,她們來到小河旁洗了手,河水非常清澈,倒映著旁邊的蘆葦,還能看到里面的小魚。這天晚上,黃鴿睡得很香,她還和表姐學會了敲門。表姐規(guī)定,以后進屋都要敲門,有時候明明知道房間里沒人,黃鴿也故意敲,直到表姐站在背后說你可以進去了才進去。
姑姑開始打草苫,草苫可以鋪在床上,可以蓋在冬天的白菜上,還可以賣錢,有山東人專門來收草苫。莊稼人閑的時候都會打草苫,在小巷子里的陰涼處埋好了橛子,理好線,線緊繃繃的,就像琴弦,每根琴弦底部再放一小捆線,姑姑從一頭開始打起,先拿一把草,放在左邊,把草和琴弦相交的地方用線勒緊,再拿一把草放在右邊,用線勒好,就這樣慢慢地打,草苫就漸漸變大。黃鴿就在旁邊捉小蟲玩,捉累了,就爬到草苫上坐著,學著和尚打坐,還催促姑姑快點打,這樣她就可以有足夠大的地方躺著了。羅莊的人似乎都很忙,很少看到有人聚在一起拉呱,有時候,前面的人家也出來打草苫,姑姑就和她閑聊。黃鴿躺在地上,聽著風的聲音,甚至能聽到小蟲子爬行的聲音,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們還在打草苫,還在重復著那些家長里短。有時候,家里人都出去了,而大波和二子也沒在家,黃鴿一個人呆在院子中,忽然覺得很孤獨。大門被鎖住了,她沒地方玩,只能爬到平房頂上,她發(fā)現(xiàn)平房頂上的視野也只不過如此,她已經(jīng)看遍了,她又希望站在更高的地方看著更遠的地方。如果以前在家,現(xiàn)在肯定在和姐姐弟弟玩,或者和外面的小朋友玩,不知道爸爸媽媽在干什么,爸爸肯定頂著烈日在做活,而媽媽在洗衣服或是打掃灶臺。
有時候,表姐不去上課,黃鴿就有人玩了。表姐十九歲,還是個大孩子,剛說了一個婆家,再過兩年就得出嫁了,所以要好好享受閨閣生活,瞧,她們在擇菜。
“你們這兒誰最精啊?”黃鴿問。
精的意思就是聰明,是個褒義詞,黃鴿最近學會了說精這個字。
“肯定是我最精了。”表姐說。
但表姐對精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接著說:“你的牙齒臟了,我得教你刷牙?!?/p>
原來黃鴿說精的時候,張開嘴唇,露出黃黃的牙齒。
“你在家里刷牙嗎?”
“不經(jīng)常刷?!秉S鴿是個懶惰的女孩,她不好意思地說。
“你以后得天天刷牙,我給你買個牙刷?!?/p>
下午的時候,整個家里又剩下黃鴿一個人了,她想起了表姐的話,她感覺到了羞愧。她往桌上看了看,姑姑家的牙刷牙缸都擺在了上面,她瞅準了一個,飛快地拿下來,擠上牙膏,裝上水,站在花壇邊刷起來,她刷得很快,因為非常擔心他們其中的某個人回來了,然后責怪她用了牙刷,但是她又想仔細地刷,因為她想把牙齒刷的白白的給表姐看,所以她這頓牙刷的真是矛盾無比。
西瓜熟透了,每天都能摘下許多,這一天,黃鴿跟著表姐去賣瓜。
幸虧路邊有大樹,投下許多陰涼,姑姑把瓜攤擺好就去忙活了。表姐和黃鴿一人坐一只小馬扎,黃鴿還帶了一本書,是一本初中英語課本,表姐用過的,黃鴿對上面的圖畫很有興趣,黃鴿沒有課外書,她剛上一年級,沒讀過什么書。她看到英語書上畫的是女孩和男孩,每一頁都不一樣,她想,他們在干什么呢?有時候站著,有時候打著手勢,她就這樣一頁一頁地看,一次又一次地給他們編造故事,她看得很認真,有的買瓜人過來說:“你幾歲了啊,這個能看得懂嗎?”
黃鴿抬起頭,看看他們,不吱聲,繼續(xù)看書。
收攤的時候剛好下起了大雨,表姐穿著雨衣,黃鴿坐在后面,躲在雨衣之中。表姐在風雨里騎著自行車,黃鴿埋著頭,閉著眼睛,這是騎到哪里了?該到小橋邊了吧,可是表姐還沒停下,黃鴿悶在雨衣里好難受,她好想把頭伸出來看看雨中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她想,我要是會騎自行車該多好,可是她身材瘦小,那么大的自行車連推起來都費勁。
晚上,黃鴿翻看著表姐上學時候的東西,她發(fā)現(xiàn)了一堆賀卡,那些賀卡可真漂亮,她從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東西,上面圖案精美,不知道印著什么古怪的東西,閃閃發(fā)光,打開一看,這是誰的字啊,寫得那么好啊,該是用好鋼筆寫出來的吧,一般的鋼筆和墨水肯定寫不出這么好的字來,而且經(jīng)過時光的滋潤,它們更有了一種神秘感。黃鴿撫摸著那些賀卡愛不釋手,表姐大方地表示可以都送給她了,黃鴿如獲至寶,趕緊放進床底下的盒子里,那只盒子里放的都是她的寶貝,準備回家的時候帶給姐姐弟弟看,里面有圓珠筆,有圖畫紙,還有姑姑隔三差五給她的硬幣,雖然都是一毛一毛的,但她還是都認真地積攢起來。
這天下午,黃鴿鎖了大鐵門,準備去找大波他們玩,黃鴿已經(jīng)熟悉了周圍的環(huán)境,家人都出去的時候不會再把她鎖在里面了,大鐵門很有意思,上面還開了一個書本大的小門,可以把手伸進去從里面鎖門。
到了大波家,大波媽說,他們?nèi)ズ永锵丛枇?,黃鴿沮喪地走回來,羅莊真是個重男輕女的地方,到處都是男孩子,附近沒有一個女孩,黃鴿找不到朋友,沒地方玩,又不想一個人呆著,就去小河邊找他們吧。原來小河里有一群孩子在洗澡,看著那些黝黑黝黑的脊梁,黃鴿覺得有些羞澀,她在旁邊喊了大波和二子的名字,但他們絲毫沒有出來和她玩耍的意思,哎,男孩子,肯定還是愛玩男孩子的游戲吧。
黃鴿走回姑姑家,此時日頭不那么毒了,甚至還有些微風,這時候,來了一群小男孩,攔住了黃鴿的去路。
“你不是我們這兒的人。”一個男孩說,他留著毛寸,鼻涕還沒擦干凈。
“是啊,干嘛到我們這,回你的地方去吧?!?/p>
黃鴿不作聲,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一個男孩上來推了她,她沒還手,開始有了眼淚。
“外地人,沒人跟你玩?!?/p>
她害怕這些男孩,他們看起來都很強壯。
她含著淚水走了,她討厭被欺負,她不想欺負別人,同樣不想被人欺負,她也不想家人被人欺負。她不明白人生為什么要有欺負兩個字,大人之間就算了,小孩子做游戲,也總要有好強的站出來非要排除幾個小朋友,她不明白為什么有的人心眼兒就那么壞,就不能和大家好好相處,黃鴿在此刻覺得非常孤獨。
她回到家里,找了一根跳繩,她要把這根跳繩纏到腰上,以后再有人欺負她,她就拿出武器,就像動畫片里的佐羅一樣,她要懲罰那些惡人。
那天,一個穿花衣服的女人從門口走過去,黃鴿覺得她的花衣服很有趣,就追出去看,可誰知表姐悠悠地說:“我知道你為什么出去?”
“為什么???”
“因為你覺得那人像你媽媽?!?/p>
“才不是,我怎么會連自己媽媽也認不出來了?!秉S鴿爭辯道。
“就是?!?/p>
表姐語氣堅定,似乎在嘲諷黃鴿。
大人的思想果然復雜,這一刻,黃鴿覺得表姐也不那么可愛了。
暑假過去了一大半,黃鴿突然期盼起回家了,這里不是自己的家,這里的小朋友不是家鄉(xiāng)的小朋友,黃鴿期盼姐姐見到那些漂亮的賀卡,她還準備給他們每人幾個硬幣,她要把在羅莊的見聞?wù)f給她們聽,整塊的田地,晚上也吃白米飯,還有家家都養(yǎng)豬,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喂豬,還有她的口音也發(fā)生了變化,不知道家人會不會笑話自己。
一個炎熱的下午,黃鴿午睡了,她不想出去玩,她困極了,就爬到床上睡著了,等她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亂糟糟的。她趕緊跑出去,看到許多大人在一起急切地談?wù)撝裁?,她打聽到一個小男孩在河里洗澡淹死了。黃鴿順著別人去看熱鬧,一個小男孩閉著眼睛躺在那里,黃鴿認出,他就是那天攔截她的其中一個,就是他,推了自己一下,現(xiàn)在他竟然死了,躺在了這兒,一動也不能動。
原來這個小男孩洗澡的時候,腿抽了筋,一個勁往下沉,巧的是,那個高傲的小男孩非要遠離人群到深水的地方,他就這樣慢慢下沉,其他孩子發(fā)現(xiàn)后都嚇傻了,等大人趕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
對,就是他,黃鴿看著眼前的這個人,她在幾天前還恨透了他,想著什么時候也能欺負他一下,甚至拿把刀捅他幾下,現(xiàn)在老天懲罰了他,是嗎?他靜靜地躺在席子上,臉上的表情一點都沒變,就像很多時候,黃鴿自己躺在地上,只是,他永遠也不會起來了,黃鴿覺得有些難過。小男孩的媽媽已經(jīng)哭得死去活來,任憑別人怎么安慰都沒用,哭聲在這本該安靜的下午顯得愈發(fā)震耳,甚至知了都不叫了。黃鴿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死亡,她在那兒呆呆地看了好久,直到拐磨花開得鮮艷才回來,于是,她明白死亡就是躺著,睡著,永遠不再起來,死亡就是聽不到別人的哭聲。
那個晚上,下起了雷雨,黃鴿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和那個淹死的男孩一起玩耍,玩得正高興的時候卻醒了,她睜了眼睛卻什么也沒看見,原來依舊是夜中,表姐輕微的呼吸聲響在耳畔。黃鴿看著窗戶,忽然覺得夜色很熟悉,有種在家里的感覺,她就以七歲的思想琢磨了好多事情。
自從那個男孩死去之后,羅莊安靜了許多,家長們對孩子的管教更加嚴格了,許多膽小的孩子已經(jīng)不敢下河,膽大的依舊偷摸著去洗澡,因為天氣實在太熱,沒有別的消暑方法,而且在河里洗澡真舒服,再說,聽說水鬼拖小孩,要三年才拖一個,現(xiàn)在剛拖走一個,三年以后再說吧。
暑假接近尾聲的時候,黃鴿的爸爸來了。他不是來接黃鴿回家的,只是來和姑父喝酒。黃鴿看到爸爸騎的仍是平常做活用的車子,那輛車一點都沒變,爸爸也沒變,爸爸喝醉了。臨走的時候,黃鴿拼了命地也要跟著走,自行車勾起了她的思念,她忽然好想回家,好想見到家人。表姐拉著她,說爸爸醉了不能騎車帶人,但黃鴿使出全身力氣掙脫了表姐的手,甚至還踢了她一腳,哭著喊著就是要回家,最后,姑姑終于決定讓表哥騎著摩托車載著她回去,爸爸休息一會再慢慢騎回去,黃鴿高興地收拾起了那個裝著寶貝的盒子。
摩托車的速度很快,坐在上面,再輕微的風都會變得猛烈。黃鴿把頭靠著表哥的后背,想著這么多天來在羅莊的一切,她從沒有離家在外面生活過這么長時間,她仿佛經(jīng)歷了好多,雖然并未有什么實質(zhì)收獲,她要把這些告訴家人,這里的與眾不同、風土人情,包括那個溺水的小孩子。她明白了思念的含義,思念就是想,想那些屬于自己的舊東西。黃鴿的脖子上掛著一枚海螺飾品,那是表姐給她的,她要向姐姐炫耀。家,就在前面,黃鴿閉著眼睛,似乎一陣風就可以把她送到。
站在辦公室門口,能看到對面屋頂上某單位利國利民的宣傳標語,小真每次都要向那里望一望。
初次見到歐歌,小真和阿歡正在等車。那天,阿歡陪小真去市里辦事,回來的時候車子太顛簸,小真暈車,好容易到了縣城,他們站在路邊歇息,小真正愁著還得擠那破公交車回鎮(zhèn)上,就在這時,阿歡忽然和一輛車打招呼,那輛白色的桑塔納停下來了。
司機示意他們上車,阿歡向司機揮手:“你先回去吧。”頓了一下又說:“也好,咱們上來吧?!?/p>
雖然不是高級車子,但比公交車舒服多了,小真坐上副駕駛,關(guān)了車門,望了一下司機,可巧司機也正望著她,四目對視,小真喜歡這種眼睛。
司機叫歐歌,和阿歡在一個單位,是副站長,小真時常聽阿歡提起,他們不足十人的單位就有三個副站長。
“你倆啥時候結(jié)婚啊?”歐歌問。
小真一聽這話,就知道是阿歡此前胡說八道得來的結(jié)果,阿歡喜歡小真,到哪里都說非她不娶,小真便問:“誰和誰?。俊?/p>
“你倆啊?!睔W歌向后座一伸頭。
阿歡正坐在一堆藍色的文件夾中傻笑著。
“我跟他?咱可只是同學?!?/p>
“哦,同學,那也不錯。”
小真發(fā)現(xiàn),歐歌很像電影中的模特,雖然他已年近四十。
下了車,小真在心里想,或許自己可以喜歡他。
回到辦公室,老劉在打盹,老王在打牌,小何像以前那樣整理著那些虛假材料,小真開了電腦,開始看新聞。
上大學那會兒,小真想好了,打死都不會回家鄉(xiāng)工作的。父親酗酒,整日在外鬼混,母親倒開始精明起來,說人活著能瀟灑一點是一點吧,她性格古怪,經(jīng)常摔東打西,常常和小真無法溝通,但老天爺就愛捉弄人,小真在臨近畢業(yè)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不得不回家調(diào)養(yǎng),這一調(diào)養(yǎng)就是一年,從此有些元氣大傷了,她圖輕松進了這個單位。小真上班的時候,常常被不遠處的燈泡打擾,老劉是個禿頂,還有兩三年該退休了,他總愛低頭打瞌睡,睡得很香,小真稍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只燈泡,非?;窝?。
臺面上是一摞摞亂糟糟的材料,小真的工作大致上就是讓這些材料更真實,把缺少的數(shù)字填上去,好賺點國家補貼,小真時常盯著材料發(fā)呆。
下了班,騎了自行車回家,母親又開始絮叨今天祁老太來借十塊錢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心事,一借就借十塊錢,小真在心里說,這些老不死的怎么都還在,一年比一年身強力壯,過得比年輕人還快活。
晚飯的時候,阿歡的電話來了,小真知道阿歡總會在這時候打電話來,所以時常把電話調(diào)上靜音。
“手機咋亮了?”母親說。
小真沒吱聲,繼續(xù)低頭喝稀飯。
“手機亮了?!蹦赣H又說一遍。
“亮就亮是了?!毙≌嬲f。
“又是那小歡打來的吧,咋著,不敢接,還是約定了什么暗號?”
小真嘆了一口氣,繼續(xù)吃飯。這時候,一只母雞走進來,拱到飯桌底下,只聽噗嗤一聲,不用看就知道母雞拉屎了,這只雞最喜歡在吃飯的時候到桌子底下拉屎。
“今年不腌蘿卜干了,去年腌的都沒吃,還有前年的也沒吃完?!?/p>
“那是你不會做菜,炒著吃很好吃?!毙≌嬲f。
“你會做?你來做啊,有本事別在家吃飯,一天到晚嫌這嫌那?!?/p>
小真又忘記了,這種話是不該說的。
晚上,小真躺在床上和阿歡打電話。生活就是這么單調(diào),倘若連個打電話的人都沒有,那可真無趣。
騎車從家門口出發(fā),踏過一塊石板,走過一個垃圾堆,再走過一個更臟的垃圾堆,走上一條沙路,快到單位的時候又有一個垃圾堆,這可真是個骯臟的村子。
通常小真來得很早,因為她的家最近,卷簾門是老式的,要費點力氣才能打開,往下拉的時候更費勁,進了屋拿鑰匙開了后門,后門的鎖有毛病常常要開兩分鐘才可以。后面有一個院子,里面有一只自來水龍頭,小真拎了電水壺,接了自來水拿回屋里燒,燒好了裝進暖壺里,充滿這些動作的早晨有很多,小真一天天重復著。
接著,其他人也陸續(xù)來了,一天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小真向阿歡要了歐歌的QQ,如果小真想要記住一件事情,那是必然要記住的。
“別跟他亂聊啊,那個人色得很。”阿歡說。
亂聊比無聊好吧,小真在心里想。
小真裝成一個成熟的女人和他聊天,并說自己喜歡上他了,想要見見他,約定地點就在單位門口大馬路上梧桐樹底下,那里人來人往,不會有人注意誰,況且離他那近,歐歌肯定會來。
果不其然,那天下午,小真在電腦前坐著,清楚地看到歐歌騎著自行車在門口轉(zhuǎn)悠,最后停在梧桐樹底下,車籃里還裝模作樣地放了兩份材料。
小真開心極了,原來騙人這么好玩,原來歐歌也這么無聊,她走上前去。
“嗨,干嘛的???”
歐歌露出迷人的笑,“沒干嘛,送材料的?!?/p>
小真和歐歌對視了一下,歐歌的笑是純外表的,他這種人,內(nèi)心世界是絕對沒這么迷人的,然而,外貌生得好就夠了,年近四十,卻一點看不出蒼老,或許是因為當過兵,身板硬挺,臉面精神,兩只眼睛就像兩口水井,望不到底。
小真扶著歐歌的自行車把,在這兒上班的人都要有自行車,倘或走路,不遠不近的路走起來麻煩,一個上午,送兩趟材料,時間就沒了。
“那我走了,你忙吧?!睔W歌一蹬車子走了。
小真笑著坐回了辦公室。
“我一猜就是你?!睔W歌說。
“呵,被你知道就不好玩了?!?/p>
“那個,其實我也喜歡你,真的?!?/p>
小真和歐歌就這樣相互喜歡了,小真想,我只有二十二歲啊,干嘛要喜歡那個四十歲的男人,可是不喜歡他,又該去喜歡誰呢?我要喜歡著玩玩。
“下班搭你車去縣城。”小真說。
“沒問題,到路口等著我。”
開來的卻不是那輛白色桑塔納,而是一輛銀灰色的車,沒等小真看清,歐歌就招呼她上車了。
“桑塔納是單位的?!睔W歌說。
“你的車牌號是多少?”
“7408?!?/p>
“哦,7408,以后我在路上看到7408就知道是你的車了?!?/p>
“嗯,就能上來帶你一段了?!?/p>
“去縣城干什么?”
“拿東西。”
“你長得這么漂亮,追你的人肯定很多吧?!?/p>
“我漂亮嗎?你在開玩笑吧?!?/p>
“我覺得你漂亮,很迷人。”
“恩,好,謝謝你的夸獎?!?/p>
7408,從此小真就對這幾個數(shù)字產(chǎn)生了奇怪的感覺,每當看到汽車,她總要瞅一下那牌號是否是7408,但遺憾的是,小真再也沒有偶遇他了。
辦公室坐久了,小真就走到門口,向外張望,夏天要到了,利國利民的牌子被樹枝遮蓋了許多,但小真清楚他們的存在,牌子和歐歌,當然還有那個常常被她忽視的阿歡。
父親回家的時候和母親吵了一架,母親摔碎了小真的墨水瓶,墨水濺到了一本電影雜志上,恰恰是一張國際巨星的臉被糟蹋了,小真的愿望就是做一名電影演員,大概是從初中時候有這個愿望的吧。那時候,她發(fā)現(xiàn)電視上每個周六都會放一部經(jīng)典電影,她就是這樣被吸引住的。她想當演員,表演出不同的人生,卻把最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那時候,她就默默守在電視機旁,一個人悄悄地看著。有時候,母親進來,看著那些金發(fā)碧眼或者光怪陸離的人,總會說:“這個好看嗎?”
好不好看,都讓自己記住了這么多年,但當演員這個夢想,或許只能是個小玩笑了,人生就是由無數(shù)小玩笑構(gòu)成的。
那天晚上,歐歌出其不意地吻了小真一下,在此之前,他們幾乎沒有什么近距離的交流,值班的歐歌閑著無聊,把小真喊出來,小真晚上很少出來,即便是阿歡叫她也是如此,但她覺得自己的生活真是太古板了,就穿著睡衣出來了。他倆坐在車里說話,歐歌忽然把臉湊過來,吻了她一下,由于動作太快,小真只聞到一股煙草味,并沒有感覺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吻完之后,歐歌壞笑著,依舊像電影中的表情,小真照著他的腿狠狠地砸了一拳,就下車回家了。
從此以后,他們?nèi)韵裢R粯?,閑的時候聊天,忙的時候各忙各的。
夏天的時候,小真每天要燒兩次水,因為大家都太能喝水了。
家里很熱,總有蚊子,讓人坐臥難安,小真經(jīng)常坐在電腦前想,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這種日子。
直到那一天,午夜時分停電了,小真是被熱醒的,風扇停止了轉(zhuǎn)動,屋里靜悄悄的,身下出了汗,睡衣粘粘的,劉海也黏在臉上。她借著月光下來準備把房門打開通風,再把椅子上的電影雜志拿來當扇子扇,就在她開門的剎那,母親房里的聲音傳來了。父親不在家,怎么會有男人的聲音,小真赤著腳走向門旁,側(cè)耳聽著,不用仔細分辨,就知道是大孟叔的聲音,他的聲音很沙啞,非常好辨認,他常來玩,還總喜歡擺弄小真的自行車。
小真關(guān)上房門,回到床上流淚了,天太熱了,她都流淚了。
早上,她依舊是被雞叫驚醒的,在院子中刷牙的時候,她又踩到了一塊雞屎。綠豆稀飯盛在桌上,小真越看越覺得陌生,那真是兩碗毒藥,但她還是喝了下去。吃過飯,她推出了自行車,沒有像以前那樣去上班,過了踏板,她向北去了,她騎啊騎,騎啊騎,發(fā)現(xiàn)垃圾堆總是無處不在,早上的風還是蠻舒服的,有人向北,有人向南,上班族都在邁向自己賺錢的地方。
小真就這樣騎到了縣城,她先去一個地方看了一會小鳥,這個地方是痛苦的發(fā)源地,許多老頭兒總喜歡把籠中鳥拎到這兒來觀賞,嘰嘰喳喳,撲楞撲楞的,小鳥們看著那個廣闊卻無法擁有的藍天,似乎連血都要啼出來,要知道它們只隔著一層鐵絲。小真替它們感到悲傷,卻又想,它們該是幸運的,比那些慘死在槍口下的鳥兒好多了。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小真騎車來到郵局門口,車籃里放著那本被墨水噴濺了的電影雜志,那是阿歡買的,上面還有他蟹爬似的題字,小真取出夾在里面的一封信寄了出去。
事情辦完了,小真騎著自行車回去了,行至水漫橋,一輛銀灰色轎車突然竄了過去,沒錯,是7408!這么長時間了,終于遇到它了,這么長時間也練就了自己的眼力。小真加快了速度,她想做一只逐花的蝴蝶,飛奔向前,一定要追上那輛車,那是歐歌的車。
她的決心來得迅速而激烈,剎那間,她真的飛起來了。
車水馬龍的街道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人群很快聚集過來,同時,許多人依舊匆忙走過,許多人探起腦袋想看看那里發(fā)生了什么,歐歌也是,他正開著車子從后面緩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