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莙
一到天黑,隔壁的劉婆婆就會把英子叫過去,然后把桐油燈碗里的燈草挑一挑,那團小小的火,便跳躍著,一下子躥了上去,把英子整個人都給暖暖地裹住。不一會兒,劉婆婆就端出兩碗白水面來,一老一少,就著那一小朵火苗,呼哧呼哧地吃面條。
擱以前,這些事都是英子媽媽在做。
英子爸爸在縣里的木船社做船夫。豆芽灣好幾個小伙伴的爸爸都在涪江上拉船,長年累月地不著家。豆芽灣是一條狹長而彎曲的小街,英子住的這一段是一條小巷子,一邊挨街,一邊臨江。和許多纖夫一樣,英子爸爸離不開酒和煙,別說他那點工資,就是媽媽給他縫的褂子,也會被他脫下來賣掉,換回一壺?zé)?,或者一捆黑乎乎、臭烘烘的煙葉。媽媽說,那些東西是他的命。
家里的吃穿用度是別想指望爸爸的,但媽媽從沒讓英子餓著,也沒讓她凍著。媽媽有一雙巧手,她繡鞋墊,還做鞋,那鞋面上的小鳥兒會撲啦啦地飛,那些嫵媚艷麗的花朵兒,會輕輕搖曳著,散發(fā)出陣陣花香。媽媽還有一身蠻力,包月給別人洗衣服,背上一大包洗好的衣服,噔噔噔就從河邊回來了。
那天,媽媽早飯都沒吃就已經(jīng)把衣服洗好了,她將衣服一件件晾在門前的繩子上。該結(jié)工錢了,她想著又能給英子添點什么了,好像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大腳趾已經(jīng)在漸冷的天里向外窺探了。家中本來有三個孩子的,現(xiàn)如今只有英子一個了,可不,當(dāng)心肝一樣疼著。況且這孩子又乖巧懂事,是當(dāng)媽的驕傲呢?!拔矣好冕坛煽兒?,是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哦!”但凡有人問起英子,她都會搬出這一句來,弄得英子都想生媽媽的氣了。家里有一張照片,是英子11年來唯一的一張照片:秀氣的瓜子臉,兩條長長的麻花辮,披著一條綬帶的英子,坐在照相館的半圓形木梯子上,神采飛揚。拍照那天,一位英雄的母親來做報告,學(xué)校選了幾個形象好、品學(xué)兼優(yōu)的同學(xué)前去接站,英子便是其中一位。這張照片,英子媽媽可是當(dāng)寶貝一樣收藏著,沒事就拿出來瞧瞧,過一把癮。英子笑她:“媽媽你看不夠啊!”媽媽說:“我英兒妹崽這么乖,哪里看得夠嘛!”
只剩最后一件衣服了,很重,英子媽媽舉起來用力向前一傾的時候,腳下一滑,就從四五米高的巖坎上摔了下去,殷紅的“花”,轟然綻開。
街坊們大都下鄉(xiāng)搞勞動去了,劉婆婆著急慌忙地邁著一雙粽子樣的小腳,招呼天天打門前路過的縣中學(xué)生,幫忙把英子媽媽送到離豆芽灣不遠(yuǎn)的縣醫(yī)院。
英子一路哭著從學(xué)校跑到醫(yī)院時,醫(yī)生對她說:“小丫頭,莫哭了,你媽媽明天就好了。”
天擦黑時,英子媽媽又被抬回了家。
劉婆婆告訴英子,要把燈草撥亮點,要一直把媽媽喊到起,如果有啥情況就過去叫她。
夜?jié)u漸深了,在一盞怎么撥都閃爍著凄涼的桐油燈下,英子一聲緊趕一聲地喊著她的媽媽。但是媽媽沉沉地睡著,不應(yīng)她。
英子想著媽媽沒吃早飯,沒有力氣應(yīng)吧,就去煮了點稀飯,拿把調(diào)羹,喂媽媽。米湯沿著媽媽的嘴角流下來,像英子眼角的淚水。
第二天下午了,在喊得已經(jīng)嘶啞的“媽媽”聲里,英子媽媽終于輕輕地“嗯”了一聲,終于睜開了昏睡一天多的眼睛。那眼睛里浸著好多血啊,還汪著好多淚。
血似乎已凝固了,那么多想要說的話也凝固了,可那眼淚,卻潮水一般嘩嘩涌了出來。媽媽伸出皸裂的手,一遍一遍撫摸著英子的臉。
英子把臉緊緊地貼著媽媽,她多么希望這只粗糙得樹皮似的手,可以一直撫摸自己啊!但是這只手,突然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媽媽走了,英子的天空,驀地坍塌。
媽媽走了,英子的生活就與從前全然不同了。
家中那瘆人的冷清自不必說了。上學(xué)的時候,是真的再也不能被那些她嫌啰唆的叮囑追趕著出門了;放學(xué)時遇下雨,是真的再也看不到校門口那個拿著斗篷,翹首張望的身影了。中午沒有時間回家自己煮飯,她就在校門口小攤買上一分錢一瓶蓋的炒豌豆,學(xué)校里接一碗白開水,吃幾粒豆喝上一口,將胃里不多的豌豆子發(fā)得滿滿的漲漲的,好把一個長長的下午給撐過去。最難挨的是晚上,河邊風(fēng)大,一旦咆哮起來,嗚哇嗚哇的,黑黢黢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一片鬼哭狼嚎。豆芽灣一溜兒的茅草房,真被河風(fēng)吹破卷走也未必夸張。若是媽媽在,就會拍著往她懷里拱的英子,說:“不怕的,有媽媽呢!”可現(xiàn)在,英子只能捂住耳朵,抖索著往那句話里拱。
這些都不說了。更讓英子難受的,是巷子幾個成績不如她的小伙伴,好像突然間變得高大起來,以至于不屈尊低下頭來的話,就看不到螞蟻般匍匐在地上的英子了。不過這都還能夠忍,她忍不下去的是,班上那個隔三差五就要受一回爸媽飽打的姜小二,老師吩咐英子要好好幫助和督促他,一次為他放學(xué)后在外面玩不回家做作業(yè),兩人爭了起來,最后姜小二鄙夷地朝英子剜了一眼,張口甩過來一鞭子:“成績好又有啥子得意的嘛,你沒得媽!”
英子抹著眼淚往家里跑,正坐在石礅子上的劉婆婆一把將她拉了過去。
“那個背時娃兒喲,有些話是說不得的,后頸窩的頭發(fā)摸得到,看不到?!彼龔膽牙锾统鍪峙磷咏o英子擦眼淚,“莫哭,我英兒妹崽乖,理都不理這種不懂事的娃兒?!?/p>
劉婆婆把英子牽到她家。
“你先寫作業(yè),我去稱點水面回來?!闭f罷,便移動著一雙尖尖腳,半步半步地挪出了門。
劉婆婆的兒子也是木船社的,看年看月回來一次,最多吃一兩頓飯,晚上還得回到??吭诎哆叺拇先?。家,攏共就一間房一張床。劉婆婆說,她和英子一樣,也是一個人守著個茅草棚棚。
半斤水面和一把牛皮菜葉子買回來了,水燒開,下面燙菜,再撒點鹽,兩碗面就端上了桌子。桐油燈的一豆星光里,兩個人,埋著頭吃面。
當(dāng)然是沒有媽媽煮的面好吃了,媽媽的面湯里總會有幾顆一閃一閃的油星星的。不過英子的腦袋還是兀自埋在碗里,呼嚕呼嚕地,吃得腦門上出層細(xì)汗來。
“英兒妹崽,以后,你就到劉婆婆屋頭來吃飯,和劉婆婆睡,我們婆孫倆也好搭個伴,聽到?jīng)]得?”
英子心底那小小的歡喜像燈碗里的那朵火苗,輕快地跳了一下,她趕忙抬起頭來,使勁地點頭。
“哦,對了,”劉婆婆又說,“晌午也回來吃,外頭吃那些冷東西要不得,反正一個人也是煮,兩個人還不是煮?”
這以后,中午又可以回豆芽灣吃飯了,雖說只有個囫圇飽,卻是熱乎的啊,晚上也不用像個寒號鳥一樣哆哆嗦嗦地瑟縮在床角了。其實劉婆婆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以前媽媽扯了面塊啥的,總會叫英子端點去。她說,劉婆婆也是個苦人兒。英子思忖著該怎么來報答劉婆婆,媽媽不是常說,吃菌子莫忘了疙瘩恩嗎?
英子聽街坊們說,人民市場有牛販子在收鮮草,一角五分錢一百斤。河灘上,屋門前的梯坎邊,魚鰍串、茅草根、車前草、野菊花、牛耳朵大黃……什么沒有?
星期天一到,英子就拿把割草刀,背上小背篼,割草去了。得了河水滋潤的野草是頓頓都有飽飯吃的家伙,只管一個勁地長,個個都水靈靈,綠油油,紅頭花色的。那長得像麥苗又像韭菜一樣的草,成片成片地長,英子又是扯又是割的,滿鼻子好聞的青草香。
背篼里的草兒是怎么壓都不愿往下擠了,英子就背上它們,吭哧吭哧地去人民市場。英子識秤,卻并不湊過去瞧,還看什么嘛,人家那秤桿子直往下坐,秤砣都快掉下去砸到腳背啦。
數(shù)一數(shù),攢下一角錢了,英子眉眼里都攢著笑,像以前把獎狀雙手捧給媽媽一樣,雀躍著,把幾張紙幣捧到劉婆婆面前。
“劉婆婆,劉婆婆,這是我割草賣得的錢!”
“哎呀,你這個傻妹崽喲,肩膀都怕磨脫了層皮?!眲⑵牌拍檬峙量劬Γ圆蝗萆塘康恼Z氣說,“把錢存起來,你喜歡看書,以后好買娃娃書看?!辈⒊林樃嬲]她,不許再去巖坎上割草了,要絆一跤可怎么得了。
英子就依言把錢收了起來,想這樣也好,以后買了書,劉婆婆也可以翻起看。
五年級下學(xué)期的時候,英子爸爸回來了,這個連別人問起女兒讀哪個年級哪個班都要摳半天腦殼的人,這回破天荒去了一趟學(xué)校,是去給英子辦停學(xué)手續(xù)的。
老師很詫異,一個懂事,成績又好的孩子,書讀得好好的怎么要停學(xué)了?當(dāng)即答復(fù)不予辦理。
英子爸爸畢恭畢敬地站在老師面前,因為長年拉船,他的背有些駝,腦袋和身體自然就往前那么探著,看上去越發(fā)顯得謙卑了。
“老師,她媽媽不在了,沒得錢讀書了?!?/p>
“老師,女子家就是個賠錢貨,讓她讀了幾年書已經(jīng)夠意思了嘛?!?/p>
當(dāng)然,這些話都潛伏在爸爸肚皮里頭,他雖然非常想說出來,卻還是忍著將它們緊緊捂住。他嘴角掛著討好的笑容,小心翼翼道:“老師,她媽媽不在了,沒得哪個管,只好下重慶她幺爸家。”
英子確實去了重慶幺爸家,不過那已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第二天,同學(xué)們背著書包,跟馬駒子似的,揚著蹄兒,嘚嘚從家門前跑過。
淚珠兒就在眼睛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英子仰著臉,咬著嘴唇,不出聲。
劉婆婆不住地嘆氣,心想這孩子莫憋出病來,就顫顫地對她說:“英兒妹崽呀,你要哭就哭出來,哭出來好受些!”
可英子還是咬著牙不哭,嘴唇都被咬出血印子了,還是不哭。
劉婆婆也不說話了,她拉著英子的手,穿過巷子,來到一片山嶺上。英子媽媽就葬在這里。
“媽媽呀——”這一聲,把鳥兒們驚得撲棱棱四下飛起。一聲媽媽,淚水一下就決了堤,從眼眶內(nèi),從心口里往外奔。英子趴在墳頭上,痛痛快快地哭,昏天黑地地哭,好像所有的辛酸,所有的委屈都化成了眼淚。原本鳥語沸騰的山嶺安靜下來,鳥兒們噤了聲,仿佛也都陪著英子垂淚。
等到英子的眼睛掛起了兩盞紅燈籠,心頭真還輕松了一些。
不能讀書了,英子就把家中僅有的兩本連環(huán)畫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這是媽媽買的。一本是她十歲的生日禮物,一本是一次期末考試得了第一名的獎品。書干凈規(guī)整,只要邊角有點褶皺,英子就細(xì)心地把它抻直、撫平。
一天中午,英子坐在灶前燒火煮飯,柴火上的稀飯咕嚕嚕地唱著曲子,小凳子上的英子,微張著嘴巴,在掌心里的《大鬧天宮》中騰云駕霧、呼風(fēng)喚雨。
突然,稀飯溢出來了,撲哧撲哧地響,英子這才回過神來,剛一站起,便哇呀哇呀地叫起媽媽來。
一條蛇,花花綠綠的,菜花蛇吧,正安安靜靜地盤在英子腳邊,與一只跟隨了主人很多年的阿狗阿貓無異。這蛇,仿佛是走累了進來歇歇腳的,又仿佛是交情極深的老朋友,不拘禮節(jié)地來串回門子的。
是什么時候來的,又是怎么來到腳邊的?英子一無所知,她咚咚咚往門外跑去,一邊扯開喉嚨喊劉婆婆。
“英兒妹崽,做啥子,做啥子?”劉婆婆點著個粽子小腳,快步走了過來。
英子抱著劉婆婆,不說話,只把臉側(cè)一邊去,指著小凳子邊那條并不因為英子的驚慌而失措的蛇。
劉婆婆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睛也立馬緊緊地閉上,過了會兒,她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念了幾句。
“不怕的,英兒妹崽,這條蛇啊,是你媽媽變的?!?/p>
“你說的是真的呀,劉婆婆?”英子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瞪得又圓又大。
“我騙你做啥子嘛,她就是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乖不乖?!?/p>
英子轉(zhuǎn)過臉來,悄悄望著那條蛇,而那條蛇,就在英子水汪汪的眼睛的注視下,很慢很慢地向門邊爬去,很慢很慢地離開了英子的視線。
劉婆婆又閉著眼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后,方才睜開眼睛,像給英子說,又像在自言自語,還像在對英子媽媽說:“媽媽看你這么懂事,也放心多了。”
“有條蛇來看過我?!庇⒆诱驹谙锟?,眉飛色舞地對小伙伴們說。很久以來,她都幾乎沒跟他們說過話了。
正在斗雞的、跳繩的、修房子的丫頭小子們,呼啦一下子就圍了過來。
“這蛇一直停在我的腳邊,乖乖地挨著我,看我煮飯?!庇⒆幽樕系膬蓤F紅云,興奮地飄飛,“你們肯定猜不到,這條蛇啊,是我媽媽變的,回來看我的?!?/p>
看大家張大了嘴巴,你看我,我看你,半信半疑的樣子,英子哎呀一聲,腳一跺:“我哄你們做啥子嘛,要是你們不信的話,去問劉婆婆嘛!”
在豆芽灣這條小巷子里,說誰騙人都不會說劉婆婆和英子會騙人。于是一夜之間,大家都知道了英子的媽媽變成蛇回來看了英子,于是英子媽媽就成了孩子們心目中的神仙,她和孫悟空一樣,會變化??!
蛇是神秘的,豆芽灣的人即使看到蛇了,也絕不會向別人比畫蛇的長短體形,否則,他們認(rèn)為那蛇就會在夜里潛入他們的夢境,盤在頸項之下。巷子里的老人們說,民國某年漲洪水,電閃雷鳴的,他們親眼看到一條蛇在云里翻轉(zhuǎn)騰挪,是去天上報告人間災(zāi)情的。還是那年漲洪水,他們說,縣里一戶厚道人家,房子被沖垮,小娃兒被沖走,以為沒命了,結(jié)果活著,是一條蛇盤起來給那孩子當(dāng)了救命的船。蛇也是可怕的,豆芽灣的小孩子,不,甚至許多大人,無不堅信蛇都是要咬人的,都是具有攻擊性的,至少,不可能如此老實而溫順地停留在一個陌生人的腳邊。所以,除了劉婆婆的說法,其他啥解釋都行不通。
打那以后,伙伴們又跟從前那樣,這個邀英子來跳繩,那個喊英子去修房子。最想不到的是姜小二,竟然把誰借都沒門的一本連環(huán)畫,送上了英子家的門。
幾個月后,英子去了重慶一家鋼鐵廠,在那兒當(dāng)工人的幺爸又生了個小弟娃,讓英子去幫忙照看。
幺爸人好,卻是個耙耳朵(怕老婆),連帶著英子的日子也不那么好過。只是英子并未如常人想象中的那么難過,她那小腦瓜里成天想的是,媽媽可以變成蛇來看她,那么,會不會變成其他什么來看她呢?比如,院子角落里那朵笑吟吟的小花兒,窗外那片向她點著頭的樹葉兒,以及,天上飄來飄去的云,夜空里朝她撲閃著眼睫毛的最亮的那顆星……
“有條蛇來看過我”,英子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與我聊起往事的時候,已是一個年滿七旬的婆婆了,見誰都揚開一臉實誠的笑。她有一個很幸福的家,老頭兒是個在部隊里摔打了幾十年的解放軍叔叔,幾個女兒也都孝順聽話。她一手帶大的孫女,初中起就在外地上學(xué),每次回學(xué)校,這個孩子就會仰起頭來,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跟站在陽臺上向下張望的那個人說:“婆婆,你要乖點哦,莫累壞了!”看那答應(yīng)著并一個勁點頭的婆婆,看那張每條皺紋里都存著溫暖笑意的臉,誰會想到,她曾有過那樣一段凄苦的童年呢?
我把英子和那條蛇的故事講給我的女兒聽,這個喜歡看《博物》《大自然探索》一類讀物的初二女生,和我一樣,并未問起英子當(dāng)時是否真的相信了劉婆婆所說的話,就好像,來到英子家中的那條蛇真的就是去看她,而那條蛇,真的就是英子媽媽變的一樣。
圖·沈騁宇